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念慈的生命定格在一九九二年九月一日。
在杜念慈被方义成父子接回家之后,村子里的人便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人们放下了手中的活,纷纷来到方礼安家看她最后一眼,此时的杜念慈是清醒的,认识所有人。
“翁大叔,您来了,您坐。”
“周大哥,你也来了,你也坐。”
“六婶,好久没看见你了,今天的外套真好看!”
杜念慈能念出所有人的名字,叫出所有人的称呼,甚至连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都能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她记得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一切,但是不知道村子到底变化成了什么样子。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到村子里走一走了,不知道村东头的老槐树是否还在,不知道村南头小桥下是否还有鱼虾,也不知道村西边的旱田是否改成了水田,更不知道村北边的旧路是否变成石子路。
她记得所有的一切,但却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全都发生了改变。
人们来的时候带着笑容,安慰着说她会长命百岁。好心的村民们带来了母鸡刚下下来的鸡蛋,还有新鲜的蔬菜,有人送来了几十元钱,还有人送了一袋大米。
这些东西堆的满屋子都是,让本来四面空空的屋子好像成了仓库。
可是人们走到屋子外面的时候眼角便滴出泪水,村子里绝大部分人都受过杜念慈的恩惠,她家的水缸没水了,杜念慈经过时会顺带着把水打满,谁家都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晚上回来做饭发现水缸没水,心情会很急躁。她家晒在晾衣绳上的衣服没收,杜念慈经过会把衣服收回家里去,防止下雨,苏北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大晴天,转眼就会有雷阵雨。
人门不希望她离去,都还记得她那张灿烂的笑脸。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天宫里缺少一位仙女,杜念慈的劫圆满完成了,她要急着回天宫复命。人们在如此想的时候才能勉强受到一点安慰……
方义成家门庭若市,看望杜念慈的人络绎不绝。方礼安招呼着大家留下来吃饭,可谁又有那个心情在他家吃这顿伤心的饭呢?
当人们走后,天已经不早了,华灯初上,天空中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在不停的闪烁。这颗星星以前是不能存在的,自从杜念慈回家了之后,它就一直挂在天空,星华落在杜念慈家的屋顶上,照出了一片盛辉。
夜晚,方义成一家人才算真正的聚在一起,吃一顿安静的饭,说一场不想说完的话。杜念慈面色有些红润,似乎真的开始在恢复,看得方义成有些恍惚。方礼安在一旁抽烟,沉默不语。
“义成,和晓雪最近怎么样?晓雪已经快开学了吧?今天已经是九月一号了。”
方义成点点头:“是哦,九月一号,今天开学,但是晓雪今天没去,她已经去办过入学手续了,她身体不太好,军训就没去。”
其实,周晓雪还没有拿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她没有告诉方义成,认为自己考试失败了,忐忑不安。方义成知道周晓雪还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也没有提,同样心情忐忑。
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所以撒谎了。
杜念慈慈祥的笑了笑:“别耽误人家学习。她要是不读书,你两人就结婚,好着哩,我就喜欢晓雪,乖巧懂事,又会做家务,将来跟着你,你不许亏待人家!”
方义成强忍着泪水:“妈,我知道了。”
“义舟。”杜念慈又喊着方义舟,“你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拿到对吗?”
方义舟十分惭愧,以他的成绩,考高中有点困难,但是他努力了。他愧疚的说:“妈,我成绩不好,耽误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哥常说,读书是最好的出路,但不是唯一的出路。你们两兄弟要好好相处,将来我和你爸都不在了,你们就是最亲的人,知道吗?”
“我们知道的。”方义成和方义舟答应着。
“真想看着你们有孩子,然后我为你们带孩子,我是不是太心急了点,我看村子里不少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都已经抱上孙子了,今天来的六婶,可不是抱孙子了吗?”
