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稀客,稀客。”萧无常一见,忙不迭地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甭跟我来这套。”那张扬少年一口京片子味儿,颇有些地道,“您说我为嘛来?不是为着你那点子破事儿,谁愿意上赶着来啊。”
“把舌头捋直了。”
“我直得很,横竖,比你直。”
萧无常冷哼一声,把头转了过来。
“列位,我稍介绍下,这位是我同僚。”他对众人道,“佛国十八护法神,排行第五,自称姓孙,名旗胜,字得开。而这两位是——”
“甭了您,我知道这两位是谁。”那少年把手一伸,示意他闭嘴,“快点儿吧,我在外头等的花儿都谢了,鸟儿也飞了,知了也上树了。您赶紧着吧。”
“不是……什么快点?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
“萧释啊萧释,侬恰鬼恰多了脑子瓦特了,”那少年皱着眉道,“给我靠边儿站着去!”
他将手一伸,一把抓住脖子上那根棍子,啪地一声竖在地上,动作很是利落。接着他把棍子向上一窜,抓住尾部横过来怼开了萧无常的肩膀。
萧无常被他怼得后退了两步,揉着肩膀一脸不解。
“阿弥陀佛,见过两位道长。”那少年却收回棍子,对岑吟和余锋行了个佛家的单掌礼,“甭听内孙子在这扯哩格儿楞,二位叫我竹荪就成。”
“竹荪?”岑吟一边起手还礼一边诧异道,“这不是……一种菌类的名字吗?”
“对。”那少年重重地点点头,模样有些拽,“萧释,过来挨打吧。”
“平白无故我为何要挨打,你把话说清楚。”萧无常不满道,“今天你不说清楚,休想动我一下。”
“你怎么这么磨叽呢?”竹荪不耐烦道,“你是等着圆房的大姑娘吗扭扭捏捏的?爷们儿家罗里吧嗦的,你骚不骚啊?”
萧无常伸手指着他,愣是半晌没说出话来。
末了,他放下手,侧身站得笔直,收了斜挎着的虎骨鞭,竟也不再言语了。
竹荪上去就是一棍子,震天动地的,打得岑吟都觉得肉疼。萧无常后背上受了一下,呕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你……假公济私……”
竹荪顶着一张拽脸,又是一棍子。这次萧无常连鼻子里都喷出了血,这若是常人,恐怕已经被打死了。
“你公报私仇……”
竹荪想都不想,再打了一棍子下去。这下萧无常站都站不稳,半跪在了地上,那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别打了……”他口齿不清道,“要死人了……”
竹荪却抡圆了膀子,照着他后背结结实实地又来了一棍。一声顿响后,萧无常仰起脖子,突然张开了嘴,吐出了一大口黑烟来。
几乎立刻,竹荪就持起棍子朝着那黑烟打去,一下子将它打散成了雾气,灰飞烟灭了。
“神三鬼四,必须得打足了四下明白不。”他扛着棍子对萧无常道,“实话跟你说吧,是你师父派我来的。这人间是非多,浊气重,他老人家担心你着了道儿,现出原形,特派我来给你净化一下子。”
“放屁!你这就是公报私仇来了!”
竹荪见他出言不逊,立刻将棍子竖了起来。这时一道绿影子闪现而出,挡在了萧无常面前。
“四下打完了,您也该收手了。”枕寒星冷冷道,“我家公子不是生来要受你训诫的。就算他偷过你的桃子,也不该记仇到现在。”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是帮我还是害我!”萧无常叫苦不迭,“有外人在,别提这件事了成吗!”
“我告诉你白面儿郎,别以为整个佛国只有你记仇,你偷我桃子这个事,咋倆这辈子的梁子就算结下了。”竹荪指着他道,“要不是看在你师父的份儿上,我把你眼珠子打出来我。”
他将棍子一甩,扛在脖子上,朝岑吟打了声招呼。
“难为你了小姑娘,要跟这么个玩应儿一起办事儿。往后您多担待点儿吧,他要担不了这个任,您就把他踹了,佛国护法有的是,换一个,不成问题。”
“真的?”岑吟有些心动,“敢问……护法中可有女子吗?”
