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庙-大食

    所谓三日后,便是说与那两人约定之日,只剩下三天。
    九皇子想着先去龙王庙看看,也好有个数,便驱车朝市郊而去。
    但他那车驾,着实有些招摇,一见便知是宫廷人士,几乎就差挂一个匾额讲明身份了。
    九皇子盘算一番,本着低调行事的念头,还是命老内监先带着车马去海陵城府衙,讲明身份,让那知府来做安排。自己则轻装简行,改换马匹,同护卫祸殃一起前往龙王庙。
    老内监一听,觉得可不得了,殿下要闹事了!
    “不成!万万不成!”他急忙道,“陛下命老奴照顾好殿下,可不能擅自行事啊!”
    “这算哪门子擅自行事,”九皇子哭笑不得,“胡爷爷,您就让我自己出去玩吧,我已经长大了。”
    “殿下!”
    “就这样定了。”九皇子说着,拎起一个袋子挂在腰上,翻身便跨上了马背,“祸殃,走了!”
    祸殃骑在另一匹马上,半张面具遮住了上半截脸。他驱使着座下之马,见九皇子起步便立即跟上。
    那位殿下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边骑着,还一边哼着歌。
    “八荒四海……各怀鬼胎。”他哼唱道,“哈哈哈,有趣。”
    “殿下觉得什么有趣?”
    “什么都有趣。”
    这世间一切,所遇之人,所见之事,其实都有规律可循。
    “祸殃,问你件事,”九皇子忽然道,“你相信子平术吗?”
    “什么是子平术?”祸殃问。
    “就是八字之数,前很多朝一个叫徐子平的人所创。知道你的生日时辰,便可推断一生。”
    “这东西……在东瀛也有,是一种占卜术。应该是从南国传入的。”
    “那么我有个问题,”九皇子笑道,“幽国之人,还能看八字吗?”
    “这……”
    祸殃答不上来。幽国人已死,此一生已是结束,但面相手相与生辰八字仍在,却不知能看出什么来。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九皇子问,“若是还记得,等下我们就去龙王庙里问问。我先前听人说,那庙祝的子平术厉害得很。”
    祸殃答应了。
    九皇子很高兴。他将手伸向腰间的袋子,居然摸出了一块紫萘果干。
    原来这个袋子里,装了满满一袋的果干。
    如今海陵城下了雪,四处一片寒冷。马匹纵然钉了掌,却也还有些打滑。迎面冷风吹过,稍不留意,便会灌一肚子风。
    但九皇子也不在意,他顶风吃着果干,跟祸殃两个人赶向了龙王庙。
    那座庙有些意思。远远看着,很小一个。九皇子临到近前便停了下来,他将马拴在桩子上,上前欲入内一观。
    随后他就停在了那个半人高的门槛前。
    “……这也太高了。”他用那阴森气声道,“会卡到裆的。”
    “殿下……注意用词。”
    正说话时,只见里面正翻出一个男子,面带愁容,大约是个香客。他个子不高,勉勉强强翻过门槛,结果脚下一滑,嗷地一声卡在了门槛上,顿时嚎叫出声。
    九皇子看着都觉得疼,只能扭头不看。
    祸殃看了看,持剑走过去,半跪在了门槛前。
    “你这是做什么?”九皇子很惊讶。
    “请殿下踩着我的腿过去。”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走不动路的老头子。”九皇子摆了摆手,将他扶起来,“抓你肩膀就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祸殃的肩头,大步跨过了门槛,又回过身来讲祸殃拽进来。
    “小心,别踩到。”九皇子道,“南国的规矩,庙里的门槛踩了不吉利。”
    “是。”
    两人互相帮扶着入了庙宇。九皇子抖了抖衣袖上的雪花,朝庙宇里望去。只见院子里三三两两走着几个香客,还有一些人站在香炉旁白,正围着那庙祝说话。
    九皇子示意祸殃别作声,自己则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悄悄窃听。
    他只听那庙祝道:“这个人,与你是何关系啊?”
    来人像是个庄稼汉,上了些年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听着。
    “是我一同乡的孩子。我有一个女儿,与他有点情分……想招他做女婿。”
    九皇子侧耳听着,不断打量那庙祝的模样,发现他耳朵似乎有些背,需要那人在耳边大声说才能听清。
    “你来问的这个人,命不长啊。”那庙祝摸着胡子道。
    那老汉一听便愣住了。
    “神人,您给看看,是怎么回事?”
    “神人不敢。只是若你拿来的生辰无错,此人乃是命不长久之人。”庙祝道,“现在走近角合大运,比较风光,刚中了进士,热闹回乡。”
    “正是呢!上面已经在分排了,大约不日官府就来送信了。”
    “论理,算命之人,不与人论短命。但若隐瞒你,更为不妥。”庙祝叹道,“此人八字,五行缺水,是缺调候用神,比一般的五行不全严重多了。可以论短命。”
    “有这么凶吗?”
    “凶,尤其庚子年,双冲时柱,重凶之相。”
    “这短命……短在哪呢?”
