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饥饿和寒冷

    刘老三的去世时间是在2004年正月十六下午四点三十三分。
    他去世的时候,夕阳还在,晚霞照映着半个天空。
    他去世的时候,只有妻子在身边,刘广进却没有。
    他去世的时候,嘴里面还在念叨着,一定要将刘广进的思想纠正过来,至少要让他记住什么是韭菜,什么是麦苗。
    他去世的时候非常的突然,前几分钟还在和妻子念叨着刘广进将来娶妻生子的事情,并且和妻子再三嘱咐,务必要在新媳妇进门的时候和刘广进分开居住。
    他去世的时候,积雪还没有融化,因此春天还未到来。
    当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消融的时候,就像那积雪一样,它是慢慢的被阳光融化。几十年来的老人早已在刘老三的身体之中形成的沉淀。早些年因为日子过得贫苦,他节衣缩食,营养不良,再加上过度的劳累,终于让他患上了癌症。
    病魔不会因为一个人命运多舛而遗忘掉他,实际上在病魔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刘老三死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开着,看着门口的方向,似乎在等某一个人的到来,可是他一直都没有等到。
    刘老三死的时候,妻子还在和他说话。妻子说:“等你气消了,等刘广进思想端正了,我们就操办操办,让他结婚,到时候生一个孙子,让你转移转移注意力,不要对儿子管教太多,方义成也说过,每个人和每个人比起来都有所不同,每个人都是鲜明的个体,你看这话说的多有道理,你呀,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儿子长大了,你也该享享福了。”
    刘老三只听到了前半句,后半句没有听到。其实在几天前,刘老三已经感觉到胃部传来阵阵剧痛,和刘广进打架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身体传来的不适,他以为是刘广进的拳头在他的腹部留下的瘀伤,实际上那个时候他的胃病已经开始发作。
    他一直在坚持,并没有将自己身上的疼痛对任何人说起,甚至他都没有去方礼键的医院里面买一些止痛药,他将家里面所有的钱都留了下来,以便在自己百年之后,刘广进能够少受一份苦。他知道一个人在没有父亲的时候将来的路走得有多么的累,将来刘广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要花费金钱的地方太多太多,他相信妻子是照顾不了那么多事情的,所以他要节省下来每一分钱留给儿子。
    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到了,他留下了将近七万元钱。本来他还可以留下来更多,但是去年和前年连续的大水让他的四个鱼塘都亏本了,幸好有方义成的接济,才没有让他接不开锅,他把赚来的钱拿出一部分来还给了方义成。他不想让自己死后,刘广进背负巨额债务。
    他为刘广进扫清了一切前进的障碍,尽管没有给他留下巨额的财产,但是这七万元钱足以证明刘老三舔犊情深。他知道苦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他也知道幸福的日子如何珍惜,但是他却不知道刘广进的未来究竟如何,他努力过但是却没有效果。
    他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已经油尽灯枯,他坚持着保持坐立的姿势和妻子聊着天,他不想让妻子在那个时候感到痛苦。妻子这些年来跟着他风风雨雨,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却吃尽了所有的苦。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家里面的债务基本上已被他还清,他可以瞑目了,但是他想在死后的最后一刻,见到自己的儿子一眼,那是他最后的希望,可是就是这一点点的奢望却没有让他满足。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刹那,想起了唐耿年的死,想起了自杀于唐耿年寿宴上的翁增福,也想起了喝农药自杀的李秀芳。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已经过世的人,他们仿佛现在就站在他的床前一样对着他微笑,然后伸出手来将他搀扶起来,然后一起出了门。他走在积雪之上,可是却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他们一起向西方走去。他知道那是极乐世界,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那是他最终的归宿。
    妻子在他身旁发现他没有回应自己的话,看着他睁着眼睛躺在了床上,然后过去摇了摇他。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早已停止。他的身体开始僵硬。
    妻子放声大哭。
    为刘老三举办葬礼的总负责人是唐满仓,执行人是刘老四,负责协调的人是魏守彪,负责将噩耗传达给亲朋好友的人是魏守军。
    负责记账的人是方礼键,负责管钱的人吴月菊。
    负责接客送客的人是周晓勇和方义成,负责做饭的人是唐翠萍和李亚娟以及周晓雪。