“这还真没有,清一水儿的都是男的。”
“那还是算了……好歹是神女安排,我对付一下便是。”她叹了口气道,“有劳了。”
“没事儿,那我先走了啊。往后有事儿我再来。再见了您内。”
竹荪扛着棍子,道了别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路过萧无常时还不忘了将鼻孔朝天上扬。
枕寒星俯身去扶萧无常,却被他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十分不解地看着他,丝毫不知少郎君为何冲自己发脾气。
“少郎君越来越喜怒无常了,”他担忧道,“这可不好,多吃些药吧。”
萧无常被他气得直咳嗽。余锋一直侧着头旁观,这时却笑出了声来。
“如此,我倒是信了他的身份。”他对岑吟小声说,“这出戏不论真假,都演得不错。既驱了他体内邪气,又解了我疑惑,一箭双雕。”
“师兄,这话怎么讲?”
“那孙旗胜,原名吴华,字……朴实,”余锋笑道,“因着过于追崇那位行者,成了护法之后便连名带姓都改了。这事传得很广,连我也有所耳闻。”
“师兄此言差矣,若他是装的,岂不是骗过了你我。”岑吟道。
“传闻说,他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娇生惯养,性子很是与众不同,旁人还真模仿不来。”余锋道,“只可惜十五六岁的时候……”
他忽然顿住了,没有再说。岑吟刚想问,萧无常却站了起来,接了余锋的话。
“竹荪十五六岁时,为救一个误入马场的小丫头,被十几匹马从身上踏了过去。”他擦着嘴角的血道,“其中一匹马的铁蹄上破了个口子,刚好踩中了他的头……”
他的话也停在此处。几个人寂静一片,都没有作声。
正当气氛僵持之时,枕寒星忽然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惆怅。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伤心道,“谁不辛苦,想我当年在长白辛辛苦苦,躲蝗灾躲虫咬躲雷躲雨躲农人,好容易从地里冒了头,雪水还没喝上几口,就被盛了盘,供奉了上天界。”
他这样说话,岑吟倒是听得明白。但她未曾说过枕寒星的身份,因而余锋只听见什么长白,地里,雪水,盛盘,又见他白袖绿衫,白肤红眼的模样,当即断定他必为兔子精,立刻朝他作了个揖。
“原来是兔仙童,失敬失敬。”
“没错!”萧无常大笑,“他就是个兔儿爷!”
“别听他胡说,人家不是兔子,是参童。”岑吟急忙在余锋耳边道,“因缘际会……没有为仙人所食,活到了现在。”
“那还好,还好。”余锋直起身来,竟然一脑门的汗,“方才听护法神的意思,还以为他有养兔儿爷的喜好,吓了我一身冷汗。”
岑吟皱着眉,有些不解:“师兄……养兔儿爷是什么意思?”
“就是……养兔子的老爷,买卖人。”余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君故,你看着日头快上来了,可要去先吃些东西?”
“正是,我早就饿了,该去吃些早茶了……”
他两人在那里热火朝天,萧无常在一旁却百口莫辩。他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脸阴沉得像布了一层乌云。
枕寒星却悄悄躲在了旁边道:“少郎君,什么是兔儿爷?”
萧无常咬紧了牙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就是养兔子的老爷。”他悄声道,“那个封魂使就是。你下次见了他,叫他兔儿爷就行。”
“是。”
而此时日头越发高了。初阳晨辉落在萧无常身上,竟起了些变化。他衣上黑色渐渐淡去,又化成了先前那身白衣。
这时旁边传来虎啸之声,只见一只巨大白虎越过围墙,径直落在他旁边,长啸一声后隐入了他的敝膝上。随着他衣衫由黑转白,白虎也幻化成了黑虎,仍旧是那副饮水模样。
余锋见此,心知他不是寻常人,对他更信了几分。
“既然你有贵人帮扶,我也就安心了。”他对岑吟道,“我还得回去,帮师父料理观中之事,只怕是要失陪了。”
“师兄这才刚刚过来,话都没说上几句,怎的就要走?”
“其实师父原是不让我来的,说你定能逢凶化吉。后来见我太过担心,才叫我出来亲眼看看,放心了就回去。”
余锋说着,手却伸向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又从衣襟里拿了一沓符咒出来,一并交给了岑吟。
“本还想给你带些药材,但来不及了,只能多带些银子什么的给你。”他叹气道,“孤身在外不易,万望珍重自身,凡事不要争强,忍一时风平浪静。”
岑吟点头称是。余锋又嘱咐了些老生常谈的话,才同她与萧无常道别。
岑吟目送着他远去。余锋走了很远,还回过头来朝她挥手,大有不舍之意。
“有些意思。”萧无常抱着手臂道,“你们师兄妹的感情就这般好?”
