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姬云崖挑起地上一具蛇尸, 皱眉道,“看来我们过来的路上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唐恣并不意外, “又没有遮遮掩掩的, 有人看见了跟着,也说得过去。”
    唐恣重新燃起火折去看那条蛇, 青黄色的斑纹,七寸处挨了重重一击以致筋骨断裂,皮开肉绽, 像一条软绵绵的帛带挂在剑身上,没了气息。
    他提溜着那条蛇丢到一旁,啧啧道, “想不到你看上去软棉棉的, 劲儿还挺大。”
    “这是黑沙蛇,毒性不重, 西北之地多有用它做羹汤的, 方才外面的人并不想要我们的性命。”姬云崖将长剑重新放回柜子上,“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出去?”
    “这个楼阁地处偏僻无人涉足, 四面花窗都被封死, 有人想关住我们实在是太容易。”唐恣四处推了推窗户, 然后自认倒霉地在席上坐下, “那就呆着吧,你不是说那人不想要我们性命吗, 那他肯定不会让我们饿死在这里, 如果我不见了, 子异说不定会把整个昌城都翻一遍,于他们而言没有好处。”
    姬云崖犹豫了一下,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随手将桌旁落满了灰的蜡烛点燃,昌城寒冷,屋中连昆虫都不愿栖居,灯烛全部亮起后,柜椅长桌逐渐清晰,桌上一些零散物件并未被收起来,一边挂着些披帛,另一边则是垂至地面的幂篱,连同紫纱帐后的那件红袍也更显的妖异夺目。
    “方才的话我还没有讲完。”姬云崖施施然避开蛇尸坐下,“这张纸条所写和血玉主人也许是两件事。”
    唐恣惯常撑着下巴,“字条上所写桩桩件件都是刺史府家事,那个神秘的血玉主人掺和进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姬云崖摇头道,“我对那张字条也是一无所知,但是这个血玉主人想做什么,倒是可以猜一猜。”
    唐恣见他拿起方才那支刻上妁字的毛笔,缓缓道,“你记得那天酒肆里的人是如何说的胡家两个女儿的吗?”
    “嗯......大女儿是正室所出,姿色平平,嫁给了养子徐文远。”唐恣仔细回想,“二女儿胡妁与三公子胡玠是林妩娘所出,因为像母亲所以长得貌若天仙,恨不得人见人爱?”
    “胡妁美名远播,却一夜之间没了音讯,会不会就和血玉主人有关?”姬云崖垂下眼,他覆上自己的肩膀,“灵桑是当年蜃楼境的蜃女,古书所言,蜃女现身之地必有蜃境,蜃境实为虚妄,而灵桑不同,灵桑所至之地,绿洲屋舍甚至是飞禽走兽都是真实的......所以当年西陲的人供奉她,将她当作神明,那块玉石如果真的是指蜃楼境,那胡家是不是也与蜃楼境脱不开干系?”
    “可蜃境化实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真的。”唐恣低头道,“我从来不信鬼神一说,许多人扯上鬼神的幌子,其实都是掩盖别的目的罢了。”
    姬云崖没有否认,只是捏紧了那支笔,“我也不信,就算她是我的母亲也一样,但是那些东西的确都存在,从蜃楼境中取出的清水和食物,养活了西陲不少人,所以他们一定有别的办法得到这些东西,所谓蜃女,不过是一个幌子。”
    唐恣道,“你是说......既然蜃女是一个幌子,那么也可以是灵桑以外的其他人?”
    姬云崖看向一旁的红袍,沉声道,“比如说......胡妁,如果蜃楼境需要她,这件衣服便是信物。”
    唐恣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件鸾凤缠绕飞舞的赤红长袍,可若按姬云崖所言,他的生母灵桑已经是蜃女,那么血玉主人又为什么要找胡妁?
