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归宿

    刘广进可能不太懂“归宿”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民族归属感对他来讲毫无意义。然而一个人血液里面流淌着的东西是从外界无法改变的,所以,如是能够唤醒一个人内心深处沉睡的基因,并能够彻彻底底的改变一个人。
    关于这个问题,翁四奶思考了将近五十年。当年翁四奶还是一位小姑娘的时候,于深闺之中做着针织女红,便在思考着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在未接受“天人感应”之前,翁四奶便将自己和其他人做出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并没有发现自己与他人有什么不同:同样拥有了四肢,同样有着脑袋,同样是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可是她却高人一等。
    那个时候的翁四奶还不明白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所以在很多时候,她总是觉得是金钱购买的这一切。当其他人还被束缚在土地上的时候,翁四奶却从来不为温饱而操心,她所要操心的事情,便是在自己达到年龄由父母寻找一位他们认为优秀的、并且是门当户对的男子,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默默无闻,直到终老。
    然而之后的一切并未如她所愿,更没有如她父母所愿。当翁四奶的父母即将将她嫁给一个所谓的门当户对的男子的时候,庆祝新祖国成立的鞭炮声在祖国大地上遍地响起,那一年翁四奶正好十八岁。
    当婚姻自由、父母不得干涉子女婚姻这个概念传入到苏北大地的时候,翁四奶爱上了翁四太爷这个会吹笛子、会拉二胡、会唱歌跳舞,说话时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时不时的用眼睛瞄着她的男人。翁四太爷那双深邃的眼睛让她脸红心跳,随后她响应婚姻自由的号召,毅然决然的嫁给了这个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男人。
    对她来说那是一个跨越时代跨越她认知的举动,到现在为止她依然不会后悔。就算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依然会跟着年轻的翁四太爷走南闯北,过着上顿不接下顿,但是却能够从翁四太爷身上感受到浓浓爱意的生活。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无疑是贫苦的,从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降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锤炼,可是她却挺过来了。
    多少年来翁四奶一直认为翁四太爷也就是她最终的归宿,这个思想一直在她心中无比坚定,从未改变。尽管翁四太爷没能好好的享受新社会的生活,可是她却能够时常在河堤上行走,陪伴在翁四太爷的墓碑旁边,一陪就是好几个小时。
    没有人能够懂得翁四奶为什么时常去河堤上行走,更没有人懂得翁四奶在烧纸的时候嘴里面到底在念叨着什么。许多时候人们将她的行为当成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迷信,可是人们并不理解翁四奶心中对翁四太爷的浓浓爱意和深深的思念。
    年轻的时候,每当冬季来临,她便会背着竹篓在树林里、河道旁拾取些干树枝,以便能够在夜晚之时点上炉火,二人互相取暖。新祖国成立之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人们在艰苦的过着日子,当生活无法继续时,勤劳勇敢的人们始终没能放弃,他们在祖国大地上寻求生存之地,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翁四太爷也是如此,他和翁四奶跟着家中的老人从江苏的常州一直走到了泰州,随后从泰州来到了扬州,又从扬州走到了江阴,最后来到了无锡,转了一圈之后终于向苏北前进,最终他们在永兴村停下了疲倦的脚步。当时的永兴村还是方老太爷家的土地。
    后来土地改革让农民手中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便在永兴村扎下了根。所以当翁四奶在河堤之上、麦田之间行走的时候,尤其是捡起那些枯树之时,便会想起当初和翁四太爷过的那段清苦、但却无忧无虑的日子。所谓的无忧无虑是他从来不会多操那么多繁琐的心思,不会因为文化的高低而憎恨他人,也不会因为洪水太多而苦恼,更不会因为蚕丝卖不出去而头疼。
    所以整个永兴村谁都没有翁四奶活得明白。
    所以刘广进根本不懂得翁四奶的过去,更无法理解她现在也看不见未来的未来,他所看见的只是翁四奶步入老年,老态龙钟,即将迈入坟墓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翁四奶所做的米饼确实很香。她做米饼的方法和常人不同,一般人做米饼的时候是将米磨成面粉,随后再烤成饼。但是翁四奶的方法却多了一个步骤,那就是他会将面粉兑水之后揉合成面团,这个过程将持续一两个小时。
    刘广进就在翁四奶的家中静静地看着她不停的揉着那团面团。刘广进无处可去不想回家,所以翁四奶的邀请正好如他所愿。他能够在翁四奶家,将手放在火炉之上,距离不远但也不能太近,让手回暖。这个时候他的思绪是一片空白,并没有想到莎士比亚,也没有想到黑格尔,而是在饥肠辘辘的肠胃的宣示下,焦急的等待着米饼熟透。
    “早些年日子不好过,有一顿没下顿,树皮也能吃,树叶也能吃,若是有点米面,那简直比山珍海味还要香,山珍海味,我也吃过;满汉全席我也尝过。好酒好菜尽的肚子里面,最终还是为了填饱肚子。人哪,有时候就是不知足,或者说呢,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当人吃到了玉米饼之后就想要吃到面饼,吃完了面饼,又想着要吃鸡腿,吃完了鸡腿就想要牛肉,吃完了牛肉呢,就想要鹿肉,吃完了鹿肉可就要惦记着天鹅肉了,但是如果吃完了天鹅肉呢,那就要吃人参果啦!”
