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潭州市。
今天妈妈出院了, 暑假兼职打工的袁煦难得请了假,去花店买了一大捧康乃馨准备迎接妈妈出院。
虽然爸爸不知道为什么辞了工,但是妈妈的工资比从前宽裕许多,她也有一笔钱, 是去做那位大明星蒋采云小姐临时助理时攒下的,暑假打临时工也攒了一点钱。
经过一家公司的时候,前面的路却都被堵住了。
袁煦正看到那一家公司门口挤了一堆人, 拉了横幅,堵了门,表情愤怒。
“这是怎么了?”她喃喃自语。
“要工资呗。”因为路被堵住了,看热闹的人群越围越多。
旁边的花店老板站在自家的花店门口也在看热闹, 顺口答道:“这家文化传媒公司的老板每天说什么弹性工作制, 结果天天要员工加班到半夜,在家里都还要干活,我听他们员工说, 欠了不少加班的薪酬, 还整天宣传啥狼性文化,要员工吃苦在前。结果最近还减薪了。”
小卖铺的阿婆也说:“造孽哦,娃娃们二十几岁, 我老太婆一觉睡醒了,他们半夜灯还亮着!”
袁煦看到那家传媒公司门口出来个衣冠楚楚, 系着领带戴金丝眼镜, 一看就是成功人士, 三十来岁的男的, 狼狈地在几个保安遮蔽躲躲闪闪地喊:“让开!今天公司不开门,都回家休息去!”
“杨总,你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你们这是犯法的,还要我给你们什么说法!都是读过书的大学生,不懂什么叫同舟共济,什么叫吃苦就是享福吗?”
为首的一个青年冷笑道:“我们吃苦,你享福么?这活我也不想干了,你必须把欠我的加班费补了!”
一个女员工说:“我加班加到流产,可是你欠我的项目钱结了吗?你还以我老是请孕假去医院扣光我工资,逼我离职!”
“谁让你要怀孕的?谁让你要找男朋友的?谁让你一个女的还那么要强的?”杨总嚷嚷。
“孕假本就是我们的权利!”女员工气得脸色发青。
“你们有本事找劳动仲裁去!”杨总畏畏缩缩地要进汽车,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员工们群情激奋地把他的车堵了:“你站住!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有亲戚在那边,早就打点好了,只是走个过场!”
随着形式和气氛逐渐白热化,围观的人群基本没有想帮“杨总”的,那两个保安也是满头大汗,双拳难敌四手。
车被人群堵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眼见的车也上不了了,杨总开始理直气壮,现在有点怂了:“我们一个公司相处了这么久,我也不忍心报警毁你们前途,这样吧,你们先让开,我这就去银行取钱,现场结算......”
袁煦愣愣地嗅着怀里的康乃馨,低头一看,惊奇地看见从水泥的马路面,钻出粉色的雾气,薄薄一层,贴着地皮涌动。
阳光下,色泽梦幻。它悄然地弥散开来时,空气中夏日的灼热,阵阵热浪,都逐渐褪去。唯有春风一样和煦的气温笼罩着附近。
她伸手想去碰那粉红的雾气,它们却避着她的手擦开,似乎在躲避她。
耳边的争执声,推嚷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袁煦抬起头,只见此刻的街道上全都被粉雾笼着。原先的看客,一脸怒容的员工,慌乱的杨总,身影在粉雾里隐隐绰绰。
耳边,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说:
【滋......禁止......禁止......暴力......】
【好人......和睦......】
袁煦本能地背脊发凉,悚然倒退一步,却见下一刻,粉雾再次散去。
员工们怒气换做笑容,杨总慌乱换做气定神闲,看客们不再端立一旁,忙来阻止员工们动手。
那为首的青年想上前揪住趁机要上车的杨总,却情不自禁地脸上肌肉被拉开扯出一个笑容,双手被无形的隔膜挡住。
那女员工也觉得喉咙不是自己的了,她开口想骂姓杨的:“黑心!”,出口却变成“您慢慢走”。
有的员工想说“辞职”,出口却变成“我会好好工作”,身子不由自主地给杨总让了路,请他上了车。
