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邪

    也不知到底招了什么阴鸷,一下山就莫名碰到这么个鬼祠堂。
    岑吟皱着眉,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想着该如何应对。
    “你为何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有化字为图之能。”楚尚游得意道,“只要古籍中有记载,或是有精确文字可叙述,我便能将其画于纸上,分毫不差。这学堂我画过。”
    岑吟看着他那不可一世的模样,觉得他有这本事,合该去墓葬里绘壁画,当道士有些屈才了。
    “棋子,耗子,有些事想问问你们。”她忽然道,“这个鬼祠堂,到底是什么来历?”
    屋里两个人闻言却满脸不解。棋子?耗子?
    “前辈怎么知道我绰号?”戚子通好奇道。
    楚尚游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我姓楚!楚庄王的楚!不是鼠!”
    “还知道楚庄王,看来上钦观也并非浪得虚名。”岑吟随口道,“所以这祠堂什么来路?”
    “所谓孽镜祠堂,自然是关死人的地方,”楚尚游恶狠狠道,“孽镜乃是十八层地狱之一,世上自以为做了恶事还能瞒天过海之人,死后都会在此地受罚。这间幽冥学堂虽然不是地狱,但是……”
    “但是这里的学徒,显然不是活人。”戚子通接口道。
    岑吟想起自己的梦,隐隐觉得不对劲。
    平常来说,当时是自己坠入梦境才会落入此地,今日怎么……
    不对……她脑中忽然一闪,今日是阴历十五,月圆之日。
    她住的是尾房,气场的确有些阴暗。但因着男女有别,她并未带这两位少年回自己房内,而是来了他二人的房间。
    莫非……
    “我方才来时没有注意,你们这间房可是尾房?”岑吟问。
    “是。”戚子通点头,“这是地字号尾房。”
    “上钦观道士……居然没住天字?”
    “人满了……”
    “那你们可曾做过什么怪梦?”
    “我们知道尾房阴气重,在屋中布了阵法……所以不曾做怪梦。”
    这又奇了。岑吟怪道,我也在屋内贴了符咒,怎么毫不灵验?
    她环顾四周,果然在门框上见到了同样的辟邪咒。他们道行尚浅,符箓威力不如自己那张,但却起效,自己的反而无效。
    这实在怪了,可眼下却不是纠结此事的时机。
    岑吟想再开门一看,确认究竟是幻境还是确有其堂。
    她对那两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持起武器戒备,以防不测。
    岑吟也握紧了手中拂尘。她将机栝一旋,不动声色地亮出了利刃。
    接着她猛地拉开了厢房的雕花木门。
    门开启一刻,三人皆被吓得退了一步,那门外竟齐刷刷站着一排人,个个穿着白衣,垂着双手,虽低着头颅,眼睛却极不自然地向上,正阴森恶毒地盯着他们看。
    这些人脸色又青又白,脚跟离地数寸,却像不着力一样轻轻荡着,仿佛有根细线在吊着他们。
    饶是岑吟修行多年,也不常见到这样的诡异景象,渗了一头的冷汗。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楚尚游吓得嘴唇煞白,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棋子……不好了……”他慌乱道,“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
    戚子通也白着一张脸,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岑吟后退两步,挪动着挡在他们二人面前。自己好歹年长些,虽然不喜欢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但也不会就此束手待毙。
    她不动,门外那些人也不动。他们的眼珠死死盯着她看,嘴角溢着一丝冷笑。
    岑吟却微微挑眉,她看了看门框上的符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东西不敢进来。”她轻声道,“他们好像有些忌惮你们的符箓。不然方才就破门而入了。”
    她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阵孤零零的拍手声。三个人朝门外望去,却见那教书先生缓缓鼓掌,一脸笑意。
    他穿着一身蓝色衣衫,蓄着胡子,倒是与常人别无二致。
    “到底还是女人心细些。”那人笑道,“我的学生们久未见生人,有些唐突了。”
    他话音落,那些白衣人忽然开始嘻嘻作笑,笑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
    岑吟手中的拂尘微微晃动,似是感应到了强烈的怨气。
    “你是谁?”她问,“他们又是什么人?”
