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雪是作为方义成家的大儿媳妇参加葬礼的。她穿着一身孝服,手中提着大儿媳妇才有资格提的“纸灯笼”。这是为婆婆照亮冥路所用的,除了大儿媳妇,谁都没有资格碰。
村子里的人并没有因此而多说些什么,反而觉得理所应当。尽管翁家堂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在翁增寿的眼神示意下,他把想要说的闲言碎语又咽了回去。
人们都在想着杜念慈的好,却没有想到她就那么快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过去了悠闲轻松的日子。人们都在思考着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周晓雪始终都没有哭,她一直都冷着脸,目光呆滞,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做着儿媳妇应该做的事,吃饭,睡觉,按时按点。李二娘发现周晓雪吃得很多很多,不停的向嘴里塞食物,劝都劝不住。李二娘担心周晓雪学着翁增福犯傻,时时刻刻的盯着她。
到了晚上,周晓雪像真正的儿媳妇那样为婆婆守灵,坐在稻草铺垫的地上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她便睡着了。第二天早早的又起床,又开始坐在原地不动。当有客人来吊唁的时候,她也主动回礼,接受人们对她的夸赞,可她却始终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人们都在想:周晓雪是不是傻掉了?应该不是,她只是不想哭,或者说没有和方义成结婚,没有什么感情,哭不出来。
不管因为什么,周晓雪一直都没有哭。
周万才和唐翠萍在得知女儿为方家披麻戴孝的时候尽管有些异议可也没有说出什么来,他们本来就打算把女儿嫁给方义成,为杜念慈披麻戴孝是早晚的事。
杜念慈的遗体在家中停放三日,三日后便是入殓的日子。周晓雪在这三天里完美的充当着大儿媳妇的角色,把能做的全都做了。人们在夸奖周晓雪的同时也在惋惜杜念慈没有这个福气,同时也在想着杜念慈到底有没有听见周晓雪叫出的那声感动着所有人的“妈妈”。
有人说,杜念慈肯定听见了,就在她要闭眼的那一刻,她的心愿应该了了,毕竟见到了自己的儿媳妇。尽管她早就知道周晓雪会是她方家的人。可也有人说,杜念慈其实没有听见,她带着遗憾走的,周晓雪叫的那一声妈有点迟了。不管如何,周晓雪始终喊了出来。
她清晰得记得那天晚上杜念慈对她说的话。
“义成脾气犟,驴脾气,打着不走拉着倒退,你得管着他,不能由着他胡来,他现在债务多,压力重,你多体谅他,他喜欢吃面食,以前条件不好吃不好,现在虽然条件也不好,可是他累的时候会在夜里起床做点面条吃……他喜欢读书,读书的时候不能打扰他,他很要强,你得控制住他,不然他会次亏……”
随后,杜念慈又把对她说:“义成冬天的时候容易害手,天一冷手就肿,要用温水热敷再上药,最有效的是五毛钱一个的‘小狗油’。他怕冷,冬天床上得铺两层被,上面再盖一层。他睡觉喜欢把脚伸在被子外面,你如果看见了,就把他的脚放进去,自己男人的脚,别嫌弃……”
“他总想让我给他织手套,毛线他都买来了,可我身体不允许,一直都没时间织,可是我为你们织了三十条毛线裤和背心,都收在那个柜子里,你一会拿到自己家去,洗一洗再熨一熨,收好了,太冷的时候你们拿出来穿……”
“以后好好过日子,家穷不怕,要有上进心,你好好读书,不要学义成半途辍学。”
“你叫我一声妈,让妈抱抱你……”
杜念慈在儿媳妇周晓雪的怀里闭上了眼。周晓雪把婆婆抱得紧紧的,即便是婆婆抱着她的手已经垂了下去,她依然紧紧的抱着她。她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知道杜念慈的手忽然无力的垂下意味着什么。
她感受到了生命从有到无,感受到了临终后的嘱托,也感受到了这位心慈善目的婆婆最后交给她的是什么。时光长流,岁月静好,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当火化的哪一天到来时,又如翁增福入殓时的天气,下着小雨。小雨不大,还未浇湿地面,但却让人的脸上洒落着雨滴,混着泪水,最后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人们都说,老天爷也哭了。
杜念慈的骨灰盒即将放入地下的那一刻,三天来一直未掉一滴眼泪的周晓雪忽然扑到方义成怀里杜念慈的骨灰盒上失声痛哭。
“妈!”
