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天福镇身处皇城往西不足一百里处,因正对着管道又背靠玉脉矿山,每年都有不少人拉着珠宝玉器去西市叫卖,或换得西域奇珍,或换得数不清的金银绫罗。
    也有不少客商直接住到这处风水宝地,大把大把得用低价钱从民间买卖,然后送往各郡赚差,所以这里人人都会做生意,也有许多人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不比长安城里人差上多少。
    一辆悬着金铃,车身漆玄色玄武纹的硕大马车缓缓驶入天福镇牌坊时,门口蹲的几个泥猴儿一样的孩子霎时眼睛一亮,叽叽喳喳飞快地围了上来。
    他们穿着破败不堪,脏兮兮的手拖着自己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兜,里头躺着不少晶莹剔透的石子儿,虽裹着泥巴,却耀眼夺目。
    “去去去......”赶车的人不满地挥了鞭子,“一边去,我家大......公子瞧不上这些烂糟糟地破烂货色,莫要耽误我赶路。”
    领头的泥猴儿名叫川儿,他手里捧着石子儿,却用胳膊趴着车桅不让车动,哀求道,“大老爷,再往前走这里的玉器铺子卖的可都是黑心价儿,我们这些虽不入流,但胜在货真价实,还便宜,一把只要十文钱,自己买回去,串个链子当个扇坠都顶顶好的!
    那赶车的青年人脸色一黑,鞭子就要抬起来。
    川儿瑟缩了一下,紧紧闭上眼,却没跑,他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一兜子石子儿,就听车里响起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
    “慈轻,不要如此。”
    暗红的帷幔被一只手抬起,川儿悄悄将眯起的眼撑开一条缝儿,然后他就这么愣住了。
    车架里的人生得一副秋水玉山一般的面容,举手投足都是贵气端方,双眸如深潭之旋,桑竹间莹,连看他这个龌龊的乞儿都带了七分暖柔的笑意。
    车中人似乎惯了别人这样看他,笑道,“你把东西呈上来给我看看。”
    “欸...欸...”川儿发愣间急忙招呼身侧几个泥猴儿一起聚上来,把那些晶莹的石子儿堆成一处,绕过吹胡子瞪眼的赶车人,恭恭敬敬地送到那人面前。
    车中之人只瞧了一眼,似乎并未计较玉质与脏否,便对赶车人道,“慈轻,付帐罢,这里七个人,一人十文。”
    罗慈轻转身斜了他一眼,十分不满地掏出钱袋付帐,却因动作过大不小心勾出另一只袋子,袋如龟形,通体镂银织锦,有些晃眼。
    川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罗慈轻瞪眼吼道,“看什么看!?”
    川儿忙低下头,只抬起沾满泥垢的手去接赏赐。
    车中人似有不满,轻声埋怨道,“何必对幼子如此?”
    罗慈轻没有半点好脸色,“这地方神神鬼鬼的,我本就不愿意来,现在倒好跟你来了,你还散这些银子!你真当自己俸禄够使?”
    车中人垂首不语,低着头的川儿有些奇怪,怎得这车中人瞧着像主子,却被赶车的奴仆吼得半句不敢多言,手中蓦地一重,那七十文铜子儿已经尽数倒了出来。
    “滚吧。”赶车人依旧没好气。
    川儿不敢多呆,领着自己一群早就发怔的跟班儿们一边喊着“谢谢贵人!”一边往牌坊外跑去。
    眼瞅着那些身影逐渐消失,罗慈轻忽然长舒一口气,恶声恶气瞬间荡然无存,“唐公子,这做恶人还要演戏的差事可真难。”
    “嘘,别叫我唐公子。”车里的人探出脑袋四下瞧瞧,方才的雅致温和早就抛到了天上,他无奈道,“你忘了皇叔吩咐啦?我现在明里是你家少爷左素光,暗里是刑部尚书姬云崖,你可别给我露馅了!”
    “那您和姬大人窜通好了吗?”罗慈轻打小就给韩王当暗卫,刚去了凤翔杨氏一趟回来,就接到了三十多年以来第一遭碰到的棘手差事。
    不杀刺客,不上战场,单单护着李迥的小侄子闹一出冒官抓鬼。
    他感觉很郁闷,依稀记得多年前的碎叶古城,李谞还是个奶娃娃,屁颠颠地跟在那位风华无双的均王身后,嚯着漏风的牙奶声奶气地喊爹。
    当时他年纪不大,随侍韩王,只觉得这样一对仙人模样的父子,就该离了那喧嚣又暗流汹涌的长安城,住到世外桃源里去。
    如今小仙人呆不下去天庭,又麻溜的滚回了人间泥淖,还变得相当能折腾。
    唐恣自然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仗着无人瞧见,歪了身子,懒懒散散地靠着车门,“放心吧,今日起他有五日休沐,若五日后我不回去,他便会继续告病,反正刑部司空闲得很,尤其是陛下提了陆驷的官奉,姬大人难过异常,消失一段时间也是人之常情。”
    罗慈轻驾着马车摇摇头,叹道,“合着那位油盐不进的姬大人也愿意陪着你闹,连银龟袋和玄武马车都给弄出来了。”
    “非也。”唐恣打了个哈欠,“姬云崖和我不过都是有恩必报的人,孙大人在顾成业一案中帮了许多,此时他的好友都大人病倒在床,我若不来这一趟,良心怕是会不安。”
    他突然又起身拍拍罗慈轻道,“欸...说到顾成业,你跟着皇叔多年,那他和皇叔交易的事情是什么你可知道?”
