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像勾勒一丝笑意, 张口。
大锅中数个大汉都吃喝不尽的鸡汤, 瞬间蒸发, 化作一股烟气,汇入神像之口。
两只肥鸡的血肉也眨眼雾化, 徒留下两具完整的鸡骨头, 哗啦一声散架。
神像又恢复了高举火炬的姿态, 在帘幔后安静下来。
神殿外, 皇帝感到整片地面都在微微震动,空气中回荡起成熟甜美的秋日果实气息,须臾才平复。
他便知道一定是上神已经享用完毕祭品。
果然,不消片刻, 戴着雪白帽子国师出来, 向他点头示意, 皇帝这才彻底放下心。
等到神殿中再无动静,纸鹤小心地蹭出纱帘,觑住他们关门的时机,飞进那国师的衣摆内侧,雪白与雪白混成一片,安静地藏起了自己。
国师没有再前去宴席的意思,向皇帝告辞, 说要回房去焚香沐浴,去除血腥。
这是他每次烹饪完“祭品”之后的惯例步骤。
皇帝没有说什么, 只是陪着笑, 叫了一队奴婢扶国师上轿, 才折返宴席。
折返回王城住处的国师,却没有察觉到自己衣摆上多了个什么小东西。
“他似乎只是个凡人。”褚星奇道。
国师如果有半点超凡能力,在这么近的距离,就该察觉到纸鹤上的轻微能量波动。
但“国师”摆正自己的厨师帽,理了理领巾,仗着丰朝人听不懂自己的语言,哼着一首满是下流词汇的英文歌,舒舒服服坐着宫轿,往自己奢华不亚于皇帝的宫殿行去了。毫无所觉。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伟力,只是个单纯的白人厨子罢了。
国师的住处在王城的西边,正好与丰朝皇帝的寝宫相对而立,甚至地势还高了一截。
他一进寝宫,就长舒一口气,似乎摆脱了什么体面形象,扯着领结嚷嚷着大声斥骂,叫服饰他的奴婢赶紧上来给他宽衣洗漱。
既然国师只是个凡人......遥在王城外通过纸鹤监控国师的资深者们心头都闪过一念。
王勇道:“星奇,你有没有办法借纸鹤施展一些力量?”
“可以。不过只有一次催眠的能量幅度。超过催眠的能量幅度,纸鹤就会自行销毁。它毕竟只是一张普通的纸,承受不了太多能量。”
张玉却拦住了褚星奇:“褚哥哥,不行。”
她说:“有东西盯着他。”
透过纸鹤传递回来、投射在镜花水月中的画面,在张玉的视野;里却有些与众不同。
那看似只是凡人的国师头顶,有两团黑气若隐若现,两只自虚无中看过来的眼睛,一直关注着国师。
就在他们几句话之间,两只自虚无中探出的眼球扫了一圈,见国师房内没有异常,便重新阖上,暂时隐去了。
但那不详的黑气却始终萦绕在国师头顶。
哗啦啦水声。国师在侍女搀扶下坐入室内的热汤池,把那苍白可厌的躯体没入水中,靠在池壁上,长出一口气,一边任由侍女们为他涂抹精油,推拿肩背,一边用英文嘀咕了一句:“......也太小心了。这里可是王城,眼皮底下,哪里有什么‘隐藏的奇怪力量’?”
咄咄咄。
迟缓而有规律的木屐踏地声。
白发满头的老宫女恭敬地立在池边:“王让奴婢来问您:您还需要什么?”
“没什么需要的了。哦,对了,把我这叠衣服抱走,换一套新的来。沾了鸡血,真是恶心。”
老宫女便弯腰抱起国师褪下的奇怪雪白衣服、帽子,抱了出去。
她缓缓退出去的时候,国师瞥见她那苍苍白发、皱纹遍布,脸皮下垂的脸,与一身娇嫩的宫女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禁感到一阵恶心,抱怨:
“都重生成青春模样了,这老皇帝还留着这样一个凡人老太婆干嘛?哼,别是还惦记着以前的身份。”
他说的是英语,宫人们听不懂,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为国师继续按摩。
老宫女抱着那一叠雪白的厨师服,步出国师寝宫,拿去浣洗——这是国师的衣物,涉及神灵,也只有交给她,皇帝才放心。
白色纸鹤压在国师衣服里,被老宫女一起抱在怀中,不敢轻举妄动。
老宫女却并没有抱着这叠衣服去浣衣房,而是拿到了自己的住处。
大概是年纪大了,在皇帝跟前有些体面,她没有跟着其他宫女睡大通铺,而是住在王城的一角,在王城东、西交汇处,也恰好是神权、王权交汇处。
她进了房间,便略显吃力地自床下拖出一个铜盆。里面堆着没有烧完的碳、灰烬。
她举起那件衣服,看到上面飞溅的鸡血,目露悲哀:“昔日的宗室,也不过是一只下贱的畜生,随时可以变作锅里的鸡汤......留下的最后迹象也只有这腥臭鸡血......”
