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出了月洞门经抄手游廊拐了几个弯到了正院,便见到两位夫人在管事婆子的带路下迈着焦急的步伐朝近处走来。
“萧二夫人、文夫人过年好啊!”张氏边开口边上前握住了两人的手,福身欠了欠。
萧二夫人和文夫人急忙回了半礼,异口同声应道:“林夫人同好!”张氏眼睑垂了垂,见萧二夫人面色枯槁,憔悴不堪,而文夫人脸上却是一派旖旎的春光。
张氏在心中忖了忖,将心思挪到了萧二夫人身上,面上却装作看不出任何端倪,热络得握着两人的手回了正屋西次暖阁中,待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门外便依次进来三四个机灵的小丫鬟开始上果盘、茶水和零嘴。
文夫人抬头逡了一圈屋内的摆设,心中得了一番果然老牌勋贵最奢华的赞叹,回头见张氏疑惑的目光朝着二人身上打转,她笑了笑转头去瞧萧二夫人,只见她此刻正端了茶盏一口一口啜着,仿若十分口渴一样。她眉头挑了一下笑盈盈开口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来张姐姐你这了,可说实在的,正正年中的这还真是第一次,一路走来只见红绸锦帷,团霞簇拥,尤其是那外院的水榭湖亭,不料想姐姐竟然给它挽上了如荷,红绸为蕊,绿葛为叶,远远望去竟跟真的一样。在冬日这般刀割似的天气里,都能让姐姐你规制得十步一景,百步一绝,可见张姐姐到底是比我们两个不成器的心灵手巧的多,我来日定要多多过来叨扰,好跟姐姐你学学这管家之道。”
张氏眸中闪过得意,口中却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些粗陋玩意,我终日在家中闲坐,左右也是无事。”却对文夫人所提议的‘多多叨扰’并未搭话,显然是不想在没听到两人来此的缘由前匆忙许下什么不该许下的承诺。
文夫人听琴晓韵,皓腕抬起茶盏啜了一口,见萧二夫人还是不在状态,便换个话头开始聊起了子女。张氏也乐得装傻,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起来,其间萧二夫人也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萧二夫人似乎下定了决心:“张姐姐!”
两人交谈正酣,闻声不免停了下来。
只见萧二夫人情绪有些激动道:“张姐姐,我今日拽了文妹妹前来,原是有事要求张姐姐的。”
方才进的院子,张氏便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此刻不意露出,勾了勾唇际,故作惊讶道:“妹妹这是什么话,我儿则茂的差事,说来还多亏了文伯爷与守备王大人说得上话,我感激文妹妹尤甚,妹妹你与她又是闺中姐妹,我自然等同视之为亲妹,哪有什么求不求的。”
文夫人见张氏来回太极不止,只得嗔怪地对着萧二夫人说道:“王姐姐,你还是将事情说清楚吧,这样不明不白的,让张姐姐如何帮你?”
