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恣拧紧眉头, 勉强把堵在嗓子眼的茶点干咽下去,他打量了眼前的绿眼睛一眼, 然后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手, 别过了脑袋。
他不太喜欢这样毫无礼数的人,尤其是绿眼睛的一只脚还颇为张狂地踩在他的衣摆上。
这副模样, 不用多说就知道是小二哥口中那位气到祖辈吐血的姜家小少爷,白鹿镇其实并没有多大,茶楼也只有两三家, 热闹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一家,今日在这里撞上并非什么巧合之事,何况这位小少爷似乎真的与传言中的姜府不合。
因为那个早逝的静火姑娘和那面被姜府掠走的铜镜。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姜言完全察觉不到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个书童模样的小子, 他很郁闷, 明明是这个书童口出狂言在先,现在反而是他对苦主爱答不理。
他抱着自己的赤色鞘刀奇怪道, “你们中原人就是古怪,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竟也不接,还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要我把金子送到你手上吗?你其实很想要的对吧?还是说你喜欢葡萄酒?玛瑙串?”
唐恣淡漠道, “都不需要。”
小二哥陪着笑脸, “言少爷, 这位是神都来的药商大人,是我失言, 我扇自己一耳光, 您别为难他们。”
说罢, 混迹江湖多年的小二哥抬手扇了自己一下,那张脸还是笑嘻嘻的。
“你没有失言。”姜言抱着胳膊瞥小二哥一眼,“你说的哪里不对吗?你说得更多我赏得更多!什么豺狼虎豹,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你们中原人,连骂人都很有趣。”
当着旁人的面说旁人的家事终归不是君子之为,虽然姜言不与姜府往来,说到底名字里还带着个姜字,小二哥一时间听不出他是真的憎恨姜府还是在拿他开涮讥讽,有些难堪,刚想开溜,手中便多出了一块金锭。
碧色的瞳孔凝在眼前默然喝茶的笔挺背影上,话却是对整间茶楼的人说的。
“今天你们谁骂姜府骂得最响,我便赏铜板十,到姜府门口去骂,我便赏金锭二十,敲门进去骂的,赏五十!”
话音将落,堂中原先小声议论的人群突然沉寂了下来,不论是嚼着草秆的大爷还是拖着鼻涕的娃娃,都直愣愣地往这边看来,姜言仍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像是明白了什么,轻笑一声,高声喊道,“我姜言从来都说话算话!”
顷刻间,整座茶楼有如烧沸的油锅,一群人火急火燎,拼命往门外跑去,像是上赶着投胎一般。
猫眼石一样的眼眸里倒映着人群,西域少年的嘴角还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像是看着人群如蝼蚁迁徙是一件分外有意思的事情。
唐恣放下茶杯,“这位公子说什么都赏可是真的?”
姜言对他的兴趣显然比那些跑出茶楼的客人要大得多,他收回目光,嘿然道,“本少爷说了,说话算话。”
他贴近了些,身上带着独到的松子糖甜香与若有若无的墨水味道,唐恣骤然被近身,有些艰难地往旁边挪了挪,白他一眼,“你看什么?”
姜言却一脸坏笑地向他的襥头伸出手,唐恣瞥见他的手在耳边顿住,却没了下一步动作,他一掌将那只手推开,正色道,“姜少爷,随意碰别人不是什么好习惯。”
姜言满脸了然地缩回手,重新抱着胳膊道,“放心,你们中原人的规矩我还是懂一点的,所谓授受不亲,还有一言九鼎!所以,赏什么都是真的,你随意开口。”
“那你替我把这件衣服洗了吧。”唐恣不太懂这个人古怪的行为,不过他还是耐心地扯了扯自己还压在他靴子下的半片衣角,“我统共就带了三件衣服,另两件还晾着,你这一踩明日我就没衣服穿了,还请少爷屈尊,省得我再请洗衣婆。”
小二哥抱着金锭早已五雷轰顶,他心知姜言是个不成事的魔头,却不料这对看上去和和气气,一副读书人姿态的师徒也这样傲气,他悄悄看一眼那把赤色鞘刀,松一口气,心道还好眼前的人似乎没有生气。
“啊,真是对不住。”
姜言的确并未生气,相反他笑着放下自己的腿,“不过...我没怎么洗过衣服,这件衣服是绸的还是麻的?要是洗坏了可就不好了,要不我去给你请个洗衣婆?”