    翁四奶的话,在刘广进空白的大脑里不断回旋荡起一个一个涟漪。
    “现在顿顿像过年,天天像过节,桌子上若是没有鸡鸭鱼肉,就好像这顿饭没有吃一样,喝着玉米糊糊,不吃点花生米那是不行的,吃点花生米就想要喝点汤沟酒,喝完了汤沟酒就得惦记着下一顿该吃什么呢,有酒有肉,这日子到底得多好啊!”
    翁四奶终于将面粉做成了饼状,随后将它放在了锅上面。随后翁四奶又在锅里面倒了点水,然后烧火。她捡回来的那些柴火,正好在这个时候起到了作用。炉灶内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火焰燃烧着干燥的木材所发出来的声音,宛如一首简单的乡村协奏曲。
    大约十分钟之后,锅里面开始冒出了米饼的香味。在这十分钟里面,翁四奶就坐在炉灶跟前,不时的去检查炉火大小。炉火也不能烧得太过旺盛,因为当玉米饼即将成熟的时候,火要越来越小,不然的话玉米饼就糊了。
    “火要是烧的太大病就糊了,火要是太小了,病就不容易熟,如果到时间了揭开了锅盖,饼就会被烫死,你知道什么叫烫死吗?”
    刘广进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
    “烫死就是饼还没有完全熟透,这个时候揭开锅盖,蒸汽一下子散开了,冷气进来,那饼就会突然塌陷下去,这个时候的饼吃起来有股烂木头的感觉,没有筋道。”
    刘广进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倒是想起了小的时候母亲做饼的时候,的确有那么几次饼吃起来没有平时的香。他确实饿了,听翁四奶说起饼的时候,他的嘴里面开始冒出口水,肚子里面不争气的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声音将倔强的刘广进彻底出卖。
    “再等一会就好了。”
    几分钟之后翁四奶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随后洗了洗手,又用干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揭开锅盖,快速的用手将锅里面的饼给捡了几块出来,放在了盘子里。
    “拿饼的时候手一定要快,不然会被烫到。以前我喜欢用筷子夹,可是用筷子一夹就会在饼上面留下一道痕迹,那样饼就不漂亮了,有时候我在想这人哪被筷子夹一下总会夹出一点痕迹,可是吃进肚子里面一样填饱肚子,饼和饼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是他们的作用都是一样的,就是为了让人吃饱。”
    翁四奶拿块饼递到了刘广进的手中,刘广进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饼接了过来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后,闭上眼睛回味着这个熟悉的味道,感觉比平时吃的米饼还要香。
    “好吃吗?”
    “嗯!”
    刘广进点了点头。
    翁四奶又给刘广进倒了一杯水后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祖孙二人一边吃着米饼,一边相对无言。当两个人将米饼吃完了之后,翁四奶又说道:“听说你最近这段时间,说的话和做的事情跟我们不一样啊?”
    刘广进有点惭愧,他甚至想和翁四奶说一说他心中的想法,讲一讲永兴村人的愚昧无知和不被人理解的自己。可是他发现他在翁四奶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翁四奶说的那些话尽管简单,可是他总是觉得这里面蕴含着许多道理。
    她所说的话太过贴近生活,但又直击灵魂。
    方才的寒冷和饥饿让刘广进意识到,他无论是脱离了谁,都不能脱离父母,当他离开父母之后所能接受的只有寒风和孤独。
    他属于这片天地,属于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归宿,外国再好那是别人家的天堂,国内再差也是自己的家乡。当寒冷、饥饿、孤独接踵而至,如恶魔般包围他的时候,一块玉米饼却能够解决所有的这种烦恼。
    这些东西是莎士比亚黑格尔或者是那些神学宗教方面的书籍所不能够替代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在他身上并不适宜,至少在此时此刻不适宜。
    就像手中的这块玉米饼一样,如果翁四奶没有给他这个米饼,他将会在积雪皑皑的麦田里面,漫无目的的像鬼魂一样游荡。
    那样,是没有归宿的。喜欢红色辉煌请大家收藏:(663d.com)红色辉煌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