萧二夫人母家姓王,与宫中受宠的惠贵妃同属已经致仕的户部尚书王翔家的女儿,素日里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也如此对着外人介绍,若非是久居长安,只怕真的会认为王家是两个嫡亲女儿,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萧二夫人原本出自二房一脉,父亲王褚为王家的庶出次子,因年少勤奋,笔耕不辍,终于文昌十年以二甲十七名的优异成绩榜上有名,后又被圣人钦点做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但之后却因门路有限不得不被吏部勾封圈地派到了福建做县丞。
岭南多瘴气,偏山脊,他一去便是音讯全无的七年光景,王家刚开始还会派人到吏部询问他的近况,后来连吏部每年考核的年终评绩上他的名字也渐渐不再出现,于是王家便将他做了弃子。
谁知如此又过了两年后,岭南发生了小规模的几股叛乱,王褚抓住时机亲率不足百名的差役并衙中杂役、仵作房的仵作们齐头并进,兵分两路,自庾岭山背部将敌人分赶成几股,渐而治之,或是给马匹投毒,或是引火包抄,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歼灭了三股作乱的匪徒。
几个月后,叛乱彻底平息,消息传回长安,吏部考工司呈报了一份详尽的福建剿匪有功官员的名单,其中王褚便被排在了首位。
因了此功劳,王褚在半年多后,由吏部勾栏呈报,先帝核准,被调任到了民安富庶的姑苏任职华亭县令,三年一任,吏部私下早与王家有了共识,若是任职期满,只要这王褚无大错,便能调回京城破格提拔。
王家未料到这小小庶子居然运势有了反复,便又派了府中的清客去当游说,王褚反复思量终于与王家恢复了联络。
许是天意如此,本该否极泰来的王褚却在任上遇到了十年难遇的特大洪灾,于是只得宵衣旰食,披荆斩棘地疏导洪灾,救助难民。十日后终得山洪退却。一番统计,这才知道山洪来势虽猛,但因这王大人未雨绸缪修了洪障,且当机立断督促民众齐到山拔较高的寺庙躲避,因此遇难者不足十人,这在山洪频频爆发的华亭县简直是泼天的功劳。
正待华亭县万民夹道感谢之时,王褚却因多日来不眠不休的辛劳,在返回家中的途中倒地而亡。
圣上听闻悲痛不已,感念其在福建时智斗敌寇的功劳,又因治水有功,死在了任上,便派人将独女接回了长安,还在宫中教养过一段时日,而王褚和其夫人也被分别追封为了文正公和二品柔嘉夫人。
后来,萧二夫人便被王家接回,养在了时任户部给事中的王翔膝下直至出阁。时人都论,王家这些年一路富贵繁盛,而至户部尚书,也俱是得益于此。虽如今王老太爷早已致仕离朝,但在大禹朝门生遍地,影响仍然不容小觑。
萧夫人眼尾处透着青阴,精致的柳眉微微蹙起:“两位姐姐都晓得,我记事起家中便在姑苏安了家,姑苏属江南东道,丝绸贡品数量最多,这种类也齐全,什么丝葛、丝绵、八蚕丝、绯绫,随便放开了手,便是佛面刮金的买卖。蜀桑万亩,吴蚕万机,多少达官贵人馋红了眼睛。”
张氏听她开头歪楼,不免有些不耐烦,强自压着心头不满道:“妹妹还是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吧,你这一句句的,听得姐姐我倒是心跳得厉害。”
萧二夫人不好意思道:“这事情就出在了这‘丝绸买卖’四个字上。”
张氏忖了忖道:“难道是萧侯爷也参与了丝绸的买卖,这是好事呀!”
一本万利的买卖自然也有扬沸的风险。
萧二夫人红着眼睛道:“我是中途随父在任上的,尚且知道这丝绸的买卖一本万利,我家侯爷的祖籍原就是姑苏,更是深知此道。虽后来迁到了长安,再又到了洛阳,但与姑苏那些旁支的人情往来也一直没有断。前几年一位早就出了五服的侄儿萧中到洛阳来,说是那边空出来一个提辖的空缺,他在姑苏当地经营了十几年的丝绸生意,手头对各路也熟悉,便想承了这缺,日后说起来也算半个官场人。可那边你们也晓得,不说名门望族便是经商的富户也大有人在,若论银子,他手中那点子沫子哪里能入得了知府大人的眼?于是便带了厚礼求到了侯爷跟前,让侯爷跟当地的知府打声招呼,由他补缺。侯爷想着这提辖也不是什么掌刑罚、断生死的位置,且每年朝廷的俸禄也不过几两银子,便随手写了封荐函交予了那萧中。可前两日...”