    罗慈轻一噎,想到自己往凤翔跑的那一趟,眉眼忽而有些落寞,他忍不住叹气,“殿下不告诉你自然有他自己的意思,或是怕你担心,或是此事有危险,你是他兄长唯一的独苗苗,自然事事要先为你考量,说不定你再大些,懂人间情致,他就告诉你了。”
    “又是人间情致,小时候长辈总是喜欢说长大后就懂,结果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是说再大些。”唐恣无奈地看着自己兜里那些分不清是玉石还是石子儿的玩意儿,遗憾无比,“怕是我要等到七老八十了。”
    “你都这把年纪了,那我是什么?土里的老萝卜?”罗慈轻被那句“我都这把年纪了”气得直翻白眼,倏忽又转移话题道,“那你又怎么笃定装成姬云崖,就会有人找上门呢?”
    唐恣这回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伸手从他腰间抽出银龟袋,龇牙一笑,“当然是猜的,因为新的京兆府尹严大人还在上任的路上,我得抢先一步。”
    罗慈轻被这句“猜的”逗乐了,手下施力,马车一路绝尘,很快便冲进了那日都冰大人落脚的玉缘客栈。
    玉缘客栈是天福镇最大的客栈,也是都大人入京的下榻之所,因狐国一事,那间人字三号房虽没人敢住,却吸引了不少写志怪的落魄书生和老牛鼻子道士过来观摩,偏生这些人都是没钱的主儿,看过就走,甚至还想做法事从店家身上捞银子。
    所以这几日小二十分烦躁,十分愤怒。
    故而唐恣领着罗慈轻进了空空无客的玉缘客栈,张口便要人字三号时,小二头也不抬的打着只出不进的算盘,摆摆手不耐烦道,“别妨碍老子做生意,要看鬼出门雇辆车去城里菜市口,那儿天天都有阎王爷新收的,新鲜得很。”
    “鄙人是来住店的。”唐恣被呛得一愣,旋即收了脸色,好脾气的笑道。
    他正经起来和当年的均王气质动作如出一辙,活脱脱的天潢贵胄,清雅绝伦,让人忽觉春风扑面,不自觉就被牵着话头走。
    那小二果然抬起了头,眼神霎时就变得狗腿起来,忙不迭邀道,“哟,瞧我这张贱嘴,贵客上门竟不知道招待。”
    唐恣当然不会恼,而是风度翩翩地垂手施礼。
    知道他真面目的罗兹轻顷刻牙酸了半边。
    店小二期待地搓手道,“您二位住店?”
    唐恣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是,只要那间人字三号。”
    店小二是个人精,见到那枚银锭是双眼就开始放光,他伸手将银锭收好,如同偷了鸡的黄鼠狼一样坏笑道,“这位大人,怕不是为了都没有大人撞邪一事而来的?”
    罗慈轻身侧一把长剑骤然出鞘,凛凛寒光将小二晃得一激灵,还没来得及讨饶,那把剑就被唐恣按了回去。
    唐恣高深莫测一笑,“此番我只二人出行,是来买玉料的京城商贩,你可懂我意思?”
    小二打着哆嗦,仍小心翼翼地离罗慈轻一丈远,结巴着哭道,“懂...懂懂......但小人绝无僭越之意,只是等大人来此许久了!那压根就不是什么狐祟!而是齐家的冤魂在搞鬼啊!”
    唐恣忍不住皱眉道,“齐家冤魂?”
    小二闪到柜台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小声道,“大人不是本地人,当然是不晓得,天福镇原本家家户户都很太平,就那个大户齐氏玉窍山庄天天出事,光是老爷齐兆就克死了两个老婆...生下的小女儿还是病恹恹的唠鬼!”
    他面露惊恐之色,颤声道,“有人说,这都是报应!齐老爷杀了他的两个夫人,所以那两个女子化作山中冤魂,邀都大人前去赴宴,面上看是鬼神之说,其实是希望有青天大老爷替她们沉冤昭雪啊,我们可把您盼来了.....”
    唐恣认真地听他说着这些漏洞百出的传言和溜须拍马,也懒得去拆穿,只疑惑道,“玉窍山庄?”
    “就是天福镇最大最有钱的一个庄子,占了好几亩地咧。”小二扒着柜台。
    “那照你所言,我们该去玉窍山庄找冤魂问话咯?”唐恣笑眯眯的看着他。
    小二鬼鬼祟祟地瞥了一眼他又悄悄地瞥了一眼罗慈轻,唯唯诺诺道,“其实小人倒有一个办法......”
    卯时半刻,玉缘客栈正厅。
    唐恣套着一身素雅的常服独自坐在角落喝茶,他持着一把折扇,儒雅风流地往脸上扇冷风。
    斜对面嗦面的大娘忍不住悄悄和同伴道,“你瞧那个公子的模样,当真俊俏,怕是齐家少爷来了也得甘拜下风。”
    小二呆站在一旁添茶,有些欲哭无泪地听着她们讨论大人的相貌,同时还得拿一双贼眼睛时刻盯着门口的动静。
    唐恣虽不知这齐家少爷是谁,但这番夸赞还是让他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另一人却皱眉道,“好看是好看,就这天气居然还用得着扇子?不是肝火过旺就是脑袋不好使罢......”
    小二端茶的手一抖,洒了小半碗,他瞧见眼前的大人脸霎时绿了半边,默默收起折扇。
    他有些苦涩的挤出一个笑脸,想低声赔罪。
    就在这时门口的灯笼晃了两下,一个蓝衣明眸的少女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了玉缘客栈。
    唐恣瞧见小二一愣,旋即朝他使了个眼色,当即了然。
    原来蓝衣少女便是玉窍山庄的小姐齐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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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