    “在霍仙鸣口中,灵桑是一团迷雾,但她绝对不是会轻易受控之人,就算安西已经归顺大唐,但还是有许多人憎恨唐人,觉得他们是侵略疆土的恶鬼,灵桑却在这个时候脱离蜃楼境和秦元真生下我......所以蜃楼境的人想要放弃她去寻找另一个傀儡。”
    姬云崖轻轻蹙起眉毛,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有一种可能,灵桑十年前已经不在了。”
    唐恣抱着膝盖,对面的人又露出了在崔道墓前的神色,他说自己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灵桑,但提到这个所谓的“母亲”,还是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态。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光洁一片,察觉不出任何伤疤存在的痕迹,那枚小小的燕子印记像是自然长在薄薄的皮肤下,宣告着他和蜃楼境也曾有脱不开的瓜葛。
    他也曾问过父母许多次这枚印记的由来,那对不靠谱的夫妻只说曾在大漠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尚且年幼的他常喜欢自己出去采红荆草打野兔,某日回来眼角便多了这么个东西。
    西陲教派繁多,方妤本以为是某个教众见他年纪小随手画上去的,结果用参了皂角的水给他搓了半天也并未搓去,只得放弃,加之燕子印记不过米粒大小,长在男子脸上并不有碍观瞻,也就没有再过问。
    “如果这样想,为什么十年前胡妁和血玉主人差不多一起消失,而胡家却无动于衷便可解释了。”
    “他们千里迢迢图什么呀?”唐恣觉得不可思议,“貌若天仙之人难道不好找吗?为什么非得是胡妁?”
    “是啊......为什么非得是她?”姬云崖看向那些悬挂着的幂篱,自言自语道,“林妩娘会不会是个胡人?”
    唐恣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摇摇头,“胡玠看着不像有胡人血统,那张脸怎么瞧都像个中原人。”
    “都是猜测罢了。”姬云崖道,“另外便是你刚才看见徐文远与胡玠一事......”
    “停!”唐恣提到这个就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求饶道,“能不能让绕过这个话题。”
    “不能。”姬云崖不留一点情面,他正色道,“你又不是故意的,何必这样难以启齿。”
    “我恐怕以后看到他们两个都要说不出话了。”唐恣绝望道,“你别告诉子异和老傅,他们会嘲笑我的。”
    姬云崖看他丢人总是会被逗得想笑,应声道,“放心,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我是想说若徐文远与胡玠才是一对,那他当年又为什么娶了大小姐胡婕,信中所写娘子情郎又是不是他?”
    唐恣磕磕巴巴道,“应当......不是吧…...诗的最后一句,并蒂裹素妆,说明这对夫妻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句诗对应的都是生死之事,徐文远可是好好活着的......”
    “那么照你的推论,只剩一种可能了。”姬云崖道,“最后一句其实是胡谢与林妩娘,他们死在了一起。”
    “可是胡谢不是近日才去世的么。”唐恣想起徐文远与城门兵所言的葬仪,胡谢分明是死在他们到来前几日。
    姬云崖道,“我们并没有见到尸体也没见到棺材,所有事情不过都是徐文远片面之词,因为韩王此行与刺史无甚关系,他们扯这个谎,不过是因为瞒不住了。”
    唐恣打了个哈欠,“那总不可能全府上下都跟着一道弄虚作假吧?半点马脚都露不出?”
    姬云崖道,“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最后一点,就是那个所谓的雩祭,供奉雨师而已,何必搞出这许多花哨的做派。”
    楼阁内与外像是被黑布分割的两个世界,听不见外面的风雪交加的声音,只有灯花烧焦在隐隐火光中坠落。
    唐恣数着地上的花蛇越来越困倦,“我说...要不别去凑雩祭的热闹了。”
    姬云崖看着他说话一颠三倒的样子,淡淡道,“怎么了,昨日不还兴冲冲买了一堆纸娃娃么?”
    “姑且将那两个丫鬟当作凶手罢,她们看似想杀你,却又处处留了情面,那杯毒性不重的酒也好,今天的黑沙蛇也好,都不至死......”他越说越小声,“倒像是在给你一个警告。”
    姬云崖叹气道,“他们是要警告我离开昌城......”