而围观的人本不想管此事,却不由自主地一叠声劝道:“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杨总则气定神闲地扫视一圈:“都好好工作。”缓步而去。
员工们努力挣扎,直到杨总的车子绝尘而去,警察来了,他们想捉住杨总讨要说法的念头消失了,那控制他们躯体的无形之物才总算放松了对他们的控制。
袁煦目睹这诡异一幕,吓了一跳,此时上去阻止员工们动手的看客们也茫然地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去阻止传媒公司的员工们围堵他们那个黑心老板。
袁煦就咽下一口唾沫,不由心下骇然,揉揉眼睛,却见仍旧是艳阳高悬,热浪滚滚,汗流浃背,哪有什么粉雾,哪有什么一霎时热冷得度,恍若春季。
她环顾一圈,只见周边似乎没有一个人看到刚刚弥散的粉雾,不由得打嗝哆嗦,抱紧自己的康乃馨,忙举步离开。
等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被接回来了,正与父亲有说有笑,看起来和术前一样健康。
袁煦走进,捧住花献到郑念萍跟前。
郑念萍十分感动,抱了抱女儿,而此时天色渐晚,黄昏将至,为了庆祝郑念萍身体康复,一家人难得决定出去下馆子。
老居民区楼下的大树旁摆了期盼,木椅,老人三三两两地坐着,摇着扇子乘凉。
他们听见居民们都在聊附近一户吕姓人家的事情。
一位老人说:“老吕家又躲出去了,能躲到哪去呢?除非他们卖了房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至少他们女儿开学之后得回学校读书吧?”
“当初就不该去借那钱,葛家好惹吗?这不,被催债催得连家门也不敢回。”
而远远地,确乎有一群黑衣人在一家店门紧锁的小卖铺附近徘徊。
袁家人认出来,那是一户姓吕的本地人家,开着小卖铺,满足附近居民的需求。有时候袁康成买包烟,或者袁煦买几只笔,都从他那买。
但是吕家家境并不好,小卖铺也不过勉强维生而已,勒紧腰带供女儿读书。他们租的那间铺子归属于当地一个有名的二流子混混,那二流子姓葛,诨名叫葛老三。家里颇有点门路的,有时候收收小商家的保护费,但是主要还是提供高利贷,手下混着一群人。
结果有一次吕家的小卖铺生意不好,亏损了,家里老人又生病,又碰上女儿交学费,
葛老三催吕家交房租,吕家彼时正缺钱,急眼向亲戚借,但一时半会也凑不出钱,葛老三说看在邻居情分一场,我这点钱就当借你们了,下个月涨房租还吧。要吕家人写了个欠条,就暂时放过他们了。
没想到葛老三第二个月就涨了房租,美曰其名欠债还钱。
涨的幅度惊人。
这分明就是高利贷!
但是吕家不敢不还,因为上一个敢欠葛老三债的,已经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据说是不知怎地“跌”断了一条胳膊,去了外地,已经人不知所踪了。葛老三家亲戚多,家里有门路。警察随便登记了一下,根本没管这家人报的警。
反而是这家试图报警的,天天门前被人丢死猫死狗,女主人出门就被混混跟踪,骚扰,动手动脚地堵在小巷子里。
那家也是生意人,除了家庭骚扰外,店铺里时常就有流氓来捣乱,砸店。报警,则警方每次都姗姗来迟,而流氓仿佛提前得到消息,一哄而散。
无可奈何之下,那家人接连卖房卖车,倾家荡产,全都还了葛老三,才得已连夜安全搬离了潭州市。
他们当初只借了二十万,最后却被逼着还了葛老三差不多两百万,才得以脱身,甚至赔上了当家人的一条胳膊。
吕家的家底还不如这家人,家里老弱病残的,他们哪里敢和葛老三作对?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但是没有办法,等吕家渡过了一时难关,家里老人病也好了,却实在交不出钱了,只能全家时不时出去避祸躲债。
听到吕家的情况,郑念萍也颇为同情,袁煦则想起那个勤学好问,经常问她作文题的女孩儿,一家人谈着吕家的事,到了居民楼不远的一家江西菜馆,此时门店内人尚不多,他们坐下准备吃饭的时候,看见江西菜馆后门躲躲闪闪走出一个女孩儿。
袁家人,尤其是袁煦一看,这不是正是叫做吕竹,明年马上就读高三的那个孩子吗?