    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了下来,人们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期间少有交流。
    永兴村其他人的去世葬礼都按照正常程序来办,但是刘老三的葬礼却异常的隆重。并非是要大操大办,而是要在这一刻证明,刘老三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带着贫穷而来,踏着财富而走,应该满足了。只是他的最后一刻并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
    永兴村人的生活发生着巨大的改变,刘老三也在其中,当年的刘老三穷的一无所有,几乎要比方义成家还要贫穷,方义成家至少还有地还有粮食,可是刘老三家除了四面墙和几样家具,什么都没有。
    他们家兄弟太多了!当年刘老太爷将自己的那两亩地分配下来的时候,刘老三因为其余的兄弟都拿了地,他已经快分不到土地了。所以他痛快地将自己的土地让了出来。为此他的妻子和他将近两年没有说过话,后来在他的开导之下,妻子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的日子自然过得非常的贫困,但是刘老三靠自己的双手勤俭节约,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得好,后来要承包了鱼塘,承包了水电站,日子过得好了之后,自然灾害也没能将他击垮。
    再后来,刘广进优秀的成绩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想象着未来的日子必然是幸福美满,他的儿子会在一家优秀的单位里面上着班,不再受风吹雨淋,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世事多变。
    刘老三终究未能闭上眼。
    命运使然,越是最期盼的东西,却在最后关头越是看不见,而他不敢奢望的富裕却悄然到来。
    刘老三死后两个小时,魏守军才在河堤上最远处,快要到渔捞村前河堤上的一颗大树下面找到了一脸茫然的刘广进。刘广进所在的地方距离永兴村足有十五里。
    他是自己漫无目的的闲逛,走到了这里,听说这里是李三柏和李宽厚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他静静的看着平静的六塘河水发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面究竟在想着什么。许久,他才想通了一件事情:在饥饿和寒冷面前,就连孤独都排不上号。
    在饥饿面前所有的梦想都是一片云烟,在寒冷面前所有的理想都是骗人的。他大脑里面的莎士比亚和黑格尔并不能在他饥饿和寒冷的时候,为他提供面包和紫红色高贵的大氅。莎士比亚和黑格尔能够在他孤独的时候,陪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面,可是当饥饿和寒冷到来的时候,他所想到的一切都还不如一块玉米饼实在。
    他觉得自己异常的可笑,当他和方义成周晓雪,周晓梅等人争论的时候,他吃饱了肚子。当他将那碗疙瘩汤甩在地上的时候,其实他并不饿。当他夺门而出的时候,他想着总有人会接纳他。可是当他孤独地走在麦田里面、看见翁四奶的时候,那股还能让他茫然。
    他思考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正如方义成所说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温饱之上的,所有的理想都是建立在能够有粮食可吃之上的。当一个人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时候,何谈理想?我们祖国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解决十几亿人的温饱问题,并且逐步实现奔小康。
    他想起国外人可以为一己私利,而将成桶成桶的牛奶倒入泰晤士河,他就明白我们祖国的伟大。这个国度或许不能够给予他理想上的满足,不能够为他提供莎士比亚的文学和黑格尔的哲学,但是却能够让他的肚子里面始终充满着大米还有面粉。
    改变他的并不是翁四奶的话,也不是方义成的劝说,更不是和周晓雪的辩论,改变他的是饥饿和寒冷。他突然明白父母当年是如何将他抚养成人的,在那个饥饿贫穷的年代里,他茁壮成长,从来没有饿过一顿。父母的伟大就在于能够将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他,而他却在父母面前将那碗饱含父母幸酸和汗水的疙瘩汤摔在了地上。
    他刚要站起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为什么就急匆匆地向他走了过来,其实魏守军在找到他之前,已经将整个河堤乃至永兴村、李家庄全部寻了个遍,最后是在河堤上看见了马南英,才知道他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于是他顺着脚印寻到了刘广进。
    “你是在找我吗?你也是来训我的吗?”
    “不是,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你爸爸去世了。”喜欢红色辉煌请大家收藏:(663d.com)红色辉煌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