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老人声音瓮弱,如同午夜幽曳绽放的兰花,悲切婉转让人无法成眠。
    窗外落雨渐大,已成瓢泼之势,凛冽的空气透过飘摇的支摘窗棂窜入屋内,锦盈后颈发凉,生生打了个牙颤。她故作镇定道:“洗耳恭听!”
    老人又咳了两声,轻笑道:“左右那东西在姑娘手上也是无用,不若卖个人情与我,日后姑娘的去留,也许还会有用的上老朽的地方。”
    锦盈怔在了当下。
    她本以为自己只是恰逢其时撞破了什么,没想到是对方的东西落到了自己手上。无怪乎人家追着咬着不放。现在自己既做了人家砧板之上的鱼肉,而对方握紧了拳头却没动手,那就说明那东西对对方来说是很重要的物什,这对自己来说无疑是眼下最好的保命筹码。
    “我真的记不太清了,也许是放在了什么地方,也许是交给了什么人。”尖尖的贝齿咬在樱桃色的双唇上,锦盈几乎能听到自己脑海中血管跳动的声音,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屏风后是长久的静默,对方似乎在思索她话中的可能性。
    须臾过后,屋外响起一阵金属撞击之声,伴随着风雨瑟瑟生曳的支摘窗被猛然打开,沁入心肺的彻骨冷意刹那间涌了进来。
    透过如蛛网的雨帘,锦盈看到西厢房前的庑廊下跪着一排人,口中塞着棉布,手脚捆着粗粗的麻绳,表情刚毅且端穆。
    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
    “怎会?他们为何?”锦盈能听到自己发音中透出的战栗和难以置信。
    “雇主被俘,他们理应如此!”老人右边一中等个子,左脸带疤的精壮男子说道,语气虽阴鸷,却带着几分敬意。
    锦盈一怔。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在主家被俘之下,自动投降的。原本凭他们的身手,不见得没有生机。
    她忽觉自己冰冷的双颊湿湿凉凉,一时顾不上自己情绪的反噬,咬咬牙道:“你们究竟想如何?”
    老人笑了两声,仿若脏腑有异,音调压的很低,“姑娘不如仔细想想,看看东西放在了哪里,还望将东西还与老朽。说来,这东西与姑娘本就没什么关系,姑娘不妨卖个人情给我,姑娘的护院们,自然也可安然无恙,也不算辜负了他们为报主家之恩,缴械投降的心意。”
    锦盈攥紧了拳头,象牙般无暇的鬓边竟跳起了若隐若现的青筋。“我记不大清了。”
    别说我不记得什么东西,就算真记得,这会儿东西给了你,能让我活命才怪。
    老人轻笑两声,话语辗转唇间,呷着运筹帷幄的睥睨之意,“东西既然不在姑娘屋内,必然是已然将东西交付了出去,不知令尊可知晓?”话说间,只听得砰的一声,从西厢房庑廊下划出一道泛着白光的影子,直落到了已起了积水的院中,贱起一片血水。
    应当是有护院尝试反击,被直接毙在了当场。
    锦盈紧紧闭着双唇,后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她品嚼着对方话语中的深意,那人说“东西不在屋内。”难道对方的人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在自己周围起了窥伺。想到这,她忍不住浑身战栗,眼睑上挂起了凉凉的泪珠,身旁垂首而立的洁绿也如同受惊的麋鹿,低低啜泣起来。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死神在你头顶辗转,偏偏不知机关设在何处!
    淼氏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静静站在了她的身后,展开双臂将发抖的女孩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满脸的泪水顺着洁白的下颌,颗颗滴落到地板之上,喃喃自责之声与院内传来的阵阵惊呼相和,裹挟在刀剑相击的金属钟磬声内,使得鲜血漫染的现场更加凄厉。
    一个身材瘦小的黑影忽然跳入了屋内,在那老者耳边吟了两句,老人眉头瞬间蹙成了‘川’字。外院影壁后的大门外在此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老人将覆在口间的帕子迅速塞入袖中,如鹰隼锐利的双目扫过西厢的方向。正在执剑立于庑廊下的黑衣汉子瞳孔一缩,从屋内跳出三五个小厮装扮的仆人,打着伞迅速将院内被冷雨冲刷过的尸身抬入了西厢屋内,而后执伞立在了廊庑下。
    雨势更大了些,隔着冰冷的支摘窗棂,锦盈看到外面遮天蔽日的雨幕下,背对着她的老人身旁跳出来几个身着缎面青袍的仆从。
    很快,溅落在庑廊下青石板之上的猩红血迹被水一冲,裹挟着阵阵的腥味流入到潺潺的雨流当中。
    绕过各色花卉染就的高大影壁,又经行了两进小巧的院子,敲门的一行人来到了正院东侧的抄手游廊之上。约莫六七个人,个个戴着斗笠,身着蓑衣,神情俊冷。
    一行人身旁跟着个小厮打扮的人,隔着连绵的雨势,对着正房廊庑处的老人做了个揖,这才道:“几位,这是我家老爷,是洛阳城中的行脚商人,近日来这庄子收租,不巧遇到大雨阻了去路,几位在此同我家主人打个招呼吧!”