她恰好就是欠了葛三债务的吕家的女儿。
袁煦忍不住叫了一声:“小竹!你怎么在这!”
吕竹骤然被人叫了一声,吓坏了,回头看见是相熟的袁煦,才松了口气,又看见除了他们一家之外没有客人来,才小心地凑上去叫了一声:“阿姨叔叔好,煦姐好。”
“你爸妈和你姥爷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郑念萍问。
“他们躲出去了。我被人盯上,不敢走太远,这家的老板人好,让我当服务员,暂时在后厨躲一下。”
袁煦皱眉:“谁盯你?葛三?他盯你一个小姑娘能干什么?你也没钱还他。”
她不问还好,她一问吕竹的眼圈就红了,咬着牙:“他......他说我家里还不上钱了,我现在也十八岁了,而他新开了家酒吧,缺服务生......”
“说是高级服务,工资很高......一个月最少有八千多......喊我去......我不去,他喊手下天天堵我。”
袁煦说:“你还要读书,怎么能去当服务生......”
母亲郑念萍忽然攥紧了女儿的手。
袁煦愣了一下,看到吕竹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她忽然反应了过来:一个内地的三四线城市,什么酒吧的高级服务生一个月能有最少八千工资?还要强行劫人的?
而吕竹是个漂亮小姑娘,年仅十八,此时红着眼圈,容貌清纯。
她站了起来,愤然道:“他以为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搞这一套...搞这一套......”袁煦说不出口了,她立刻拉着吕竹说:“走,我带你报警去!”
郑念萍慌忙叫了一声:“小煦,你坐下!”
袁康成一直没说话。郑念萍说:“唉,去报警也没用,你以为上一个被他逼到远走的人家没报过警?”
“妈!”
郑念萍见丈夫一直没说话,她就做了主,尤带着一点病容的脸上全是肃然:“小竹,你整天躲在这里也不是事,饭馆人来人往的。你到阿姨家里去,小煦和你身高差不多,都是女孩子,东西你可以用小煦的,你和她住一块,最近不要出门。阿姨和叔叔帮你想办法。小煦,你的意见呢?”
袁煦想了想:“我没意见。”
“阿姨,叔叔。”吕竹却说:“我从这里走出去,肯定会被人看到,如果葛三知道我躲在你们家,肯定要找事。你们别担心我。我有我的法子,我会跑出去的。”
她年纪虽小,此刻咬了唇,冷了眉,红着眼圈,看起来像下定决心。
正说着,江西菜馆的店主回来了,和他勾肩搭背的一个男的,让吕竹一下子变了面色,匆匆向厨后有后门的方向跑去:那个男的吕竹见过不止一次,那是葛三的一个手下!
他带着一群混混堵过她好几次,问她去不去酒吧“耍耍”!
但是那男的早就看到了吕竹的背影:他惦记这个学生妞已经蛮久了,就等着老大把她弄到酒吧里面,好让他也耍耍。只不过这妞特别能躲,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看见了。
此时,袁家人也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吕竹没有跑过壮年男人,那个混混几下就追上,硬扯住了吕竹。
郑念萍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干什么?你放开她!”