说着,老宫女面容上显出恨色,举起剪刀,竟将这件衣服一条条剪碎,丢进铜盆里焚尽,等到焚尽的时候,才把那余烬倒出来,小心地用衣服包了,放进一个坛子里。双手合十,向那坛子喃喃:“老奴不知道您们是哪一位,老奴也只能这样为您们留一个衣冠冢。”
趁她不注意,纸鹤险险从衣服里逃了出来,逃过被剪碎的命运,藏在房梁上悄悄下望。
却见那老宫女将一切收拾好,又到了内室,将那坛子摆在墙边。
墙边已经规整地摆了好几个坛子了。
老宫女对着内室供奉的一副画像下拜,竟似垂泪:
“王上啊,您食人再生,变作神前的畜生,又献祭王孙公子以求治世,过得开心吗?”
纸鹤飞下房梁,凑得近了一些,却见到那副画像上绘的赫然是年老体衰后的丰朝皇帝。
只是画像右下角墨迹模糊处,写的却是一行小篆汉字落款。
陶术凑近镜前,仔细一辨认,从模糊的墨迹处,隐约认得个“李朝xx年”字样,还有李朝国王的封号。
他骤然一惊,便问小莲:“你们说的前朝,国号是什么?”
小莲迷惑道:“你们不知道吗?前朝国号是李,王室姓李。”
李朝!
纸鹤背后的资深者们面面相觑。
“小莲,你之前说过,丰朝的势力是突然出现的,一出现就带着大把的人马、粮草、金银。那原来的李朝王公大臣呢?去哪了?”
“这......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才十来岁,但大概是被杀了吧。自从丰朝占了王城后,我们平头百姓,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前朝旧人的消息了。”
美式英文的石碑:东—110号养殖场。
王城深处的自由女神像。
说着英文的白人国师。
与《登幽州台歌》里的李王相貌一般无二的丰朝皇帝。
消失不见的李朝王室,忽然出现的丰朝......
画像上的李朝x年......
何况,听这老宫女的意思,也是在说这些鸡似乎都是从前李朝的王孙公子、两班大臣变成的。
陶术神念急飞,霎时想到了《登幽州台歌》当中映射的韩国历史:封建时期的李朝权贵、以及日占时期的韩奸,在美国扶持下立国南朝鲜。
显然,其他资深者也都想到了。
王勇则叫了一声:“星奇。”
褚星奇会意,操纵纸鹤飞向那正跪在画像前的老宫女。
这一次,张玉没有阻拦他。
那老宫女确实是个普通人,她看见飞来的纸鹤,先是吓了一跳,纸鹤上飘出一股能量,汇入老宫女的太阳穴,她便表情呆滞,眼神放空,显然陷入了被催眠的状态之中。
下一刻,纸鹤消失不见,褚星奇的身影凭空出现在老宫女跟前。
只是他的身影虚幻模糊,似一道信号极差的投影——这也确实是他以纸鹤为凭,借纸鹤上残余能量施展的简单版“身外化身”,最多只能维持五分钟不到。
“你知道丰朝的来历吗?”
“知道。”老宫女陷入了催眠的状态,一板一眼答道:“他们是原李朝的国王、宗室、贵族两班,在国破家亡之际,被上神点化作羽族,再次君临王朝。”
果然如此!
丰朝的这些食人鸡,竟然就是原李朝的王公大臣变成的!
小莲在陈薇怀中惊得瞠目结舌。
褚星奇又问道:“丰朝皇帝,就是原李朝国王?”
