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贞观十四年,高昌国灭后,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驸马都尉乔师望领兵进驻安西都护府,并有望借此战余威一举拿下焉耆,故两国交界之处的乌兕山成了疆域图上最需攻克的一处。
    然而百年传言是安西四镇挥之不去的阴影,唐军虽对此山踌躇满志,却无人敢踏出第一步,乔师望身为新任都护,因此事焦头烂额,甚至高价悬赏愿意进山之人,几日之后,军中有位术士明氏主动请缨,并承诺只求二十人马便能拿下乌兕。
    乔师望大喜过望却也对明氏之说心存疑虑,焉耆善武,连狄柯摩那样的大将都命丧在了乌兕,他一个小小将士如何有这样的胆量,但是彼时实在无人可用,焉耆之战又迫在眉睫,他便允了二十名将士带着明氏准备的一二十个古怪的木箱一道进了山。
    结果仅仅三日,明氏便不负众望,带着所有将士还有一具状似牛犊,前方长角的尸骨平安归来,他告诉乔师望,“乃是青牛摄虫之灾,二者既绝十有余年矣,其不殆。”
    乔师望当即大悦,军医验其身体均无恙,故赐美酒珠宝数十,后唐军果断进驻乌兕,并一举攻下焉耆,此事也载入了贞观录,存于蓬莱殿珍珑阁内。
    马车车身微微一动,似乎已经拐入长寿坊的坊界,唐恣眯着眼睛,听他低声讲述这场百年的故事,然而这段历史似乎并没有因攻下焉耆国而停止。
    “关于明氏的记载仅到贞观年间,有人说,他是术士明崇俨的族人,但更多人说那个明氏其实是高昌归顺大唐的奸细。”姬云崖死死地盯着唐恣。
    “他说,乌兕山上的山神其实是一种毛色乌青的角牛,常年饮沙食石,血与摄虫共生,焉耆人好吃生肉,摄虫顽强,只要触碰,便无孔不入,入人身后顺会顺着经脉攀至天灵盖,人如常态,有轻微风寒症状,内里却脆弱不堪,撑不过几日便会暴毙身亡,在当时便成了山神的报应......乔师望进驻安西都护府,他知道,若这种事公之于众,安西四镇定会大乱,他只好一封密函上报高宗皇帝,并求来了十车鹤草芽送至北疆以治摄虫。”
    “可惜鹤草芽可治摄虫是假的。”唐恣突然接道,他苦笑着撑着矮凳起身靠上马车壁,指尖正夹着一片从香囊里抠出来的狼牙草,上面还有淡淡的体温。
    叶子轻颤,似乎在瑟瑟发抖,他手指一松,它便随着微微拂过的夜风飞出了窗外,在道路上不了见踪影。
    唐恣盯着格窗下缓缓压过的青石,叹道,“若是随处可见的鹤草芽真的有用,此事便不会成为密档了。”
    那十多车鹤草芽送至安西,乔师望以祝祷之名焚烧三日而不绝,后许久无恙,谁知攻下焉耆后,进过山的将士和守住乌兕的将士一个接一个死去,最终那座山成了古道上一处无人敢涉足的荒地,明氏居然带着赏赐自此销声匿迹,也坐实了他高昌奸细之名。
    乔师望只好再上奏,太宗皇帝正忙于文成公主出嫁吐蕃一事,无暇顾及,只下令封山,抚慰战死将士亲眷,并将摄虫之灾归入密档,为防动乱,永世不许再提。
    姬云崖看着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既然知道这么多,还认识高昌人,那你知不知道摄虫之灾何解?李策之死和张薷儿失踪......是否都是因为...”
    他不敢想下去,李策死在青云巷,所居之人不下上百,后刑部司,北衙禁军搬过尸体者数十,包括陆驷,包括他自己,又接触了多少人?
    “不是。”唐恣忽然抬起眼皮,马车稳稳顿住,他眸子浓黑却亮,那只燕子在烛火下更显诡谲,他肃然道,“如果他们是因摄虫而死,刚才那个老狐狸早就把我们赶出去了。”
    “不是?”姬云崖皱着的眉头松了下来,他本来已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现在又被唐恣一棒子打得清醒异常。
    “他烧掉物证不过是不想我以高昌之名要挟他罢了。”唐恣严肃之色一闪而过,他打了个哈欠,“而且高昌族人深知摄虫凶猛,烧也无用,他的宝贝孙女体弱多病,如果物证真的有古怪,他会立刻搬走并且打我一顿。”
    “你在诈他?”
