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 旧时事一

    那道士并未食言。他当真画了图纸给柳夫人,还详细标注了一番。将那拨浪鼓交给她后,便飘然而去了。
    岑吟冷冷地盯着他的脸,仔细把他的形貌记在了心里。柳夫人则翻着那图纸看,显然并不相信。
    这件事,她只当做是桩趣闻,回家后还讲给柳十爷听。夫妻两人互相打趣着,把图纸丢在匣子里,并未放在心上。
    那只拨浪鼓,柳夫人却留了下来,大约是想给未出世的孩子做玩具。她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那胎儿时不时便动上一动,每每这时,她便拿起拨浪鼓轻轻摇着,安抚肚中的孩子。
    那鼓的右下有一个吟字,柳夫人虽不知有何缘故,却十分爱惜。南国崇道,一向极敬道士。她大约以为,这东西既然是道人给的,必定是法器,可趋吉避凶,竟将它当做护身符一般,甚少离身。
    岑吟望着那只拨浪鼓,只觉得上面煞气阵阵,阴风习习,已非旧时玩物。这鼓是自己的,乃幼时爹爹所赠。后来家中遭逢巨变,家人不知所踪,自己也流离失所,跌在一处道观门外。虽不知父母现今如何,但看这拨浪鼓上如此重的戾气,想必是凶多吉少。
    原来但凡这些俗物,若无事便仅仅只是些摆件,但若着了阴气,或是家中犯了血光之灾,一旦血溅其上,便立刻成了阴物。如今这拨浪鼓已然不再是寻常物件,大约自己家中恐怕……
    若不是身在幻境,她当真想劝柳夫人不要碰它,否则非但不能护身,还会招来祸患。
    烟雾又徐徐聚拢,卷着岑吟的衣角引着她向四处看。那一幕幕走马灯中,她看到柳十爷用萧无常给的银子起家,做了些小本生意,把利钱还了,又开始卖起酒来。
    柳家酒铺虽再不复当初盛名,却也足以解决温饱,夫妻两人日子清贫了些,精打细算,也可度日。恰巧柳夫人又临盆在即,早已请了稳婆,一应物件准备齐全,只等着孩子出生,保他衣食无忧便是。
    但果然,世间事,凡阴诡之说有所端倪者,必遇不顺。就在柳夫人接近临盆之日,那伙放贷者忽然登门,一见柳十爷,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他扯过来打翻在地。
    “几位爷!利钱我早已还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柳十爷被打得鼻青脸肿,全然不知他们为何如此,“我已不欠你们了!”
    “好个不欠我们,你也真敢说。”为首那人满脸横肉,一脚踹在他肩头上,“我们头人看你可怜,特意放缓了几日利钱。你得了银子,不先拿来孝敬你爷爷,反倒做起买卖来,你可算计得真好。废话少说,还钱来。”
    “他何时放缓了利银!你们简直胡说八道!”柳十爷发火了,“我做买卖,就是为了早些把钱还上!如何说我没还!”
    “少聒噪,没还就是没还。头人缓了你三日,速把这三日利钱拿出来,一共一百两,趁早。”
    “一百两?我哪里有一百两给你!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给?那好,头人吩咐了,不给就砸了你这铺子,可别怪我。”
    他一挥手,底下几个壮汉便开始猛砸起来。泡酒的药材扔得满地都是,一坛坛窖藏被摔碎,酒香扑鼻,熏得满院子都是。
    岑吟立在铺子外,心说这世道人心之恶,真是没得王法可言!偏偏她无法阻止,只能紧紧攒着拳头怒目而视。
    柳夫人原本躺在床上安胎,听到外面动静,也不顾产婆阻拦,急忙出门来,唯恐他们杀了丈夫,想着自己还有些金钗首饰,不如就让他们拿了去,莫再来家中闹了。
    可惜她人走背运,没得转圜。刚刚出门,迎面便有一酒坛丢来,猛砸在她腹部,当即把她砸倒在地,额头磕在门槛上,血流如注。
    可怜这女人时运不济,这一下砸得她动弹不得,身下竟淌出血来。
    柳十爷眼见不妙,奋力朝夫人爬过来。放贷人却用脚狠狠地踩在他背上,命几人过来抽他几鞭子,直把他抽得动弹不得,看着他那狼狈模样大肆取笑。
    产婆将柳夫人扶回房中,有几人一见便露出猥琐神色,竟想跟上去一观究竟。
    就在这时,门外有飒飒声传来,只见一男子闯入铺子中,扬起手左右开弓,将那闹事之人打得翻滚在地。他穿着一身藏蓝袍子,上绣着祥云花纹,头顶戴着一方斗笠,几拳就把那群人打伤了大半。
    眼见着那人坏事,为首之人大喝一声,抽出刀来朝他砍去。那人却将手一抬,一掌推到他下巴上,瞬间打落了他三颗牙齿。
    “先生!先生没事吧?”蓝袍人放下手后,急忙朝柳十爷赶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怎么又招惹到了这些人!”