“我幼时家中出了事,被扔到庙门前,是师兄把我捡回来,给我一口饭吃,自己却落下一身病。”岑吟低声道,“他那时单薄,寒毒入体,后来几经调养方才好了。他于我而言,如兄如父。”
“他虽生得温润,面相却有些薄。”萧无常道,“他们这类人心思重,却又不与外人说,天长日久容易憋出毛病来。”
“别咒我师兄。”岑吟嗔怪他道,“你在这里的事了了没有?若是了了,就离开吧。”
“走吧。”萧无常点点头,“我仁至义尽,已不欲再有什么纠葛了。”
他唤了枕寒星一声,那书童拎起一旁的书箱背在背上,朝他们走了过去。
“我的事都已了结,如今便是随着你走了。”萧无常道,“不知女冠打算去何处?”
“去海陵城。”岑吟道,“我要到那黑河龙王庙去一趟。”
“海陵城路不近,可要走上几日。”
“无妨,先想法子买两匹马就是。眼下我们先去吃些东西。”
萧无常点头。几人正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要几位留步。
三人回头,见到原来是先前那个颤巍巍的看门老者,咳嗽着缓缓走上前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颇大的匣子。
“主人先前吩咐过,谁能解了这铺子的煞,便将许诺之赏送给他。”那老者颤着声道,“这匣子是八百八十八两银票,一柄玉如意,两斛南海珠,和一张八卦镜。”
岑吟断然不肯要,急忙退却。萧无常却吩咐枕寒星收下,谢过了那老者。
老者道了谢,与他们拜别,仍旧颤着身子回去了。岑吟责怪萧无常见钱眼开,这分明是死人钱,他也敢收。
“我这人,要钱不要命。”萧无常坦然道,“就这么点喜好,你就成全了我吧。再说,这路上也是要用银子的。”
“你堂堂佛国护法,还需要银子?”
“佛国护法怎么不要银子?这可是通行人间之物,谁还嫌多?”萧无常大咧咧道,“侬脑子瓦特了,修行都修傻了。”
岑吟拔了剑欲砍他,枕寒星好说歹说给拦了下来。她也不愿意再搭理萧无常,背起包裹一个人快步朝前面走去。
萧无常则大步跟在后面,岑吟走他就走,岑吟停他也停,笑容满面,憨状可掬。
这扬手不打笑脸人,任是岑吟对他越发不喜,却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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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陵城与临泽城相距三百里,中间还隔着几座郡县。岑吟下山极少,最远也不过是去临泽之外较近的城郭,因而去海陵前便买了一张舆图,不时打开查看。
他们并未立刻动身,而是回了城中休整了两日,备了一些必用之物。
萧无常的书箱里有一本地理志,也被她借来翻阅,很是认真。他二人没有买马匹,而是从他肩饰上化出了两匹马来,不必吃喝,且能日行三百里。
若是快马加鞭,不出一日便能到了。
枕寒星却不骑马,背着书箱步行跟在后面。岑吟问萧无常这是何故?萧无常说枕寒星乃是土中所生,步下生根,走在地上反而更快。
果不其然,无论他二人跑得多快,枕寒星都跟得上。萧无常怕他吓到旅人,吩咐他遁地而行,若无吩咐可暂不现身。
枕寒星答应了。岑吟只见他连人带物一同缩小,不多时便化成一株小人参,背着个小小的竹书箱,往土里一跳便不见了。
他们正午才出发,倒傍晚也只走了一百多里,眼见着是不能一日到了。好在舆图所示,前方不远处应当有一家客栈,因此岑吟放缓了马匹,一路走一路左右看着,生怕自己错过。
萧无常则时不时朝回头看看,从动身时开始一直到现在。岑吟一直觉得奇怪,但以为他只是习惯,便一直没多问。眼见着天快黑了,他还在回头看,根本不知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白面郎,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岑吟实在忍不住了。
“有个鬼魂一直跟着我们。”萧无常笑道,“从柳家酒铺一路跟到了这里。”
“鬼魂?哪一个?”
“那个无头将军。”
岑吟勒住马,停下来朝身后看。但后面空荡荡的,连个人都没有,更别说鬼了。
“那将军在哪里?”
“隐了身形,一直在后面。”萧无常道,“此处不比那积阴地,可驱使鬼魂自由行走。寻常地方,以人为尊,以鬼为卑,哪里有他们容身之所。”
岑吟暗道也对。这厉鬼出了积阴地,戾气便少了一半还多,加之畏光,白日里也不能够现身。于是她沉思片刻,翻身下马,在马鞍下的包裹里翻找起来。
“你这是要如何?”