    “我也不好多说,我只能说,是有些隐疾。”庙祝道,“也许赴任路上,忽而得了疾病,便很凶了。”
    “这这这……神人,您给想想办法吧,不然太可惜了!”
    “老天爷的事,我也爱莫能助。”
    “可有破解之法吗?”
    “破解之法有,但要看他父母,以及他本人的私德造化。”庙祝道,“你只需告诉他,若是哪日身子不适,尽早送医,莫要硬撑,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九皇子听着,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发现那庙祝说着帮不了,却还是给了那老者一些香灰,要他回去洒在墙根地下,念叨几句。
    老者千恩万谢地走了。
    九皇子四处看了看,见那庙祝身旁无人,便朝他走近了几步。
    但走着走着,那庙祝却忽然转过身来,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九皇子了。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的院子里进了一个金碧辉煌之人。
    这一看时,他更为惊讶,苍老的面容上,两道眉毛微微皱着,眼睛也眯了起来。片刻后,他取出自己那半扇西洋镜,缓缓戴在了眼睛上。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抱着手臂看他。那男人背后绕着九道龙气,龙头如蛇一样在他肩头探出,正呲着獠牙盯着自己看。虽然那男子面容十分平静,但这九条龙却极有攻击性。
    若非皇室中人,绝对没有如此纯正之龙气。
    “阁下,可是南国皇子?”老庙祝问。
    李崇玖顿了一下,还是点头应允。
    “是,我是当今圣上第九子。”
    那庙祝一听,当即要躬身叩拜,却被他一把拉住。
    “老先生不必如此。”他用那气声道,“我只是个不中用的皇子。”
    “殿下非是寻常之人。前世必身居高位。”老庙祝道,“不知为何莅临此地?”
    “来看看这龙王庙,都说许愿,很灵。”李崇玖笑道,“实不相瞒,方才听了先生几句话,觉得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殿下尽管问。”
    “这短命之人,有何特征吗?”
    “短命之人,自然有。”老庙祝说着,下意识看了一眼祸殃,“一些英年早逝之人,都是有些特质的。他们大多……优于常人。”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好多人家看似优秀的孩子,又是中举,又是中进士,从小顺风顺水,父母恩爱,夫妻和顺,家财颇多,又或是自身高人一等,甚至是皇室子女。但也是这种人,往往最容易夭折。
    本身他们就命薄,短短时光,老天给了些小小甜头罢了,就如补偿一般。
    “这世间真正高命之人,中青年多失败挫折,颠沛流离。历经人世后顿悟,再有后福。”老庙祝道,“不过如是了。”
    九皇子听罢,点了点头。
    “老先生,这个人是我的侍卫。”他指了指祸殃,“能否请您给他看一看?”
    “殿下恕罪,老朽不看幽人。”庙祝道。
    “哦?”
    “您这侍卫,一身幽冥气,却血肉尚存,必是幽人无疑。”庙祝道,“即是幽人,必然已经身亡。命数已终。”
    “但幽人仍有命数,”九皇子道,“否则,之后所历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幽人有幽人的命。但为幽人占卜者,便不是阳间之人了。”
    “那是何人?”
    “鬼差。”
    幽人之命,鬼差来算。
    *********
    岑吟忽然无端打了个寒颤。
    她也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十分寒冷。但四下里并无冷风,不知这股冷气从何而来。
    面前那食神之争仍在继续,但所留之人却越来越少。那十几个食客,吃吐的吃吐,吃撑的吃撑,吃晕的吃晕,都被抬下去了,如今再看,竟只剩下了五个。
    这五个人倒也各有特色,除了枕寒星外,还有一个又高又壮的褐发西洋人,一个身穿红衣扎着马尾的侠女,一个肥肥胖胖的员外老头,和一个披着狼裘的蛮夷人。
    桌上的东西越发豪华。那几人拼命地吃着,一口狮子头下去,满嘴流油。
    岑吟发觉,那老头和那西洋人都渐渐有些吃力了,剩下三个人却尚有富余。特别是那红衣女子,岑吟总觉得她或许能与枕寒星抗衡到最后。
    那女子长得十分英气,看着就像个侠客,拿着一把剑。她三两口解决一个童子鸡,又扯下一只烤鸭腿,塞到嘴里大吃大嚼。吃罢鸭腿,又抓过一个大肘子,就着蒜一口一大块。
    偏偏她看着又颇为清瘦,岑吟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女子居然会有这么大食量。
    果然,不一会后,那员外老头就举了牌子,撑得像个球一样横着走了。原以为那西洋人会第二个举牌子,谁知竟是那个蛮夷人。
    那人看着很凶,留着胡子,吃罢一个羊腿,忽然就不肯吃了,擦了擦嘴扬长而去。岑吟觉得他还有余量,但却还是放弃了争到最后。
    “怕不是来吃霸王餐的。”萧无常小声道,“天生食量大,正好有这个机会,打着比赛的名义吃上一顿,吃饱了也就走了。各取所需。”
    “那也好。”岑吟点头,“省得有厉害的跟星星抢东西。”
    这样一来,剩下的便是那个西洋人和红衣女子了。西洋人显然已经吃不下了,在拼命硬塞,都噎得翻白眼了。
    岑吟看着他,觉得实在有些好笑,便上前示意彪客救救他,别真的把他撑死了,食为天还要赔钱。
    那彪客也正有此意。他急忙上前,差人扶住那个西洋人把他架下去。
    “放开我!”那个西洋人不甘心,手里抓着一个猪蹄,还在大吼大叫,“放开我!我还能吃!”