萧二夫人抹了把脸这才道:“前两日,我们得了消息,说是那萧中鼓动了姑苏的知府强自施行什么‘改稻为桑’,并伙同了当地的各路权贵、士绅、地主,将手中原本租赁给佃户的稻田强自收回,都种上了桑树,更有甚者,听说竟是连当地军方卫所都打通了关系。待我们得到消息,这才知道姑苏已然改了万倾之多,且从两年前便已悄悄开始实施了,现而如今,那边许多佃农没了租地,饥不裹腹。听闻已然有多名临近的官员和御史得了消息写好了折子递到了通政司,只待正月十六复印开朝后便联名谏言求圣人做出裁决了。”
张氏疑惑道:“这跟吉庆侯有什么关系?你这般着急,莫非是为了那封荐信?这也不算什么的,说到底侯爷也只是提了个醒,留不留用还不是那知府说了算,与你们吉庆侯府也没多大关系。”说完后,她便有些警醒了,若是无关,这萧二夫人何必扯了文夫人,大年初二的就急匆匆过来。
她向前伸了伸脖子,试探道:“莫非侯爷在这其中得了什么好处?”
萧二夫人绞着帕子,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侯爷....侯爷说是自几年前推荐了那萧中后,那人倒是颇为识趣,年年差了人送礼过来。”
张氏吸了一口冷气,面上吃惊道:“侯爷收了多少?”
萧二夫人道:“说是...说是每年二十万兩的银票。”
张氏大惊失色,她心想区区一封荐信,怎么也不能让那萧中孝敬如斯,多半是那厮在取得当地各路神仙信任的过程中,或是倒卖丝绸的过程中又仗了吉庆侯府的大势,且萧侯爷也默认了。
至少从收取银票如此痛快,且一连多年并未停缀来看,便能知道萧侯定是知道这中间的内情的,至少不能算是完全无辜!
也不知这潭子浊水侵染了多少人的脚印!
说白了后来的‘改稻为桑’,侯爷或许不知道萧中那人会将势做得这般大,但肯定之前就得到过风声,没当回事罢了!
张氏再一思忖又想到吉庆侯府这几年的光景...
无怪乎这萧侯会铤而走险。
文夫人见张氏脸色不虞,自发唱起红脸道:“王姐姐,不是我说你,萧侯糊涂,你也糊涂不成?当年与北边那位走的近,本就令今圣不悦,家中人丁又单薄,也没个后继支撑的人儿,偏还胆大如斯,若是有心人再将当年萧侯与那伪帝称兄道弟的事情翻出来,惹得圣人不快,怕是一气之下夺爵也是有可能的。”
萧二夫人急道:“我对天发誓,这我真是毫不知情,若是我早知道,说什么也不会让侯爷去收那厮的贿银,两位姐姐,我们侯府真是被人架到砧板上了。”
张氏听闻,眉头挑了挑,心说这还不是你们自愿的!待心中恢复了七八分的镇定,她这才问道:“那王妹妹的意思是什么,想让我如何帮你?”
她心中已然猜到了萧二夫人的来意,无外乎是让她或者婆母出面到宫中打探口风,但这大年中的,她可不会白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在想着如何将自己和婆母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又能不得罪人,或者若是实在推脱不开,可否能来而不往....
萧二夫人道:“我想...求姐姐看在往日咱们的情分上,能够帮我到碧华宫去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
果然!
张氏挑了挑眉,面上却越发恭谨道:“妹妹既开了口,按理说我不该推辞,可这是前朝的事情,便算是圣人早得了消息,只怕也不会露出口风到后宫去,再者,若是探听圣人的心意,妹妹的大姐姐蕙贵妃娘娘宠冠六宫,岂不是更加便已。”
萧二夫人眉眼通红,转头瞧了一眼文夫人。
文夫人对着张氏笑笑道:“不瞒张姐姐,这事情说来有些混沌,我这位手帕交与宫中那位不过是面合罢了。”
张氏早听过王家两位姑娘出嫁前的龃龉,按理来说合该送入宫中的便是这位萧二夫人,但先帝后来病势缠绵,只记得那王褚的女儿被送回了王家教养,但具体是哪一个倒是记不大清了,只说了‘王家女儿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宽厚平和,特旨为二子求娶如夫人,封为侧妃。’
王家老夫人领了旨意,立刻进了宫奏明了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说是王二姑娘已然许了人家,王家定然遵循旨意将王大姑娘送入王府,皇后闻听也只是忖了忖,用嫡长女换庶叔家的姑娘,本就更合她的心意,自然无有不准的。
文夫人与她是闺中的姐妹,知道这些并不奇怪,只是说得这样直白却有些少见,看来萧家真是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折腰求人的地步。
但...