    立于一行人最前的是个方脸的年轻人,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像是几人中的头目,闻听,眉眼露出笑意,十分歉意地对着老人抱了抱拳,“打扰贵人了,我们乃是北边的走镖的人,今日恰逢有一桩生意须要出门,本以为是雪,也未在意,谁知竟绵延成了冰雨,还这样的大,只怕要在此叨扰一番,等雨势渐小,才能上路了。”
    老人温和地笑了笑,并未邀请众人上前,只垂下头对着身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耳语了一番。
    那管家模样的汉子便抱拳回了一礼,大声道:“我们主人说,因身体有疾,几位又是做的刀口上的买卖,恐太近了给几位填了晦气,眼下风雨交加,实不好再继续赶路,几位若是不弃,可放宽心在此休整一日,明日再赶路进城也不迟。这里是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诸位的,倒是还有些年前囤起来的酒肉和蔬菜,待会便让厨上做好给诸位送过去。”
    锦盈所在屋内的房门被悄悄掩了门,屋内一左一右两名黑衣人执剑半趴在单薄的门扇前,眉眼惕醒,一副随时拔剑之态。
    那方脸的头目,便咧开嘴笑了开来,“如此就叨扰各位了!”
    门外庑廊下身着青色道袍的老人轻笑两声开口道:“来者是客,秸稻村这般多的空置屋舍,贵人却择了老朽的宅子,也是缘分。钟斯,带贵人们到东厢房去稍作休息,泽成,去吩咐厨上做几道菜式,炖道热汤给贵人们送过去。”声音甘醇嘶哑,音调甚是低沉,听得一行来人俱是一怔。
    两名小厮装扮的瘦弱男子做了个揖,各回了句‘是’。一个冒雨冲到了东边的游廊,一个朝着西厢旁的耳房跑去。
    那方脸的头目,眯着眼睛瞧了一眼西厢,谄媚地掏了一锭银子,塞到了那被叫做钟斯的小厮手中,“一点子酒水钱,小哥莫嫌弃。”钟斯一怔,很快利落地将银子收入袖中,转身引着众人朝着东边而去。
    老人盯着一众人脚下的步伐,眉宇尽头的郁色更浓了几分。再抬头时,目光却是一顿,只见六名统一着装的来人中间,有一名佝偻的少年,看似无意却被围的异常严密。那名少年脸色凄黄,神态萎靡,明显是痨症之象,但忽闪的瞳仁中却隐隐透着年轻人才有的清澈和纯粹。
    待一行人入了东边的厢房,老人招手对着管家打扮的男子打起了耳语:“....你亲自过去一趟.....”
    老人身形瘦削,不堪风雨的侵袭,只在廊下伫立片刻,双唇已被冻的发白。他随手唤过一名仆役,倚身在那仆役身上,两人一前一后迈步到了正房西侧的耳房。
    时间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管家打扮的男子从东厢房出来,转身入了耳房,闭门后,俯跪到地上开口道:“李爷,怎么办?这群人身上带了功夫的。”
    被称作李爷的老人咳了一声道:“我早看出来了,可打听到来历了?“
    “来人自称是北面宁湖镖局的人,托镖的是岭南人。”
    “镖物为何?”
    管家打扮的男子道:“问了,说是此趟保的是‘人’!”
    李爷‘哦’了一声,了然道:“是那个少年?”
    管家打扮的男子正色道:“是,他们自称说是那少年来自岭南一户姓崔的人家,崔家家大业大,父母又亡故的早,家中一切庶务由叔父打理,因幼年染疾,久治不愈,叔父又对家业觊觎甚久,这才不得不兵行险招,暗中选了镖局的人送自己入陪都治病,岭南那边却是一无所知。”
    李爷忖了忖道:“那公子我瞧着与我一般是肺痨之症,这个病是会有疲乏之态,可那少年瞳孔盈亮,行止虽缓慢,却自有一番进退,像是练武之人才有的架势,不像久病之人。”
    李爷仿佛陷入了沉思中,接着自言自语道:“什么人需要乔装进城呢?”
    管家附和道:“难不成是城门上的卫兵认识此人?只是城门驻扎的卫兵,每日都有轮换,他们只认路引,不认人,除非是身居高位之人,但如此一来便没有乔装的必要!”
    李爷神情一动,“或是虽然城门卫兵不识,但却不能轻易进出城门的人!”他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声道:“福禄,你可细细查过他们随行的了?”
    原来那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名字叫做福禄。
    福禄沉声道:“一共七人,两驾马车,这少年是镖物,被拱卫的甚是周密,其余六人却是北边的口音,说是一个镖头,就是走在最前,见到爷以后,吩咐给钟斯银子的那个方脸大个子。其余五人是镖师,身上带了刀剑。车上还有一些零星的长|枪和箭矢,旁的倒是没什么了!”
    李爷半阖着眼,仿若有些昏昏欲睡,嘶哑着喉咙道:“既不想让南边知道,寻了北方的镖局也是正常。”突然双目唰的一睁,躬身而起,如张满的弓弦,墨色的眸子里火焰般的亮色一闪即隐,“对了,车驾!那可看到赶车的车夫了?”
