“讲完了?”
长明隔着罐子塔问。谢真指尖仍搭在剑柄上,叹了口气:“嗯,前辈说他也没什么主意。”
“仅此而已?你方才看着可不怎么镇定。”长明一针见血道。
谢真:“这个嘛……”
他便三言两语简要说明,是渡气导致他修行有所进益,除非修为突飞猛进,否则一时间也无甚办法掩饰香气。
长明听了却疑惑道:“渡气怎会使修行进益?”
谢真开始酝酿如何回答,长明又道:“那时行舟如此建言,是为了安稳你的神魂。依他的说法,花妖易受灵气干扰,但并非说注入灵气就可使修行飞涨。那样的话,花妖岂不是不用修炼,天天吸灵气就完事了。”
谢真:“若是说,蝉花就是这样的一族呢?”
长明:“什么意思?”
谢真不再犹豫,把石碑说的那些话复述一次。听到这番“要么双修,要么杀人”的修行方法时,饶是长明也不由得脸色微变,眼神都飘忽了一刹那。
他定了定神,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谢真无奈道,“都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只能先不管了。”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却不由得落在长明微微抿起的唇上,只一碰就移了开去。
哪怕过去了许久,再度回忆起那炽热的温度,也仍叫他有些神思不属。他很快把这胡思乱想压下,说道:“现在想来,蝉花这一族靠掠夺他人的灵气修行,实在有几分邪性。”
长明不以为意:“邪与正,端看本人怎么选。你又不会为了这个去捉人来砍。”
“不是说我。”
谢真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如今光洁如新,没有半点伤痕:“你还记得,安游兆曾说,那个星仪的面貌与我有些相似么?”
“他或许也有蝉花血脉。”长明顿时神色一肃。
谢真:“说不准,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吧?既然蝉花也可吞噬灵气修行,他的目的,会不会就是夺取慧泉中的灵气?”
长明不由得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片刻后又回转身,开始把垒在一起的香药罐一只只拿下来。
谢真:“……”
他也有好久没见过长明在思考时摆弄东西的模样了,一时觉得十分可爱,连刚才的忧心忡忡也被冲淡了不少。
长明摊好罐子,又开始往上叠。他叠一个,谢真就拿走一个,结果他叠了半天,罐子塔也没有增高半点。
过了一会,长明神游回来,一脸谴责地看着谢真:“……”
谢真心里快笑死了,双手一合,不好意思道:“没忍住,没忍住。你想出什么结果啦?”
长明道:“蝉花可以夺人灵气,不一定也能从慧泉中直接汲取,但这确也是一种猜测。我们原以为星仪谋算三部主将后人,是为了那份盟约,退可使王庭颜面扫地,进也可在仙门中施展一番。但如果,盟约只是其次,他真正想要的是慧泉的灵气……”
他看着谢真道:“那么他会不会与天魔有什么关系?”
身为现今世上,或许是仅有的一个直面过天魔的人,谢真沉默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长明略带担忧地望着他。谢真低声说:“我见过星仪的金砂化身,不过那不曾叫我想到天魔。无论霜天之乱时的天魔是怎样,被封印在渊山的天魔,已经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把那仙妖两道都视为威胁,付出无数代价才封印的大敌叫做“东西”,未免有点轻佻了,他苦笑着心想。
不过,他也着实找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形容它。
既无形质,也无耳目。不让人欣喜,也不让人憎恶。触不可及,又充斥在渊山中的每一寸地方,好似黑暗,又仿佛有光芒闪烁……
他斩出去的那一剑,用尽他毕生绝学。剑出之时,他可说与人无愧,与己无憾。
然而,世事若皆如他所料,他也就不会从土里长出来了。
谢真也拿了个罐子,在手里转啊转。
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神色,说道:“单就我见到的天魔,它是不会和世上任何活物相像的,不管是人族、妖族、还是兽类。或者说,倘若你见到与那个天魔相似的事物,不用谁说,你立刻就会知道这玩意不对劲。”
长明:“不太好想象。”
“我也不太好形容。”谢真说,“但要是说星仪与天魔一点关系没有,我也不能下定论。说不定天魔在进渊山前是另一番模样,而那星仪是他手下的七舅姥爷的曾外孙呢?”
长明:“……”
“既然暂且没什么结论,我们还是先去探那第二处秘境吧。”
仿佛为了消解那些无处安置的念头,谢真现在特别想畅快淋漓地练一练剑。至少有点事做,还会少想些有的没的。长明却道:“去是要去,你是不是忘了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
“还怎么解决?”谢真两手一摊,“不是没辙吗。扮成修士的话,就算是闻到这香气,别人多少也会有所顾忌,不会来问的。”
“问是不会问。”长明道,“只会猜想你是不是花妖而已。”
谢真:“也还有别的可能……”
长明:“这香气如此特殊,如果是女子也就罢了,男人这样,换你不会怀疑是花妖?”
谢真回想起在青崖刚出土那会,见到那些同样被挖出来的难兄难弟时,确实不用多说,一点妖类特征,加上一点香气,他马上就知道那些排队的是花妖了。
“……说是这么说,”谢真警觉道,“但是我可不要扮姑娘啊。”
长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倒不用。待我先拿个镜子给你讲讲。”
*
毓秀,夜雾如海,月色生波。
孟君山一路风尘仆仆,回到门中后,先到自己院里沐浴更衣,方才收拾停当去见掌门。
刚踏出门外,就看到闻人郴靠在树下,一脸不耐烦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鞭子。
“师妹怎么在这里。”他笑道,“莫非是专程在此等我?”