    “萧……萧公子?”柳十爷吐着血,一把抓住萧无常,“我夫人……我夫人她——”
    屋中传出惨叫之声,凄厉无比,听得屋外两人都是一惊。
    萧无常戴着斗笠,遮住了他半张脸。但他却忽然起身,隔着斗笠朝屋内看,一身蓝色袍子如海浪一般摇动着。
    岑吟觉得他这身衣服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初见他时,他穿得便是一身蓝袍。先前他还说自己衣服,非黑即白,绝无他色,果然又是妄言。
    她正盯着萧无常看,却见他咬紧了牙齿。
    “那东西哪里来的?”他低声问,“那只拨浪鼓!哪里来的!”
    柳十爷哪有心思答他。此时他满脑子都是柳夫人,手指往地里扎着,挣扎着朝屋子里爬。
    萧无常将头转向那群恶徒,面色十分不善。为首之人爬起身来,心知他不好惹,放了些狠话便跑了。铺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碎石残瓦,屋子中女子的惨叫声不断传来,听得人胆战心惊。
    但凡女人生孩子,都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岑吟暗道柳傻子当真可怜,怀胎之时便被人活活砸坏了脑袋,如此实在……
    惨叫声忽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门被徐徐推开,产婆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前,脸色苍白地抖个不停。
    “生下来就死了……”她嗫嚅着道,“孩子没……没保住……”
    那孩子夭折了?!岑吟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夫人呢?”柳十爷冲她喊道,“我夫人呢?”
    “夫人还活着……”
    柳十爷突然哀嚎起来,拼了力气想站起身,却死活站不起来。他一路嚎着一路朝屋子爬,那模样看得岑吟忍不住转过了身。
    萧无常想扶他起来,却被他甩到一旁,喝令他滚开。
    “都是你给的银子!我家才遭此横祸!”柳十爷吼道,“你何苦给这些钱!害我们全家!”
    萧无常如遭霹雳一般愣在原地。他喉结蠕动着,竟露出茫然之色。
    “我给的银子……乃佛国之物,护身积福,断无可能有事……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喃喃着,不断摇头,“谁给的拨浪鼓……谁给的……那东西哪里来的……”
    他说着,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铺子。路过岑吟身边时,他抬起头来,那双没有瞳孔,眼白全黑的眼睛里空洞一片。
    岑吟觉得,那时候的萧无常,似乎与现在有些不同。尽管他面貌并无变化,却存着些少年侠气,喜怒仍旧形于言表,一看便知。
    而如今的萧无常,终日里只有那一副表情,旁人极难猜透他心中所想。事不关己便不做声,凡事能藏便不外露。侠气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颇多算计的城府心。
    她望着那人背影,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她知道,这个人绝不会这样一走了之。
    的确,他并未离开太远。傍晚时回到铺子来,手中拿着一只小筐,里面装了许多名贵的中草药。
    院子里的杂物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门外点着灯笼,窗子里亮着烛火。柳家酒铺的旗子被取了下来,放在一处小竹筐旁边。那竹筐盖着白布,边角上隐约沾着血迹。
    萧无常在铺子外站了一会,终究是没有进去。他将药材放在门外,俯身去看那小竹筐。那双修长的手伸向白布,片刻后,泛起了道道佛光。
    他就这样静等了片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慢慢地放下了手。岑吟猜测他大约是想逆天而行,救那孩子性命,但显然并未成功。
    “无魂无魄啊。”萧无常忽然苦笑起来,“原是注定之事……即便没有那些歹人……也是活不成的。”
    或许这就是命吧。
    他站起身来,压低斗笠,转身离开。
    “萧公子,留步。”身后忽然有人喊他道。
    萧无常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慢慢转过头来。柳十爷不知何时出现在铺子里,正站在院中望着他。
    “萧公子,抱歉。”
    他轻声说着,向萧无常躬身行礼。
    “白日里说了些混账话,非是我本意。仔细想来,若不是萧公子那日阻拦……恐怕我与夫人,与我那无缘的孩子,早在那时便死了。”
    “先生不必如此,”萧无常急忙迎上去,将他扶起来,“这事……若说是我的不是,也……”
    “萧公子虽有心,奈何命中注定之事,谁也不能改。”柳十爷对他笑道,“天要人亡,你谁也救不了。”
    “原不该如此,”萧无常低声道,“原不该如此。”
    “罢了,罢了,是我自己的不是。”柳十爷勉强笑着,深吸一口气,“多亏萧公子今日出现,不然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怎么……莫非今日是闻到了酒香,才来的不成?”
    “是。”萧无常点头,“你铺子里打坏了许多好酒,酒香飘得极远,实在是可惜了。”
    “实不相瞒,我一直……觉得公子不像是凡人。”柳十爷轻声道,“该不会,是哪里的神仙?”
    “我若是神仙,为何会救不了人呢?”萧无常也笑道,“我不过是佛国护——一介术士。说来,尊夫人……如何了?”