“招鬼。”
“招他做什么?”
“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我们。”
“你管他,要跟便由着他,跟不上自然知难而退,何必这么好心。”
“萧释,这有些不像你的性情。”岑吟翻找着东西,下意识道,“你那颗慈悲济世的心,当真泯灭了吗?”
萧无常没有接话。他骑在马上,低头望着岑吟,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你唤我什么?”他问。
“嗯?”岑吟心不在焉,随口应着,“换什么,我没有东西跟你换。”
她拽了拽包裹,取出一只小香炉来,正是先前招过拘魂使的那只。后面有一处岔路口,她走过去用树枝画了个圈,将香炉放在里面,堆了些土进去,念了招鬼口诀后便插了三支香。
袋子里还有火石和火绒,岑吟娴熟地擦着火石,用那火花引燃火绒,随后点起了香。接着她踩灭火绒,走回了马匹处,静静观望。
天渐渐黑了。三根香一断两长,徐徐冒着青烟。烧到一半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唯有点点香火亮着微光。
等了许久,也没见那鬼出现,岑吟心说该不会是萧无常撒谎吧。这人满嘴跑马车,别是耍了自己。
但在这时,香炉里的烟忽然动了,朝着一个地方飘去。岑吟定睛去看,只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影子立在圆圈外,正试着去食那青烟。
他没有头,不能入口,香烟飞舞得有些凌乱无章。岑吟观他鬼气,总觉得比在酒铺时疲惫了许多,看起来也很是饥肠辘辘。
她想了想,朝这那厉鬼走了过去。那鬼见她来,当即后退两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你别慌,我们不会害你。”岑吟停下来,对他示好道,“先前多谢将军帮忙,但我记得我早已解了你身上桎梏,大可不必再跟着我们了。”
无头鬼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些手势。岑吟心知他应当有话要说,却又不能言语。她想了想,便问那鬼可会写字?
那将军竖起拇指来,表示自己会写。
萧无常喊了枕寒星一声。一旁的地上裂开一道缝隙,一株小小的人参甩上两个根须,顶着红红的果子抓住旁边的石头爬了上来。它拖着须子蹒跚地在地上走着,见风就长,不一会便恢复了那少年模样。
“少郎君有何吩咐?”他行礼道。
“拿纸笔来,给那将军送过去。”萧无常道,“普通些的就行。”
枕寒星照办。他来到那无头鬼旁边,随便拿了些破旧纸笔给他,还放下书箱让他垫着写。
“你这小家子气,这也怕拿好的?”岑吟笑话他,“小气鬼,喝凉水。”
“守财奴嘛,”萧无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乃性情中人。”
无头鬼蹲下身来,正欲在纸上写字,岑吟却叫住了他。
“不如先写名字吧,日后也好称呼。”
无头鬼握住了拳头,他在纸上竖着写下了名字,示意枕寒星来看。
“他叫什么?”萧无常远远地问。
“这……”枕寒星却迟疑了,他看了看无头鬼,又看了看萧无常,有些茫然,“这名字有些奇怪……”
“管他奇怪不奇怪的,你只管念出来就是。”
枕寒星点点头,他凑近纸张,仔细又看了看。
“回少郎君,他叫……林蛋大。”
岑吟与萧无常目瞪口呆,那无头将军咔嚓一声捏断了手里的毛笔。
他将枕寒星扯了过来,显然是急了,指着那张纸暴跳如雷。
岑吟上前去,低头看了看那张纸,字迹还算清晰,也不难看,但那上面分明写的是……
“楚中天……”她念道。
无头将军推开了枕寒星,示意她说对了。
“枕夜!你这蠢棒槌!识不识字!我真是白教你了!”萧无常在马上骂道,“小崽子,真是欠揍!”
“你可还有其他名字吗?”岑吟问那无头将军道。
无头将军拾起那只断笔,在纸上又写了两个字。这次他是横着写的。
只见枕寒星低头道:“楚黑犬。”
“楚默!”
萧无常怒不可遏,而那无头鬼已经坐在了地上,显然放弃辩驳了。
岑吟眼见着天越来越黑,想着还是应当去找客栈要紧,便上前同那鬼起手。
“楚将军,我们急着赶路,恐怕耽搁不了太久。不然你先随我们一同去,等到了安稳地方再仔细说话不迟。”
无头将军竖起拇指,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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