    “也不算,不过确保一下罢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们染上,我不会拿阿弥的命开玩笑。”唐恣走进尚书府大门,俨然回家一般轻车熟路,他叹气道,“况且,阿尼涅亚心里也明白......摄虫不会百年之后还存在,否则,高昌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那李策和张薷儿究竟因何出事?”姬云崖快步跟上,那天刑部司暗室一番对话竟一语成谶,他似乎真的只能从眼前的人身上下手,去撕开这件案子的一角。
    唐恣沐着银帛般的月光在院中顿住,他似乎在静听远处朦胧的暮鼓声,又像在思考。
    “第一,李策之死,是因为凶手k认为他染上了摄虫,所以才会扣眼挖脑,想看看摄虫是否入天灵盖,他不过在找东西,第二,顾府可不似表面这般热闹,顾成业腰间那个香囊装的是不是鹤草芽?张薷儿的香囊从何而来?我们都不知道,如果禁军找不到张薷儿,恐怕她已经凶多吉少。”
    “你要问从来的不是究竟因何出事,而是凶手为何认定李策会染上这种罕见异常的病?张薷儿又为何也会遭灾?”他转身盯着愣在门口一身素冠青衣的姬云崖,突然轻声叹道,“姬大人,你真的不该呆在刑部司。”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客房,硬生生把下一句咽了下去,你真该去国子监继续当你的博学大儒,血淋淋又盘根错节的东西一个清清白白的书生一旦沾上了,就挣也挣不掉了。
    二日午时,白沙漫天的朱雀大道上,人潮济济,一头老青牛不知从那处街角慢慢地踱了出来,它身上套着一只丝丝碎碎的破皮袋,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哞哞”叫两声,走过之处,水腥味极重,人们纷纷侧身避让,而那牛的主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一切与她无甚关系。
    垂下的金丝团菊衫在光下泛着点点水渍的光影,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上挂着八股鎏金垂珠,正中间簇着一支耀目的孔雀湖蓝簪子,恰到好处的遮住了这位贵族小姐的脸庞,露出一双口脂剥落的嘴唇来。
    有位嬷嬷瞧她是个女子,衣裳又湿了,长安天凉易染风寒,便好心上前问询是否要帮忙,那牛背上的女子依旧沉默不言,嬷嬷不解,踮脚伸手想穿过湿漉漉的黑发去摸一摸姑娘的额头。
    谁知只轻轻一碰,那女子便忽地从牛背上滚落下来,犹如一朵蔫了的花,狠狠地砸在白沙铺就的朱雀大道上,溅起黑白的尘土,悚然的惊叫霎时激起了梁间刚归巢的飞燕,缕缕金色的光从这条长街上洒下,照在涣散的瞳孔边,映着一张苍白了无生气的脸庞。
    一切都如唐恣所言,张薷儿骑着一头青牛死在了闹市。
    通议大夫张家堵在了刑部司,张林长夫妇二人早已气急攻心,哭诉要让刑部司抓起顾成业,顾成业则脸色煞白地站在一侧,看着妻子湿透的尸身一言不发,眼中既无伤感也无震惊,反而带着一丝恐慌。
    姬云崖从他的眼睛看到他腰间的香囊,他竟也浑然不觉。
    “薷儿同我说过!顾成业要她的命!都怪我......我以为只是寻常夫妻吵架,谁知......”张夫人一手死死揪住顾成业的衣角,似乎那是个随时会逃走的恶魔,一手护着女儿可怜的尸体,她啜泣道,“姬大人,求你把抓起来......给我儿报仇!”
    “张老弟,这......”陆驷站在姬云崖和张林长中间,满头大汗,不知道是急得还是难过的,他手足无措,也只得解释道,“昨晚宴席,薷儿消失的时候,顾大人正侍奉在韩王身侧,后来更是没有离开顾府一步,怎么可能是他做的,何况......杀了薷儿,对他并无半点好处啊。”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年王爷站在帘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刑部司大堂,对身侧的贺赖朝光道,“还是说你去劝劝姬云崖那个草包,与其死扛,不如把案子送到大理寺来,趁本王还愿意帮他的时候。”
    贺赖朝光似乎对他主子总是这般瞧不起刑部习以为常,但舒王可以不给姬云崖面子,他不能不给,只好叹气道,“回王爷,这话我不敢去说。”
    “哼,你和刑部司的人呆久了怎么性子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李谟不满道。
    “舒王殿下才智无双,手下禁军那么多人,自然是呆在大理寺动动手指,再发个怒,案子不破也破了。”有人从侧室而来,声音轻佻,言语中讥讽之意不小。
    李谟登时瞠目结舌,回头便看见一人牵着一头青牛站在身后,朝他轻蔑一笑。
    他身为昭靖太子世子,当今圣上的养子,从小被捧在大明宫中对众人呼来喝去,一辈子还未被人如此羞辱,何况这人已经在东市当众羞辱过他一次。
    “你......!”李谟明显被气得不轻,面色通红地指着他,“你一个杀害李将军的凶嫌,竟敢......”
    “竟敢什么?想反驳?我胡说?”唐恣走到他身前,他高了李谟小半个头,十分怜爱地将那只颤颤巍巍的手指塞回他的拳头,“说不出来了?您要是个王爷草民无话可说,您当着少卿,居其位而少其功,又为何要对辛劳做事的他人指指点点?”
    李谟被他噎住,贺赖朝光鲜少见主子被人教训至此,一时也讶然地忘了提醒。
    唐恣拍拍呆滞的舒王殿下,恨铁不成钢般叹气道,“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你一个乡野游民懂什么?”李谟捏紧了拳头,反驳道,“本王是在救他!圣旨今早已下,限刑部司五日破案,否则姬云崖不仅乌纱不保,光王通平那边就够他喝一壶了!”
    “不需要五日。”唐恣透过帘子聚精会神地看向堂上双眼无神,有些颤抖的顾成业,突然露出一丝讥讽地笑,抬手抚了抚身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大青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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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bug和当年的用词比重新写累多了我的马鸭...
    姬大人:你别胡说,我不清白,我比你黑多了。喜欢兴唐夜游请大家收藏:(663d.com)兴唐夜游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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