    “哭了一阵,又睡了。”柳十爷叹气,“一直抓着那只拨浪鼓,谁要也不肯给。我看她……实在有些……”
    萧无常的拳头骤然握紧了。
    “是我的罪过。”
    他说着,忽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铺子。那藏蓝的衣袍随风飘动着,衬得他气势有些狠戾。
    岑吟望着他的背影,大约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她想着,若自己是萧无常,大约也会这么做。
    第二日时,镇子上便有传闻说薄命郎君昨夜来了。一伙放贷的恶徒被杀得一个不剩,官府的人去看时吓吐了好几个,满院的血迹,尸骨都仿佛被啃过一样残缺不全,与传闻中一模一样。
    那手法绝非常人所为,仿佛有人一瞬之间撕碎了所有人一般。此事不但蹊跷,且毫无踪迹可寻,坊间有传得神乎其神,都说是恶有恶报。官府无奈,只能象征性走访查问,最后不了了之。
    柳十爷也被查问到了头上,却高声叫好,怒骂那些人活该。他将此事告诉柳夫人,柳夫人只是点了点头。
    她手里拿着那只拨浪鼓,轻轻摇着,咚咚作响。
    “老爷,你说,是否做老实人,就是要任人宰割的?”她半躺在床榻上,靠着软垫喃喃自语,“若我们有钱有势,一如当日,可是就不会再被人欺凌到头上了?”
    “夫人……”
    “夭折的孩子,是入不了祖坟的,可怜我儿,竟只能丢在山上,连处墓碑也不配有。”柳夫人把玩着拨浪鼓,竟然笑了起来,“孩子呀,是当娘的不好,你来世,可要去个好人家,别跟着阿娘受罪了。”
    柳十爷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尚早。他望着头顶白云,伫立了许久未动。直到余光瞥见门外有人影晃动,才朝那边看去。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无常。他还是穿着那一身蓝袍,戴着斗笠,正抱臂靠在院子外的门柱上。
    “萧公子?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是来辞行的。”萧无常起身道。
    “公子此话何意?”
    “我原就是戴罪之身,我师父从不许我在外乱走,怕我惹出事端,不好收拾。”萧无常道,“可惜我总以为,只要多做些好事,便能为自己积攒功德,或可赎满罪愆。但如今看来,适得其反。”
    “萧公子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柳十爷疑惑道,“公子这是犯了什么罪?”
    “你不知道也罢。如今我罪上加罪,已被勒令不许再入世,须得回去受罚。原想再多待几日……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他叹着气,躬身作揖,向柳十爷辞行。
    “先生铺子里的酒,当真是好酒。可惜我却始终不能尝之,实在是此生之憾。俗话说福祸随行,先生遭此大祸,焉知没有后福。还望先生用心经营。”
    他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事,犹豫半晌,还是正色告知了柳十爷。
    “那拨浪鼓……无论从哪里得的,如今毕竟是夭折儿之物,还请焚毁掉,不要留在身边。”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远处云彩却泛起了道道金光。他回身看了看,心知自己时间不多,便也不再多言,向柳十爷拜别。
    柳十爷送了他几步,再次作揖道别。眼见萧无常消失在古道上,他摇了摇头,回身进了铺子。
    岑吟心知,他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哪里会扔了那拨浪鼓。更何况若当真扔了,也不会再有这许多后续之事了。
    但她却不知柳家究竟是如何用那阴诡之术的。不过很快,眼前景象便再度转变起来,由白日渐渐转入黑夜。
    月色之下,岑吟看到柳夫人独自一人站在一处乱坟岗中,手里拿着一沓纸钱。她将纸钱撒得满天都是,却一言不发,在这阴气极重之地,全无一丝惧意。
    那乱坟岗极为破败。无名残碑歪歪斜斜,有几处坟包仅插着木牌。幽幽鬼哭声传来,磷火四处飘荡着,如此气氛之下,那女人竟不为所动。
    如此阴邪之地,自然有厉鬼出没。岑吟已然看到一个坡头散发的白衣女鬼朝柳夫人飘来,不消片刻便立在了她身后。
    柳夫人撒空了手里的纸钱,没有转身,只是无神地望着前方不动。
    “我并不怕你们。”她忽然道,“我一无所有,孩子也夭折了。我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分别。原是想报仇的,可也有人替我报了,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做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来。她展开图纸,望着那上面极为详尽的方法,脸上却露出笑容来。
    “我也不为我夫君,只为我自己。”她笑着说,“欠我的富贵,我要一点点再取回来。那些伤我辱我之人,我要让他们追悔莫及。什么贤良淑德,什么贤妻良母,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
    不过一处积阴地罢了。有何难做呢。
    仿佛心意已决一般,她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像是放下了心中什么担子,她的眉目舒展开来,已不再如往日一般困顿了。
    岑吟将视线投向她的手,却见她持着一只拨浪鼓,紧紧地抓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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