    “我不过一介先生罢了。”那人又笑,“不过是受命,掌管着这间祠堂。此处与封氏祠堂相通,往来倒是很方便。”
    “封氏祠堂?”岑吟从未听过这地方,“这又是何处?”
    那先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嗤笑一声。
    “即便是岑君故这样的厉害人物,对四国之事,也并非全然知悉啊。”他傲慢道,“罢了,既然不知,便以后再说。”
    “你知道我是何人?”
    “自然知道。受神女天雷加身而毫发无损的,千年来你可才是第二个。”
    “这么说还有一个?”岑吟惊讶道,“第一个是谁?”
    那先生却忽然顿住了。戚子通和楚尚游也瞪着他,显然在等他回答。
    可半晌他都没有回应。
    “……您别是忘了吧?”岑吟讪笑道,“动不动千年百年的,活得太久,难免忘事,也算是常情。”
    那教书先生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想知道这是些什么吗?”他指着那齐整立在门口的白衣人道,“那边的小子,你既知晓孽镜祠堂,不会不知这是何物吧?”
    他称这些人为物,多少让岑吟有些不舒服。她身后的楚尚游却压低了声音,勉强稳住心神。
    “是罪鬼。”他轻声道,“地狱之中……自然全是罪鬼。”
    孽镜祠堂之鬼,亦全是瞒天过海之辈。但不同的是这些罪鬼全部都是少年,犯的错多是不敬父母长辈,或是以学业为由逃出门却玩物丧志。而这个教书先生,乃是探路鬼卒,诱骗这些少年来此,永无逃出之日。
    祠堂规矩,需日日诵读上邪,读书习字,如私塾一般,因此才被人称为幽冥学堂。
    “这倒是个好地方。”岑吟故作感叹道,“那些不肯用功之辈,若送到这里来,想必日后都能封侯拜相了。”
    教书先生闻言,却哈哈大笑。他手里持着一本书,懒懒地靠在书桌上,眯着眼盯着她看。
    岑吟正挨个打量着他们,过了片刻后,忽然想起一件事。
    “谁是阿部其?”她问,“可有这个人吗?”
    那些少年忽然动了,纷纷转头朝向后方,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在他们身后的地上,正蜷缩着另一个白衣少年。他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怜,可怜。”那先生说着,瞥了他一眼,“倒还真是不死心。”
    他将手一挥,那些白衣人又转过头来,继续盯着岑吟嘻嘻作笑。
    “这些罪鬼,日夜在此诵读,早已疲惫不堪。如今既见生人,个个欣喜若狂,实在有些难以控制。”
    “为何欣喜?”岑吟警惕道,“莫非我等能救他们不成?”
    “非也。”
    “那有何用?”
    “那自然是……”
    先生笑着,忽然吐出一条极长的舌头,如蛇信一般蠕动着。
    “……食之。”
    她话音落,那些罪鬼少年们忽然露出了一模一样的阴邪笑意。他们身上的衣服骤然由白转红,一个个都张开口吐出了舌头。
    他们口中没有牙齿,从上颚至下颚竟全是倒刺。
    门框上的符箓突然冒出一团火焰,转瞬间烧成了灰烬。
    “快跑!”
    岑吟大喊一声,在那些红衣罪鬼扑来之时,猛地将拂尘一甩。一道金光闪过,震得他们纷纷后退,瞬间现出一条路来。
    不等戚子通和楚尚游反应过来,就已经岑吟一把拖出了厢房。两人顾不得回头,挑了个方向便没命地跑了起来。
    岑吟紧跟在他们身后,为照顾他们而刻意放慢了步伐。她气息沉稳,脚步轻快,一时之间倒是将那些罪鬼甩在了身后。
    门外便是一条回廊,三个人沿着回廊跑着,并不知前方通向何处。
    “说起来……”岑吟仔细想着面前之人的名字,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下游……中游……”
    “是尚游!”
    “你不是画过这间祠堂吗?”岑吟问,“你应当知道出口在何处吧?”
    “我知道!”楚尚游恼怒地说着,不时回头向后看,“穿过这道回廊,可见拱门,外面是间苗圃,翻栅栏过,再向东六百步,经一座桥上,见到一扇红门便是出口!”