老宫女即使在被催眠的状态,仍然流露了一丝悲哀之色。她空茫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褚星奇,在望着自己的记忆:“是。”
那一日,终于饥寒交迫得活不下去,举起大旗造反的乱臣贼子们即将打到王城脚下。
而李朝的兵马们却良莠不齐,尽是老弱病残,带兵的两半子弟只知吃喝玩乐,一见敌兵来犯,就互相推诿,不愿出阵。
眼看王城即将落入乱兵之手,巨木冲击厚重城门的声音“咚咚咚”传进深宫。
她的王上,她从小伴随着一起长大,视作天地的王上,竟然裹着锦衣华服,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像个寻常的孱弱老人。
城门已经撑不住了,即将告破。
而天上忽然传来隆隆的响声。
城外火光大起,敌军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天空伸了出来,带着古怪口音的声音从天而降,响彻王城,隆隆:
“我可以救你们。”
神降临了。
祂许诺,只要李朝君臣愿意臣服于祂,舍弃人身,那祂不但帮他们夺回国土,还可以帮他们治理国土,给他们一个永世太平,永享荣华。
她那无能的、懦弱的王啊,俯首膝行,低下花白的头颅,奉上了传国的文书。
在她的视线里,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贵族大臣,与他们的王一起,在神前哀嚎打滚,嘴生利喙,身披羽毛,化作了一只只昔日下贱的畜生。
他们化作了它们,却获得了奇力,并得以重返青春,它们无耻地、可悲地“喔喔”狂喜啼叫。
神说:“从此后,你们再不以凡俗的食物为食,你们将吃一种更高贵的食物。”
鸡群的视线顺着神的目光,挪向那些缩瑟一边,满面惊恐的宫人。
它们明白了。
这些昔日的王孙公子没有半点不适,嗜血的冲动涌出体内,满宫追逐惊恐的宫人,将昔年服侍自己的宫人们开膛破肚,吃得起兴。
它们适应的很好。
它们昔年也“吃人”,现在只不过换一种方式吃,有何不可?
它们追到她跟前的时候,王上挡住了它们,张开翅膀把她护在身后:“她老了,活不了几年,又很忠心,不要吃她了。”
她被挡在王上身后,嗅到它身上的鸡屎臭味,透过它的羽毛,看到那高高在上的尊神俯视着扫满血腥、内脏、羽毛的昔日王城,俯视着那些满地乱蹿的肥硕大鸡,青铜雕塑的脸上勾勒起一个微笑,手中火炬明明灭灭,照得那微笑无端阴森。
她觉得,像她很小很小时候,母亲望着栅栏里正在啄食小米的鸡群时的表情。
而从那以后,丰朝的势力一夜天降。神送来了人马、粮草、金银,巧妙地掩盖了曾经李朝的存在。
而丰朝建立后不久,在神的帮助下,丰朝君臣显出了惊人的大度宽和、怜惜平民。
它们借秘术改造了原本贫瘠的土壤,带来了富裕。
昔日曾支持造反者的平民们为此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却不知道从前跪拜的与现在跪拜的是同一拨人。
更不知道,她站在王上身边,看着王上对那些黑压压的人头,馋得涎水压抑不住,却叹息着说:未免太瘦了。
而天空中若有若无的视线,却一直盯在王上身边。
褚星奇问:“所谓的秘术,是怎么回事?”
老宫女答道:“这是上神传下的神术,以外来人、与不驯服的一部分平民的血肉为饲料,倒进田地,就可以换来神力滋养原本贫瘠的土地,能令稻谷在最快的时间内成熟,养活大部分丰朝平民。”
“什么‘神术’?”
老宫女扭着舌头,模仿一种奇怪的腔调,细听之下,仿佛是强行模仿的英语:
“王上说,这神术叫‘自由市场’。”
纸鹤那头,众人听到这个词,一时哑然。
学识相对最渊博的陶术推了推眼镜道:“看来的确是影射韩国的历史了。”
正此时,不待褚星奇再次提问,那老宫女却主动开口,盯着褚星奇的残影道:
“你呢?你们是谁?你们就是国师口中的‘妖人’?”
浑浊的眼珠里一片清明,没有半点被催眠的痕迹。喜欢文学入侵请大家收藏:(663d.com)文学入侵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