周晓雪喊得撕心裂肺,哭得痛彻心扉,她几次昏厥,方礼键几次把她救醒,她都又重新扑了过去。
她比任何人都要伤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杜念慈是比她亲妈还要理解她懂她的人。她的哭声感染着周围的人纷纷掉下眼泪。人们忽然意识到,几天来周晓雪不是不哭,而是有一种情绪堵在了她的心里,她没有办法释放出来,也不知道如何释放。
现在她终于把情绪释放出来了,一声声的妈妈喊得周围的人潸然泪下。人们这才知道周晓雪对杜念慈的感情原来那么浓烈。
周晓雪昏厥了许多次,最后方礼键说不能让她再哭了,再哭下去要出人命。方礼键让周万才把周晓雪先带回去,可是周晓雪就是不走,最后又晕了过去,这才让周万才背回了家。
葬礼的最后一步结束后,方义成抱着母亲的遗像回到了家。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方义成忽然跪在了那张床边上,将强忍着的泪水如同决堤一样全部倒了出来。
这个房间里有他熟悉的母亲的气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熟悉的味道会慢慢退散,直到消失。他仿佛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就在这张床上,他也不知道母亲的影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离去,仿佛她一直都在,一直陪伴着方义成兄弟两人,陪伴着这个在风风雨雨中屹立不倒的家。
他没有让母亲享福,在这个家即将迎来好日子的时候,他又背负巨大债务,可她一直都在支持着他。他哭成了泪人,舍不得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挚爱的亲人化成了远方天空中的明星,在星夜的空中照亮着孩子们的路。烛火下的脸始终承载着逝去之人的模样,一代一代的传承着已死之人的血脉。池塘边的萤火虫翩翩飞舞,组成了一副仿佛是脸庞的画面,悄悄的靠近了杜念慈生前房间的窗前,似乎是看了方义成一眼,随后悄然离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永兴村恢复了平静,方义成如同浴火重生一样重新站起。屋子外面的方礼安始终没有打扰儿子,让他的悲伤全部释放出来才是最好的解脱。
方家人都在沉默着,夜晚时的晚餐寂静得如同失去了全部声音。从不喝酒的方礼平默默的端起酒杯,和方礼键碰了杯之后一饮而尽,发出剧烈咳嗽,打破了诡异的宁静。
方礼康抽着烟,低头看脚下散乱的烟头和稻草,回忆着她年轻的时候放学回家,二嫂便会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给他。方礼玉依然记得小的时候好怕黑暗,二嫂带着他去屋后上厕所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才不到十岁。
方善波有一次和二儿媳妇吵架了,原因是家里杀猪,他把肉分给了其他几家,唯独漏掉了方礼安家。后来委屈的杜念慈找到公公理论,结果依然没有得到肉,把方善波临时从街上割来的肥肉仍到了茅厕中。他十分后悔当时没有把最好的里脊肉给方礼安家,现在想想,都来不及了。
在永兴村这片不大的土地里,儿媳妇充当着重要的角色。每家都有个女人撑起了半边天,替夫家受灾受难,受了委屈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向娘家人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可是杜念慈没有娘家,有娘家也是三姑妈家,到了三姑妈家,从来都说方礼安的好,绝不提方家的坏。
杜念慈快速走完了四十年的人生,完成了她应该完成的事。她走得匆忙,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村子里的人一一告别。
村子里的半仙翁四奶说:“她是仙姑哩,要回天上去了,她在凡间受的苦留下的福,足够她在天上当大官哩!这些我都知道哩,梦里她亲口跟我说的哩!”
人们愿意相信翁四奶的话。
一九九二年九月五日,方义成和周晓雪同时做了一个梦,他们睡在不同的床上,同时梦到杜念慈回来了,穿金戴银,面色红润。她告诉他们,她在那边过得很好,没有痛苦,只是忘记了她放在柜子里的一条围巾,让他们两人给她烧过去。
第二天,方义成和周晓雪从柜子里找到了那条粉色的围巾,连包装都没拆,崭新崭新的。方礼安说:“那是她买来打算病好了之后,去六塘河边拍照戴的……”
方义成请求周晓雪戴上,请了乡里照相馆里的师傅,到六塘河边拍了张周晓雪戴围巾的照片,然后把照片连同围巾一起烧了。
“妈,你儿媳妇和你很像哩……”喜欢红色辉煌请大家收藏:(663d.com)红色辉煌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