    “您还是算了。”彪客劝道,“好好休息休息,吃些消食的药,别弄坏了身体。”
    围观之人一阵大笑,那西洋人躺在地上,肚子胀得像个河豚。伙计拿来了些山楂水,慢慢地给他灌了进去。
    岑吟仍是盯着那红衣女子在看。只见她一手一个烤鱼,吃的不亦乐乎,丝毫看不出她吃不下。
    且不如说……她是才吃了个半饱都没准。
    再看枕寒星,岑吟发现他还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好像萧无常饿了他三百年。一整个烤乳猪,他五六口就全吞了,嘴张得比鳄鱼还大。
    围观之人全被吓到了,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菜上来。其实若是论量,他比那女子吃得要多得多了。
    萧无常一直看着枕寒星,看他一口一个麻花肠,连壳吃螃蟹,生吞大肘子,也有些胆战心惊。
    “星星你慢点吃,”他喊道,“当心胃病。”
    枕寒星正在啃一大块牛排,唇边满是酱料,鼓着腮帮子点头。他那些拥趸们立刻用帕子擦干净了他的嘴。
    眼见着天快黑了,那彪客咳嗽了一声,拿起锣鼓,预备敲一声停下来。
    但枕寒星示意他且慢。众人眼睁睁看着他站起身,来到一只烤全羊旁边,半跪下来就往嘴里塞。
    大约片刻功夫,那只羊就跟行军蚁过境一样,只剩下一堆骨头。
    那红衣女子正在啃烤猪,见此模样,目瞪口呆,当即举了牌子。
    “唉呀妈呀,他也太能吃了!”那女子道,“这是嘎哈呢,没给孩子吃过饭咋的?虐待啊!”
    “……这是?”岑吟觉得,这么英气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一开口是这样的?
    “是北国人。”萧无常道,“北岳臣国,民风彪悍,但十分豪爽。我比较爱跟北国人交朋友。”
    “不吃了不吃了!”众人只听那女子嚷嚷着,把烤乳猪拎了起来,“这块我拿回去吃了。谢谢啊。老板生意兴隆。”
    她说着站起身,扛着一只乳猪,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路过岑吟身边时,她一边擦嘴一边看了岑吟一眼,一双大眼睛灵气十足。
    此人是同道中人。岑吟下意识想到。
    再转头时,发现一旁的萧无常不见了。再一看,发现他已经勾搭着枕寒星,兴高采烈地领奖去了。
    “六十六两金子!请您拿好!”
    彪客吼着,命伙计端出一个盘子。红布一掀,上面金灿灿的,满是元宝。
    萧无常那个见钱眼开的,抚摸着那些元宝,简直爱不释手。随后他将托盘接过来,递给了枕寒星。
    “好小子!”他乐不可支,“又有饭吃,又有钱拿!”
    “多谢少郎君。”枕寒星打了个嗝,“元宝能否送我一个做纪念?”
    “可以。我送你两个。”
    萧无常找了个袋子,将那些金元宝高高兴兴地装进了袋子里,随后回到了岑吟身边。
    “拿着,”他高兴道,“都是你的!”
    “星星赢来的,你给我做什么?”
    “没关系,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行走四方,手上不能没有钱。”
    “我可以自己赚。”岑吟拒绝了,“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别死心眼,拿着。”萧无常说着,将那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了她手上,“就当是我雇佣你当我的打手。”
    岑吟用一种看到野猪进山的眼神看了看他。
    随后她收下了那袋金元宝。
    “走吧,回客栈去。”她叹道,“不过先陪我去一趟丧葬店。”
    “做什么?”萧无常问,“又要给公输缜那老鬼烧东西?”
    “你提醒了我,也要给公输先生买些东西。”岑吟点头,“其实,我是去弄脚尾饭。”
    封仔惦记了那么久的饭,怎么也该让孩子吃上一口,不然太不厚道了。
    萧无常听了,点了点头,觉得岑吟深明大义,高洁傲岸,善待鬼差,一定好人有好报。
    “都听你的,走走走!”
    这条大尾巴狼的好心情简直抑制不住。而在旁边,枕寒星正在挨个给那些拥趸题字,都说要他留个名做纪念。
    所以到临走时,枕寒星居然抱着一个箩筐,里面装满了百姓们送他的东西。甚至那彪客都拿了许多食材给他,且早已安排人誊写了他的画像,预备未来挂在店里招揽食客。
    “请把我画得老气一些。”枕寒星嘱咐道,“我年纪很大了。”
    萧无常在一盘笑得像个出了笼的猛兽,就差手舞足蹈了。
    岑吟拿着钱袋子,叹气也不是,不叹气也不是。
    总归还是觉得,世风日下。
    *********
    人心不古。喜欢谁家马上白面郎请大家收藏:(663d.com)谁家马上白面郎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