“明知故问。”
闻人郴扬起长鞭,鞭捎似灵蛇般一卷,将放在一旁的提灯柄勾进手里。她不满道:“听到你回山就来了。不去拜见师父,磨磨蹭蹭这么久做什么?”
孟君山拍了拍衣袖:“灰头土脸的,还不是得洗干净点再去见他老人家。”
他平日在外行游,穿得十分随便,脑袋上更是常年扣着个破斗笠,全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别的师弟师妹看不惯也不敢吱声,只有闻人郴当初年少气盛,抓着他念叨了几次,孟君山那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会听。
这一回,他却难得地换上了门中弟子的云纹锦衣,鬓发理得整整齐齐,只是那玉冠一看就是戴得不太熟练,不免有那么一点歪,平添三分风流。
灯下望去,闻人郴看得呆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师兄好好收拾一番,还是能见人的嘛。”
和师兄弟们斗嘴惯了,她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词儿,话刚出口,她就很想给自己一个头槌。
孟君山哈哈一笑:“与仙门同道交游,也不能太失礼了不是。”
闻人郴心道你平时跟仙门的人撩架的时候,也没看你怎样以礼相待啊?孟君山这时又道:“是掌门让你捎什么话么?”
“不是掌门让我来,我就不能来吗?”闻人郴反问。
“行行,你是小师妹,你说了算。”
孟君山还是那副万事不挂怀的语气,并未放在心上。闻人郴一阵黯然,神色严肃了些:“并非掌门叫你,而是我来与你说一声,掌门今日闭门不见客,你回来得不巧。”
“原来如此。”孟君山颔首。
修士平日闭个关,三五日乃至几个月不见人,也是颇为寻常。孟君山转念一想,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会正值多事之秋……或者说多事之冬,掌门怎么挑这个时候闭关?
他想起六派盟约被王庭断去的那天,掌门也受了些冲击,莫非是在养伤?
“掌门只说是闭关一天?”他问道。
“说是今日,所以你明日再去就好了。”闻人郴道,“再说了,又没说是闭关,只是不见客而已啊。”
孟君山纳闷:“有什么区别?”
闻人郴道:“心情不好,就不见客呗。师父年年冬天都会这样。”
孟君山回想起来,当还在掌门座下修行时,仿佛是有印象他会在冬日某个时候停上一天,让他们这些弟子自己玩去。不过掌门闭关全凭心情,这短短一天丝毫称不上稀奇,以至于他从来就没特别留意过。
“还有这回事。”他恍然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又不像某个师兄天天在外面晃。”闻人郴撇了撇嘴,“我早就发现了,每到这个时候,掌门都会不大开心,考较功课时也比往常严格些。被骂了几年,总该发现了吧,你都没有被骂过么?”
孟君山:“没有吧,功课一直都挺简单。”
闻人郴:“……”
她怎么就忘了呢,和大师兄探讨修行难不难,完全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这天是有什么故事么?”孟君山一无所觉。
闻人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她看了看天边渐渐将月轮掩去的层云:“……今晚大约是要下雪了。”
山中夜晚万籁俱寂,冬日时分,连虫声也皆断绝。寂静宛如无边湖水,只有松风一浪推着一浪,如涟漪般渐渐散去。
孟君山好不容易回到山上,在这宁静中,却是连觉也睡不着了。子时已过,他披衣而起,沿着山路独自向上。
小时候他在毓秀这片山中到处乱钻时,很是发现了不少有趣的地方。在其中,让他最钟爱的,就是他现在要去的那处。
当时他刚学了些运用灵气的法门,正如猴子插上了翅膀,恨不得踏遍这遍山上下每一寸土地。凭着一股用不完的淘气劲,他专挑悬崖峭壁去探,走着走着,遇到一处山壁裂隙,想都没想地就钻了进去。
从裂隙尽头出来,光明骤现,那边竟然是一处断崖的背面。站在此处,仿佛被云海浸没,又能遥望主峰秀丽的侧影。
也是它位置特异,从别处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个地方。然而最奇妙的还不止于此,在这里,孟君山居然发现了一间小小的石亭,栏杆桌椅,无不齐备,全都是硬从山壁之中开凿出来。
看来,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妙处的人。早就有毓秀的哪位前辈来到这里,还造了一处观景的坐席,这叫他又是赞叹,又是神往。
孟君山将这小小的发现留给自己,没有与旁人分享。从那之后,他得空就悄悄跑来这里,一日十二时辰,此处的云海各有韵味,让他常常看得忘记了时间。
也就是在这里,他慢慢有了想把这些都画下来的念头。
只是,他后来便离开门派,去寻访天下美景,与此处已是阔别多年。
夜色深沉,他拨开山壁上的藤蔓,侧身来到这处崖上。
他先是站在石台边,好好欣赏了一番茫茫云海,接着才绕过崖壁,朝那个石亭走去。
下一刻,他不由得猛地停住脚步。亭中居然有个人影,正静静地凭栏远望。
饶是修行多年,此时此刻深更半夜见到这情景,孟君山还是有种见鬼了的震撼。接着,当他发现那个人影是谁时,他就更恍惚了。
“师父?”他脱口而出。
毓秀掌门侧头瞥了他一眼。即使月色已经十分黯淡,对方的面容也看不分明,但孟君山用胳膊肘想也知道,师父此刻大约只想一个人待着。
“打扰了。”他立刻道,后退半步,准备马上跑路。
接着,他听到师父用稍微有些嫌弃、但拿自家徒弟也没办法的语气道:“坐吧,来都来了。”喜欢大师兄说过请大家收藏:(663d.com)大师兄说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