    对面趴在桌上的人已经不动了,唐恣有个好处,就算身遭是修罗炼狱,刀山火海,到点了就会困,困了也不拘泥于什么地方,稍微趴一趴就能睡着。
    红蜡附近气暖,他蜷缩在天青色的袍子里,眉目轻阖,与韩王有些相似却又不那么相似,也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倒是有些西平公主的影子,那只不知是燕子还是鸾凤的鸟儿安静地贴在他的眼角,仿佛一起陷入了沉眠。
    世人传言均王殿下年少时轻衫风流,从不约束于世间俗礼,也曾入梦多少贵族女子春闺。
    但唐恣的母亲均王妃方妤却并非大族女子,而是出身均王府暗卫,据说方妤幼时便已养在均王府,师从禁军统领,武艺高超,替均王挡下不少次劫杀,却总是来去神秘,叫人摸不着踪迹。
    其实当年以方妤的身份,当个侧妃都是勉强,均王妃早有人选,可也不知怎的,均王力排众议,说服了与他有婚约的颜氏,不仅迎方妤入府还是均王妃的名头,而后便有了世子李谞。
    姬云崖坐在对面哑然失笑,唐恣应当很像他的父亲,自在自得,不问俗礼,只是明明过去的世子殿下更喜欢绛紫茜红的衣服,近来居然也逐渐稳重了起来。
    当年的唐钧王一身贤名,却落得史册上一个早薨的结局,归隐山林后以国号为姓,尚且不足一岁的均王世子从万千尊贵的小王爷变成平民百姓,又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他默念了一遍李谞二字,却发现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眼前酣睡的这个人对上。
    唐恣能睡着,他却睡不着,那个要对他下手的还蛰伏于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伺机而动,半晌,他站起身绕过满地蛇尸,往书架旁边走去,那上面书本都是双份摆放,一侧摞着高高一层,另一侧则是薄薄几本。
    他随手翻开一本《左氏传》,手却突然顿住了,那里面已经没有文字,书页被墨汁涂抹得模糊不清,后面的纸张还有被揉皱的迹象,上面用针还是什么刺出无数细小的恐洞,像是某种仪式。
    姬云崖默默举起一盏灯,对着那张书页照去。
    黑色的窗布上,一时间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
    “怪物。”他看着那些字迹,睁大了眼睛。
    他匆匆翻开剩下的那些书本,《女训》,《卫风》每一本都被墨汁涂抹出诅咒之语,写下字的人像是有着说不清的深仇大恨,每一笔都触目惊心。
    “幂篱,怪物,林妩娘......”
    姬云崖抓住那些书本,他闭上眼,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是真的。
    胡妁天生某种异相,并因此被蜃楼境的人注意到,也因为这种异相,遭到别人嫉恨。
    与她一起在这里习艺之人是胡家大小姐,也许是她姿色平平的姐姐在她的书本上画满了“怪物”二字。
    而那个异相会不会与他一样,生了一双蓝灰色的眼瞳?至于胡玠与徐文远在这其中又充当着什么样角色?对蜃楼境一事又知道多少?
    他突然有些头疼,身后睡着的人似乎哼哼唧唧了一声,屋中蜡烛并不多,撑到第二日白天有些勉强,唐恣哼哼完又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将自己的脸往衣袖中埋了埋。
    姬云崖只得放下疑问先去转了一圈,可惜并未找到御寒之物,万般无奈之下,虽然有些不吉利,他还是取下了那件鸾凤红袍给睡着的世子殿下盖了上去。
    楼内分不清时间流逝与日月轮转,也许是三个时辰,也许是四个时辰,不出所料,有人打开了楼阁大门。
    门外天光雪霁,稍微有些刺眼,徐文远领着人走进来,看到唐恣披着那件鸾凤红袍睡着与一地的黑沙蛇尸,他的脸色倏忽变得惨白。
    姬云崖端坐在案旁,并不生气也不意外,挂着一身干涸的血迹招呼道,“徐公子。”
    徐文远一脸魂飞魄散,他躬身一揖,急忙喊过身后的大夫道,“还不快给贵客验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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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