    “还好。”岑吟松了口气。
    “还好?”楚尚游嚷嚷道,“若是你跑得过这些飞头——”
    飞头?岑吟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后却传来嗖嗖响声。她立即转头,只见那些红衣少年已经急速追来,一边追一边骤然拧断自己的头颅,连同颈椎一起自脖颈飞出,血淋淋地直朝他们扑过来。
    这妖邪也太怪异了!
    “你们两个先走。”岑吟忽然道。
    “什么——”
    不等那二人反应过来,岑吟却停住了脚步。她双手结印,步伐轻动,做踏罡步斗之法,接着并拢二指一挥。
    “白鹤令!去!”
    她话音落,身上便传出一声鹤唳。那绣在衣摆上的四方白鹤竟然动了,瞬间化形而出,直扑红衣罪鬼而去。
    岑吟借此时机,立刻转身离开。她穿过回廊,来到拱门处,准备沿楚尚游所言之路离开。
    但随即她便怔住了。那拱门外竟不是苗圃,而是一条无人的幽暗深巷。
    巷子两旁皆是商铺,却大门紧闭,上空一片星月,不似祠堂内白日景象。岑吟一时却步,然而嗖嗖之声却越来越近。
    她心知白鹤挡不了太久,不得已之下,只能咬着牙朝深巷中跑去。
    自己苦修多年,倒是不怕这些妖邪,但不知该如何脱出,又准备得不甚周全,难不成……要在此处与他们缠斗一辈子不成?
    这可如何是好。
    岑吟一路跑着,只觉得这巷子望不到头。但渐渐地,身后的声音却消失了。那些东西似乎也迷失了方向,没有再追上来。
    见暂时无虞,她松了口气,缓步停了下来。转头看时,见自己停在一处酒肆之外,也是大门紧闭,只挂着一块写着酒字的幌子。
    这里为何……有些眼熟……
    岑吟一时疑惑,正四处看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轻笑。
    她立即转头,却见巷子深处竟停着一匹黑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皎月如银,余辉落下,那马背上坐着一个男子,正遥遥看着她微笑。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那人一袭白衣,只在弊膝下摆绣着一只漆黑的斑斓猛虎,并一些草虫溪水图。岑吟只见他侧坐在那匹马上,一脚踩着马鞍,另一脚踏着马镫,手中摇着一把黑金折扇,颇有些纨绔子弟的风范。
    只是他这么坐着,也不怕摔下来,跌个六亲不认。
    “这位先生,莫非也在此地迷路了吗?”岑吟开口问道,“这里月黑风高,恐有妖邪出没。若无甚事,还请速避一避得好。”
    那人问言,把折扇一收,懒洋洋地转头去看岑吟。
    “你要我走,我偏偏就不走。”他哼道,“小姑娘,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人可不好。岑吟暗道,别是什么东西成精了。须得探探他来路。
    “贫道釉云观岑氏,敢问先生尊名?”她起手道。
    那人却悠然笑着,一派自以为是模样。
    “都说世事无常,人心无常。”他回礼道,“在下姓萧,名释,字无常。”
    岑吟的眉头抖了一下。
    “敢问先生名中的释字,是哪个释?”
    “释然的释。”
    “先生这字取得好,配了姓却不好。”岑吟侧过了头,“萧释,消逝也。空而无形,得又复失。不能长久。”
    萧无常闻言,却将头转向她,嘻嘻一笑。
    隔得太远,岑吟看不清他的面目,隐约觉得像个美男子,却又莫名有股阴邪气。
    他拍了拍坐下的马。那马动了动,缓缓朝着岑吟行来。马蹄声阵阵,鞍辔叮当作响,徐徐由远及近。
    “诏我一红妆,允我坐东床。”他轻声道,“日暖彩霞飞,夜冷芭蕉凉。”
    马停在岑吟面前。那人侧坐马上,居高临下地垂头看她。
    “小姑娘。”他笑道,“子非我,未知我富贵荣华,未知我贫贱交加,不可肆意品评。”
    岑吟仰头去看他,却见他双目所在之处,黑洞洞一片漆黑。
    此人没有眼睛,却能视物。
    定为妖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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