唐恣拍了拍自己的衣摆,那里原先有一团浅银的云纱刺绣,已然尽数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他皱眉道,“那就请姜少爷去请吧,我与师傅就住在两条街外的梧桐客栈,今夜都会在那里静候。”
姜言扫了眼他的衣摆,亮晶晶的眼睛眯起,也不多说一句就架着鞘刀往门边走去,金色的发梢在晨风中抖了两下,他突然回首道,“我发现你们中原人果然不喜欢说实话。”
唐恣蓦然对上那双夺目的绿色眼睛,姜言一直在笑,那双眼瞳像是蕴藏烟絮的翡翠,盈着慵懒的晨间光线,虽然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但西域风沙似刀,已经将他刻出了些许年长的线条。
他有些紧惕地对付着这个看上去实在不好对付的人,缓声道,“公子想说什么?”
“你们从东边来,是为了寻草药,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向我讨要呢?”姜言有些委屈地转了转自己的刀,“毕竟我都先放了话,小爷会赏你就一定会赏。”
“姜少爷西域游历多年,与家中不和,草药生意也不会是姜少爷在忙活,我找你帮忙又有什么意思。”唐恣平静道,“我不喜欢做毫无希望的事情,何况我找的草药一路问过来也非寻常人家能得。”
“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怎么说...那户人家我也能随意进出,拿点东西出来也是寻常。”姜言饶有兴致道,“只要我走出这扇门,这个机会就没有了。”
“我不受莫名其妙的恩惠。”唐恣道,“你还是去请洗衣婆吧。”
姜言若所有思地抬起下巴,片刻,他道一声明白,便往门外走去,小二哥抱着那锭金子,呆楞着,张张口对姬云崖道,“这位大夫,你可得管一管你的徒弟,这姜言少爷不是好编排的!”
“惹都惹了。”姬云崖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我能怎么办。”
他款款放下手中茶杯,自袖中掏出铜板在桌上放好,“虽不及金锭值钱,还请笑纳。”
小二哥尴尬之色未减,抓耳挠腮,苦巴巴道,“不必,不必,此事怨我这张破嘴!”
姬云崖没有答话,他拍了拍望着大堂出神的唐恣,“走了,徒儿。”
唐恣冷不丁被一拍肩膀,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姬云崖的眼睛是浓重的褐色,看不见一丝一毫他曾经说过的湖泊颜色,胡人那些各色的眼瞳与发丝总是藏着幽艳,姜言自不必多说,可就算姬云崖在中原生活多年,完全瞧不出半点西疆人的影子,他也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神秘。
他忽地一乐,忍不住想着那个莫名失踪的胡妁与死去的胡玠,若他们那样的脸配上一双蓝色眼睛又会是什么样子?姬云崖若也是这样,会不会比现在更祸水三分?
他慢吞吞起身跟着姬云崖一路沿这座不大的镇子走回去,忍不住道,“你说,西域人是不是脾气都这么古怪。”
“西域人古不古怪我不知道。”姬云崖负手走着,“我看你挺古怪的,干什么要让那个姜言去给你找洗衣婆?连店小二都知道,初来乍到,不该惹事。”
“不惹他,怎么能接近姜家。”唐恣转身倒着走,满面无所谓,“要找蜃楼,光靠我们俩?把附近水泽挖透了都找不到,求助当地大家是最快的办法,何况这可是送上门的大礼,不收怎么行,你没听小二哥说,姜老太爷被气得吐血了吗?咱们可是游医,去诊治一番求点恩惠,不算过分吧。”
姬云崖瞥他一眼,兀自往梧桐客栈走,“你可是个冒牌货色,没有傅医令在,别把人给治坏了。”
唐恣一笑,“我可是通晓医理的,倒是你......把这个假大夫给我装好了别露馅。”
沿途有不少卖干果葡萄的商人,西疆素有苦寒之名,然而白鹿镇却真如传言中一样隰有白鹿,绿洲盎然,比起更临近中原的昌城还要富饶许多。
唐恣只在幼时来过西疆,此刻看什么都新鲜,和小贩讨价还价买了一把果干,丢进嘴里,霎时被甜的一呛,他递了一把给姬云崖道,“来来来别生气了,请你吃果子。”
姬云崖更莫名其妙了,他看着那把红橙黄绿的果干,却没有伸手去拿,“你哪里看出来我生气了。”
唐恣伸了伸手,“不生气你就吃一个呗。”
“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就往嘴里塞?”姬云崖从他掌心挑起一颗,皱眉看上面凝着的一层白霜,又放了回去,甩手往客栈方向走去,边走边道,“这是胡人煮茶用的,要和牛乳放一起,单吃都是蜜酿,甜的掉牙,我不吃这东西。”
唐恣愣在原地,半晌才怒道,“那我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
因为挂科事情比较多,但是保证两天一更,被这边老师踢皮球的本事折服了ORZ.....喜欢兴唐夜游请大家收藏:(663d.com)兴唐夜游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