“想管屁事?瞅瞅外面?”那个男的扯着不停挣扎的吕竹,对袁家人吼了一句。菜馆外面果然还陆续来了好几个戴金链子,打扮得流里流气的男人,都是本地人。
“你不情愿个什么,给你开那么高工资,看在你脸蛋的份上,比多少人都赚得高了。我告诉你,有多少女的羡慕都羡慕不来。”一边说一边拉扯吕竹,往门外的面包车上走。
“老袁,你倒是说话啊!”郑念萍眼瞅着急了,推了袁康成一把,就打算自己和袁煦一起追上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当他们面被劫走啊!
袁康成没说话,脸上从回家以来一直挂着的那出奇温和的笑脸,一直到现在仍是微微笑着。
他站起身,一步步,向那正在扇吕竹耳光,要把她拖上车的几个男人走去。
那为首的件袁家人还敢多管闲事,挥挥手,准备叫马仔教训一番多管闲事的袁康成。
郑念萍见此则极速拨打报警电话,准备上前帮丈夫。
“逞英雄是吧,”那几个混混气势汹汹走向袁康成,一边走一边撸袖子。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们每走一步,手便一点一点垂了下去,脸上的神态越来越温顺。等走到袁康成面前,面部肌肉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搓定格成了笑容:“小姑娘......不想去......嗡......那就不去。我们、先走、了。”
说着,立刻一起往外走去。只是身子略有些僵硬,同手同脚,宛如被操纵的偶人。
正此时,袁煦却忽然又看到了一股粉雾悄然无声的弥散开来,周围的热度骤降,像是刹那春回,她回头想叫母亲,母亲却毫无所觉。
【滋......禁止......禁止......暴力......】
【好人......和睦......】
她仿佛再次听到了这个声音。
但再次倾听时,只有父亲分外温和的声音:“他们已经是好人了。不会再逼你了,小竹,回家去吧。”
*
正当郝主任他们在湖南的几个省份之间来回调查奔波之际,收到了霍阙的消息。
霍阙在长江江底截留到了疑似文本生物的虫卵。
王勇问张玉:“你没有感应到什么吗?”
张玉摇了摇头。
郝主任说:“霍上校那边只有我有权限去,王勇啊,你带着小玉在这边先调查,我去去就回。”
但是,还没等他出发,特安部那边跟其他部门一起成立的“社会观察”的部门又发来一个紧急消息。
“长江上游的江苏那边出现了另一种现象?”
“这边是好人好事不断涌现,各行各业和谐相处。那边却是反常式社会矛盾激化,出现各种大型社会械斗?受伤者众多?”
郝主任翻了一会报告,向那头的新成立的、隶属特安体系的社察部门道:“给我发一份另一种现象的具体报告。”
王勇问:“主任,两地都出现了异常,我们是否分头调查?”
郝主任本来想点头,却忽地接到了一份新消息。
他看了新的消息,面色顿时严峻起来,对王勇等人道:“湖南这边,既然没有死人,好人好事多,就先把事情放下。我们必须先去江苏那边了。”
“国家的意思是:那边情况比较紧急。”
*
袁煦望着那无人望见的粉雾,望着那微微笑着的父亲。
一霎时,一个突兀的念头不知为什么闯入了她的脑海,盘旋不去:
这不是她正直暴躁,善恶分明的父亲!
她脊背生寒,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小煦?”
下一刻,粉雾烟消云散。父亲关切地扶着无力滑落的小竹,一边看着她,略微担忧地叫了一声。
那令她毛骨悚然的怪异感散去了。
“小煦,快过来帮忙扶着小竹。”母亲郑念萍招呼她。
“噢?哦。”袁煦回过神来,赶紧去扶吕竹。
她背过身,没有看到,身后的天空,街道,已经布满了粉雾。
潭州市的气象站,温度仪。
温度仪上的水银,正一度一度从三十四度往下降。
气象站旁的野地里,生长在春天的迎春花慢慢抽条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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