    福禄一愣,“小的,小的没注意到啊!”
    李爷一巴掌劈在他脸上,咳了两声,怒道:“没用的东西,常年走镖的人,都是惯常骑马而行,赶驾马车,又怎能及得上那些拿缰的马车夫,怕是咱们说话的功夫,人家已然将咱们窥伺干净了!”
    福禄脊柱挺立如人干,哆嗦地回道:“小的这就吩咐人去寻那逃跑的马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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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东厢房一行六人,围了临时升起的火盆也在对话。
    “公子,对方说是行商,我瞧着不太像。商人重利惜命,周围护院身上带了功夫实属正常,只是我瞧着那老家伙身边的几个人行进有度,怕不是普通的行脚商人。且虽说雨水湿气味重,但西厢却有腥血的味道传出,怕不只是教训教训家厮这么简单吧!”
    挨着他右手边的另一人接话道:“卢冠山说得不错!大户人家打卖下人也属正常,可这血腥味也太重了些。而且这里地方不小,一看便是个富裕人家的私人庄子,这样的天气在此收租也太勤勉了些。咱们敲了几家的门,只有这里愿意招待。风雨交加之日,周围的村民都对赶路的行脚人避之不及,他们倒像是唯恐引起太大动静似的,很快就给开了门,我总觉得这里不妥。”说话的是方才自称总镖头的那名年轻男子,脸型方正,身材匀称,个子颀长,两腮密密麻麻一圈络腮须,看上去稳重而可靠。
    被称作‘公子’的少年,将脸上蜡黄的蜜膏搓了搓,皱皱眉头,道:“我已经吩咐人去查了!应当也快有消息了,若真是进了贼窝,对方人多势众,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先应付着吧!不到最后一刻切莫动手,能将你们带进城去,才属要紧,旁的一概不重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的对面是一个账房打扮的人,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中等个子,圆圆的肉脸,长而细的眼睛,显得整个人精明而狡黠,闻听后脸上露出笑意,“公子,你可真是个人才,这会子功夫就找人去探查了,这可是人家的院子,四平那小子机灵是机灵,可赶车在行,这走墙串房,还是我在行,早知道您应当让我去。”
    公子斜睇了他一眼,沉声道:“吴三哥,切莫大意,我这次能这般顺利出城,多亏了原直海与金吾卫指挥同知马国安交好,这马国安虽只是个二把手,但总算在那尹知府面前还有几分薄面,我们最晚明日午时必得入城,届时无论能不能寻到那些盗窃的江湖草莽,都只能结案了。不然我私自出城的消息传了出去,只怕咱们都得被人一锅端了!”
    吴三年脸色一变,郑重点了点头。
    他旁边一位鬓边微白的中年人揣着手,目光紧紧追逐了火盆内跳动的明火,眸中明灭不定。
    公子半俯下身,尊敬地询问道:“老师,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对?”
    中年人一怔,神色顿时有些慌乱,微微躬耸的脊背蓦然一直,“应之,咱们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被叫做应之的公子脸色一白。
    他这位老师,姓蒋,名子由,是一名举子,早年因屡试不第,这才被迫在民间开课授业,成了那些商贾之门的授课西席。他本人虽屡试不第,但教出来的学生却入仕颇多,后来名声越来越大之后,他又再次下场参试,只是仍是败兴而归,落魄失意之下,便远走岭南,做了云南府按察使张照忠府上的一名幕僚,谁知祸不单行,那名按察使因私自开山挖矿,被云南王一纸密函捅到了皇帝面前,抄家灭族之祸紧随而至,蒋子由因与新上任的按察使相识,这才被放了出来。
    后又在南地蹉跎了数年,本着落叶归根的想法,回到了冀州,重新做起了西席。因遭逢大难,致使本人性情大变,放弃了原本擅长的策论、制艺之技,对来求师的人家再三言明,只教授不沾朝政的诗书和文史。那些以参试入仕为目的的人家又怎会只想学些陶冶性情的休闲技艺,因此寻他开课的越来越少,名声也渐渐没了下去。
    那被叫做应之的公子深知自己这位老师有经世之才,只是因常年困顿这才失了鸿鹄之志,因此平日里对他多有敬意,希望能重新激发起他的斗志,闻声有异,便将身子凑了过来,小声问道:“怎么说?”
    蒋子由脸色有些苍白,“你且听听这院中的动静!“
    应之挺直了身子听了会儿,疑惑道:“没什么动静啊!”
    蒋子由神色一正,“没有动静才是不妥,寻常商户便算再能约束下人,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吧!只怕你的身份在那群人中隐瞒不了多久,就算猜不到,也能知道个大概,若是消息传了出去,我们明日还如何进城?你与丁大人提前见面的消息瞒不住,只怕不止是你,也会给丁刺史惹来杀身之祸!”
    应之神情一穆,“老师的意思是?”
    “我们必得摸清楚这群人的身份,最好能有个把柄在手,让他们不至于出面声张,不然等雨停了之后,怕是少不得会有村民出来没头没脑的探寻,咱们在此逗留得越久,越是难以干净地抽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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