杜念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方义成能够理解母亲急切想要见到他们家第三代人的愿望,可是他办不到了。他也知道,母亲根本等不到哪一天。
他知道母亲此时说的都是遗言。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指出来,就让她慢慢的说吧,一直这样说下去。
方礼安实在听不下去了,独自一人来到了屋子外面,抽着烟。他的心里如同刀割一般的难受,即将失去至亲的他,心里如同塞满了棉絮,纷乱得让他坐立不安。
屋子内,杜念慈和方义成兄弟二人有说有笑。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和儿子们说着他们小时候调皮的样子,不时的发出笑声。
“你们两人呀,小时候最挑调皮,特别是义成,蚕农厂的蚕蛹都能偷回家来,害得翁增寿常到我们家来找你,说你把人家的蚕蛹偷了。”
“义舟也是,小时候就跟着你哥哥到处跑,小河游泳不止一次被你爸抓到,回家来就是一顿打,被打了还往我这边跑,我又不能护着你们!水火无情呀!”
“你们两人呀,以后好好相处,等结婚后,生个大胖孙子给我,我天天抱出去在村子里面转悠,羡慕死那些还没有孙子的人。你看我多有福气?我有两个儿子,再来两个孙子,我这辈子呀就知足了。即便不是孙子,是孙女也行,我不重男轻女,只要是我的后代子孙,我都喜欢!”
方礼安进来了,杜念慈忽然说:“我们结婚时候的那块红毛毯子呢?”
方礼安说:“在柜子里。”
杜念慈转而一笑:“拿出来盖在我身上。我总想着那块红毯子,好久都没看见了,就是在天热的时候,义成帮我晒了晒。对了,还有一件卡其布的裤子,也是我们结婚时候我穿的,你拿出来我看看有没有被老鼠咬了。”
方礼安把红毛毯和裤子拿了出来。红毛毯上有两朵大花,不知道是什么花,很鲜艳。这是杜念慈和方礼安结婚的时候,方义成的亲外公送的。那时候,杜念慈和她的亲生父亲关系还僵着哩。
杜念慈刚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死了。她的父亲第二年就找了个女人回家来过日子,这个女人嫌弃杜念慈,想要扔了,结果被杜念慈的三姑妈接回家养活了,所以杜念慈和三姑妈亲,和亲生父亲及后妈没有什么联系。
亲生父亲送的红毛毯她很少用过,一直都收在柜子里,现在拿出来盖在了身上,她原谅了父亲在她小的时候将她抛弃的事。
“义成啊,你把我的那双皮鞋拿出来,那可是你爸给我买的,我一直都没舍得穿,再说了,我也穿不着,常年在床上,倒是忘记了它,你拿出来穿在我脚上让我看看,万一我明天病好了,我得穿着皮鞋到村子里走一走。”
方义成知道那双皮鞋,去年洪水来的时候,差点让洪水冲跑。他把皮鞋拿出来穿在了杜念慈的脚上,她的脚有点肿了,好不容易才把鞋子套上去。
“也不知道晓雪现在睡了没,义成,你去看一看,她如果没睡的话,你把她叫过来。人家考试如果没考好,你得安慰安慰人家哩。”
方义成立即到了周万才家,看见周晓雪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便敲了敲门。
周晓雪一直未睡,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总感觉方义成会来找她。她心里忐忑不安,一方面是因为已经开学了,她还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另一方面是因为杜念慈回到了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杜念慈回家来她会感觉到不安,总之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杜念慈快不行了。她从乡亲们的眼中可以看出来,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她开了门。唐翠萍听见方义成在喊周晓雪,想下床去看看,但是被周万才给拦住了。周晓雪来到门外:“怎么了?”方义成平静的说:“我妈想见你。”
周晓雪来到了杜念慈的房间,顿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她一点都不嫌弃,在杜念慈的床边上坐了下来。她看到杜念慈的身上盖着一只红色的毛毯,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杜念慈把方义成兄弟两和方礼安都撵了出去,她要和周晓雪说些贴心的话。
“晓雪,你叫我一声妈吧。”杜念慈的脸上带着一丝期待,生怕周晓雪不答应。周晓雪知道这声“妈”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从这声妈开始,她就被杜念慈正式承认她就是方义成的妻子。她害羞得不好意思叫出口。
方礼安和方义成及方义舟父子三人在屋子外面默默的抽烟,许久都未说话。千言万语,都比不过此时的沉默。突然的,他们听见屋子里传来周晓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妈妈!”
周晓雪的这一声妈喊得响彻天际,震动着永兴村人所有的神经。刚睡下不久的人们纷纷起床,急匆匆的向方礼安家赶去。天空中那颗刚刚出现的星星,突然在这个时候大放光芒。喜欢红色辉煌请大家收藏:(663d.com)红色辉煌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