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朱雀门街西从北,南衙内漏刻落下最后一粒沙土,梆子轻响。
    坊外白日喧嚣的街道仿佛随着料峭枝头的寒冰一起冻结,屋舍商铺灯灭了一半,连平康坊内那些如三月莺啼的歌声似乎都小了许多,只有城门处“哒哒”的马蹄声迎接着六百下混重的闭门鼓。
    “官家,行行好,让我进去,我来走亲戚。”一个乞丐扒着半掩坊门,颤着干裂的嘴唇,头顶圆髻早已散开挂着细碎的草叶尘土。
    当值的差官打了个呵欠,无意与他纠缠,今来河西水灾,不少流民往京城方向避祸,运气好的,找到一两个亲戚留条命,运气差的,被山匪劫了吃一刀随意丢到哪个山疙瘩里头,眼前这人一身脏兮兮的长衫,背着包裹,虽形容落魄,但举止得当,瞧着应该是个外乡逃难的读书人。
    “进去吧。”官差开门,哼道,“你这是遇到我心肠好,要是遇上旁人,这门早就砸你脑袋上了。”
    乞丐沾满泥灰的脸笑得皱起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泥鳅一样闪进了坊门,往左拐消失在夜幕里。
    通化坊内有一处巷子,蜿蜒曲折,幽深静谧直通一处小宅,过往多人都知晓此处素来无人居住,只有寒月里偶有几天,会有一辆白纱马车停在门前,至于车上坐着什么人,来做些什么,从未有人得见。
    不过京中养外室者不在少数,都猜这是某位官家置办的外宅,养了些歌妓伶人不敢放出来见人,也有上了年纪知晓内幕的人,说这间宅子的主人是从前仆固氏外戚,后来仆固氏没落,族人多数迁出帝京,这座宅子便就此荒废,只请了人来打扫收拾。
    院中池上有拱桥,桥上有梅树,映着天际一轮明月,落下的簇簇梅花白中缀粉,铺成一处仙境。
    仙境中有人散发坐在桥上,一身天青色长袍松松扣在肩头,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副未完成的仕女图。
    画者似在提笔思索,清澈的池水映着一双狭长明亮的眼和斜飞入鬓的长眉,毫无疑问他是个美人,世间无论男人女人若是见到这张脸,多半都会发怔一会儿,但那份美并非清俊脱尘,而是眼角眉梢都带了三分妖气妩媚,潋滟如绸的唇似乎永远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主上,有个乞丐打扮的人求见。”何询自前门走进,站在五步开外,他知道自家主上素来不喜欢在作画时被人打扰,故回禀都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让他进来。”桥上的人声音细而柔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笔下不停,细细勾勒着仕女的眉眼。
    “是。”何询领命,再度隐入暗中。
    片刻之后,那个差点犯夜的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桥边石子地上,伏地颤声道,“主上......”
    “你回来做什么?”男子也不瞧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膝上敲着,笑道“既然没考上,拿了赏银回家读书或是做点小生意,为何还要回来呢?”
    “李策死了。”乞丐慌乱形迹毕现,似乎完全听不进他的问题,自顾自道,“我行至丰天郡,他们说......顾成业也突遭横祸,被刑部司抓起来了,连他的夫人也......”
    “是啊,也死了。”男子笑意更浓,半眯起的眼流出无限的媚意和不解,“可是,你离了京,回了乡,他们流年不利丢了性命,与你有什么瓜葛。”
    “一定是有人伺机报复!一定是那个黄老怪死了都不放过我们!还有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女儿和废物一样的儿子......不是妖怪......一定不是.......”乞丐抬起头,颤抖着往男子身边爬去,“我逃回长安,是想请主上救救我。”
    他眦目欲裂,恐慌像是潮水涌上心头,哽咽道,“主上,您神通广大,我们三人一道入京,一道科考,我虽愚笨,但对您不可谓不忠心,求您......救救我一条烂命,我还年轻,我给您当牛做马.......”
    “赵括,我有牛有马,要你做甚?”
    男子依旧淡然,看也不看他,提笔给仕女的裙带补上月白,好似朗月清风,和眼前这个破布一样的书生格格不入,“你很聪明,知道不是妖怪所谓,可又不太聪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其实啊,那个真正的凶手比谁都慌,比谁都害怕......”
    “你知道是谁害了他们?!”赵括如梦初醒一般看着眼前的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男子在洛宣上落下一笔,“他帮我做了我想做的事,就算他不敢下手,李策也不会活下去的。”
    “为什么?”赵括不可置信般望着月华下的人,呆滞道,“吾辈三人一路从各郡选出,为求稳妥又费尽心思买通......”
    “我所求者,不过心性坚定,冷血无情,听我调遣,其实......才华倒是其次。”男子望着满地梅花打断他的话,蹙眉有几分可惜地叹了叹气,“其实从李策动摇开始,他就注定了一死,如今看来,你们三人中,只有顾成业过了最后一关。”
    赵括猛然惊醒,他踉踉跄跄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月下男子面容仍旧是倾国绝色,在他眼中却如同传言中会化作美人的妖怪灭蒙鸟一般狰狞可怖。
    “今日,我不曾来过通化坊,也未见过任何人,我不过是个乞丐.......”赵括眼中满是惊惧,他将自己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又扯下几根挡在面前,突然转身,往门庭处跑去。
    “呲——”地一声,暗中飞出一把刀,旋即是赵括仰面倒在地上的声音,他甚至来不及惊叫。
    梅花瓣被砸地如水珠一般溅起,他睁大着眼,那其中有逐渐流逝的月色和模糊的人影,鲜红的血从他的喉咙汩汩流出,院中血色映着白梅,一切似乎都有所不同,只有头顶那轮月亮,皎洁如玉,一如他们三人进京的日子......