张氏抬盅啜了一口,为难地说道:“妹妹开了口,我本该帮这个忙,只是...”
“姐姐有话不妨直说!”萧二夫人快人快语道。
张氏尬色,笑了笑:“只是我们老郡主近日身子不爽利,我这整日里奉茶侍药一刻也离不得人,我,哎....”
“老郡主病了?怎么回事,可是天气不爽,惹了寒症”文夫人关切道。
闻言,萧二夫人也露出了担忧。
张氏抿唇一笑,面色似有赧然,但眼睛却愈发明亮:“哎!家家有本难记的账。两位也知道,我家中尚有一儿,秉性耿直,正待婚配,只是人选甄来甄去,总遇不到可心的,不是家门左了,便是这姑娘挑不中眼,婆母便是为了这事,愁的鬓发抽白,我日夜牵挂着她老人家的病,怕是到了殿前会失了礼,反倒为王妹妹你填了新的麻烦。”
萧二夫人和文夫人登时大眼瞪小眼。
唐国府与清河府退婚的事情虽只是小范围地传播,但萧二夫人毕竟出自家大业大的王家,是以自然也多少听了一耳朵,只知道那林二公子文韬武略,样样拔尖,但似乎身有隐疾,也不知道这隐疾究竟是什么,当时还感慨了一番,不曾想现在....
她结结巴巴道:“姐姐莫非是...看上了我家眠姐儿?”
萧眠儿是吉庆侯府二房的嫡出长女,今年十五岁,正是说亲的年纪。
张氏笑笑道:“看妹妹说得哪里话,我岂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但话说得疲软无力,分明有些心虚。
可你做得分明就是趁人之危的事呀!萧二夫人和文夫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些不悦。
文夫人道:“张姐姐,这不妥!”
谁知张氏打定了主意,盯着文夫人笑盈盈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呀!两位妹妹切莫想左了,对我生了嫌隙。”
她目光睃了一眼萧二夫人,沉下眼睑厉色道:“这闲散侯爷插手人事任免本就犯了圣人的大忌,若是那萧中到时候抵死扛住了便罢了,若是没有抗住,只怕妹妹需要的不只是到宫中打探消息这么简单吧?”
萧二夫人闻听一愣。
张氏已然做好了为了自家二郎硬碰硬的准备,且也有把握说服自家婆母和夫君为了此事周旋,但也要对方将人心甘情愿地送进来才行。
最初,汪氏将那方楚楚带到她面前时,她便起了心思,但不料老郡主不喜那方太太为人,生怕两家结为姻亲之后,反倒误了茂哥儿,扯出什么不该有的闲言碎语,但又是汪氏亲自带来的人,估摸着不好下汪氏母家的面子,便遣了人带了话,将人情送到了唐老太太跟前。
张氏却是个聪明人,只怏怏不忿了几日便计上心来。既然有了老郡主的人情,又有两老多年的交情,不若自己亲自上了唐府求娶唐家长女,一来只是个庶女,自家姑奶奶定然舍得,二来又是亲上加亲,想来老郡主和夫君也说不了什么。
再者,方楚楚虽是嫡长女的身份,但其母早逝,外家早已无所依仗,跟庶出也没什么不同。那方太太何等精明,可不会为了个前任出的丫头将整个方家的钱帛做陪嫁。
而唐府不同,大司马将军长女,即使只是个庶出,但来日若是那妹夫封侯拜相也大有可为!没错!便是这‘大有可为’四个字让张氏心里落了定。
只是未曾想中间骤生波澜,唐玠回府,老郡主生辰宴,将两家男女君叫到一起,齐齐过了话,说是婚事作罢,张氏真是比咽了一口辣酱还灼心烧肺。
如今,机会再次送上了门...喜欢君家小女请大家收藏:(663d.com)君家小女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