    “为何不等他出去再动手,脏了我这地方。”霍仙鸣掩鼻看了一眼那些蔓延到桥边的血。
    “等他出去,声音恐怕会被晚睡的人听到。”何询低下头,面色冰冷,“属下无能,未能截杀他于城外。”
    “罢了,让他死个明白也好。”霍仙鸣转身继续画着那幅画,交代道,“记得找人处理干净。”
    何询回道,“主上放心,死一个乞丐不是多大的事。”
    霍仙鸣未在答话,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幅画,小心地改着眉尾一点上挑的弧度,画中人清丽眼角却带着淡漠与疏离,笔锋触到唇角处,似乎像往上提一些,却又觉得不太适合。
    他忍不住皱起了眉,余光却扫到屋檐下的身影,只好先放下笔道,“你为何还不走?”
    何询道,“属下只是在想,此事会不会查到主上这里,毕竟,大理寺也牵扯其中。”
    霍仙鸣倏忽笑了,“大理寺?你说杜秋庭还是舒王?”
    何询依旧面无表情,“我是指,姬云崖一无手腕,二无眼力,舒王殿下年轻气盛,如若此案他牵扯进来,恐怕不会善了。”
    “呵——”霍仙鸣轻笑一声,从桥上缓缓踱步而下,冰凉的手指攀上何询的面庞,他亲昵有如私语般道,“我怎么教了你那么久,你还是觉得姬云崖无能呢?”
    何询僵在原地道,“可是......他已经......”
    霍仙鸣收回手藏到广袖中,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眸子晶亮异常,仿佛看到了什么绝顶好玩的东西,“他是让我又爱又恨的人,也是最狡猾的人,但有一点......他绝非我的敌人,相反,只要他在刑部司一天,就绝无可能让案子和我扯上关系。”
    何询看着自己的主子,有几分不解,明明之前因为那位姬大人,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况且,就算圣上彻查这件事,我们要做的也不是去算计刑部司。”霍仙鸣静静立在院中,扫去肩头的梅花,他忽而转眼去看这里二楼微微敞开的轩窗,眯眼道,“手里有关键的筹码就不必担忧。”
    未时,顾宅。
    因家主入狱,夫人惨死,这里已从人声鼎沸成了一片萧条,原先的家仆侍女都是从张宅派来,事发之后遣的遣,走的走,只剩下几个婆子管家守着家财和空无一人的大宅,而牢中的顾成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但给饭吃饭,让睡觉就睡觉,乖得像个木头。
    姬云崖带着唐恣进了一处小院,院中小池豢养锦鲤,甩着尾巴,十足的江南风貌。
    穿过一处植满茶树的葱绿小径,就是顾宅的厨房,一个厨娘正坐在檐下边绣帕子边看着天际出神,见到他们过来,有几分拘束地弯腰福身,“老身见过老爷。”
    “夫人不必拘礼。”唐恣向来嘴甜,仗着自己一张讨长辈喜欢的脸凑上前,“不知是否打扰夫人女红了?”
    “老身何德何能,担的上公子一声夫人。”厨娘放下帕子,嘴上谦逊,脸上分明有几分高兴,“不知小公子来是想问什么?”
    姬云崖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凭什么他是老爷,到了唐恣就成了小公子。
    这几日大理寺派人暗里打听,刑部司派人明里问话,来来回回几句话她都能倒背如流,而唐恣张口却让她们愣了一下。
    “我上次在这里吃席,那道白粥熬的甚好,现在有点饿了,能否请夫人再给我煮一碗?多谢夫人。”他弯着眼,笑着瞧着厨娘。
    那厨娘那里见过这阵仗,乐不可支道,“小公子生在富贵人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如今一碗白粥竟也觉得稀奇,老身这就给你做一碗去。”
    “欸?那夜的粥是夫人熬的么?”唐恣跟着进门,厨房不大,但收拾得齐整干净,这几日张口吃饭的人数见少,连食材也只有一小箩筐。
    “你搞什么鬼?”姬云崖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道,“直接问不就成了。”
    唐恣拢了个喇叭,附耳道,“这些天官府里里外外来了多少人,你要真上去就审,她定然害怕。”
    那头厨娘并未听见他们私语,只笑道,“小公子说笑了,姑老爷体面,那夜膳食都是从点云楼定的,只有粥饭是家里厨房现煮,以防吃席吃腻的客人想喝,没什么特别的。”
    唐恣溜须拍马功力不减,“那夜人也不少,辛苦夫人一双巧手了。”
    “不辛苦不辛苦。”厨娘熟练的淘米下锅,“那晚啊......其实只炖了一小锅,并没太累。”
    唐恣皱眉道,“只有一小锅?”
    厨娘不疑有他,麻利地烧柴生火,“点云楼汤水做的甚好,所以那夜要粥之人并不多,堪堪也就一陶罐,还有剩余的,都像往常一样,和剩饭一起,直接倒在池水里喂鱼了。”
    她胡乱的在裙上擦擦手,取了盛粥地陶罐,又指了指门外地水池边。
    唐恣看了眼那只灶台一角不大的陶罐,皱着眉头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观望,顾府池子虽多,但都不深,倒粥处长着一道青苔,几尾红鱼晃着尾巴争着几粒白米,像是十分快活。
    檐下飞鸟还巢,姬云崖拎着一块玉佩换来的一盒子白粥,叹道,“看来你想错了,一小罐白粥怎么淹死一个人,此事与厨房似乎没有关联。”
    “除了厨房,还有什么地方会用到这样多的白粥。”唐恣负手看着自己的鞋尖,眉头紧锁,“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我未曾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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