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去, 雾气也散去了。天空干干净净,阳光洒落人间,清明一片。
旧瑶县的空气从来没有这么清新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杨海林怔怔地望着纤毫毕现的澄清玉宇, 却听耳畔一声惊呼,文理中学的一个女学生指着操场,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操、操场......”
那沥青与水泥厚厚浇成, 铁铸一般的操场,霎时如松软的普通泥层,从中浮出了一个透明的身影。
他的相貌与郑维安相像,却又带着几分锋锐之气。
杨海林失声:“世安!”
但那身影只是倏尔一现, 伸了一个懒腰, 似乎舒展被重压了多年的筋骨,便向他们回身一笑,在阳光照耀下化作泡沫, 烟消云散。
张玉拉了拉褚星奇的衣裳, 指着那身影浮出的操场:“下面。”
褚星奇笑道:“刘局,调挖土机过来吧。我虽然会土遁,但并不能从地底下挖东西呐。”
旧瑶县的文本能量降得极低, 但仍旧依稀有能量存在其中。
毕竟,核心文本尚未找到。
而没有了楚王遮蔽气息之后, 能量波动最浓重的所在, 无非是文理中学与精神病院的方向。他也怀疑核心文本可能就在操场下。
刘副局长颔首, 鹤州市特安局的一位资深者正拿出手机, 却见清醒过来,面露惊恐的洪校长扑了过来:“你们要干什么!学校的操场是公共建筑!”
资深者旋身一避,他摔了个大马趴,啃了一嘴灰。
褚星奇蹲下身,拍拍他的脸,笑道:“洪校长,您还是别关心操场了,操心一下您的叔叔和您的家族吧。”
他略带恶意道:“我记得,巡视组这几天就在浙江扫黑除恶呢。不巧,我刚刚给巡视组发了一份检举信。听说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鹤州市呢。”
洪校长浑身一瘫。
调动要求,虽然遭到了旧瑶县本地官员的百般阻挠,但无论武力,还是论权限——资深者所属特安体系的权限比他们更高,很快,挖土机等大型建筑机械就调到了文理中学。
十六年前,掘土机冒雨驶进了学校大门,连夜劳作。
十六年后,轰隆隆的机械在阳光下,再一次驶进了校园。
文理中学的学生都被赶回家里,临时放假了,但仍有不少人偷偷跑到校门口,扒着铁门张望,还有人躲在教学楼上扒着墙头看。
甚至有不少听到消息的旧瑶县市民都奔了过来,聚在门口观望。
杨海林站在一旁,无论如何都不肯走,资深者心有猜测,也就放任他揣揣地在一边等待。
沥青与水泥被挖开,飞溅的泥土渐渐在一旁堆成小山,掘土机的速度缓了下来。
几个七八百斤的大石头露了出来,隐约能看到被其压住的油布包时,本地的驾驶员想起多年来在本县流传的传闻,咽下一口唾沫,拉下了闸门。
大石头被吊车吊开,被叫来的旧瑶县警察,在刘副局长等鹤州市乃至于褚星奇等中央来人的注视下,不得不硬着头皮,暗暗叫苦地将那呈人形的油布打捞出来,解开了。
油布里包着的果然是一具早已腐烂殆尽,只余白骨的尸骸。
它的衣料早被腐蚀成一片片的,头盖骨碎了一大片,骨头也被石头压得支离破碎。
警察拉起警戒线,展开油布检查这具骸骨。
褚星奇问张玉:“小妹妹,怕不怕?”
张玉摇头,他就带她走上前,和其他资深者一样站在一旁,等待警察翻查线索。
一位法医一边翻看,一边说:“根据骨龄判断,死者大约在五十多岁。看骨骼和医疗的侵蚀程度,初步可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了十年。”
在油布里的衣料堆里,他们发现了一张纸片。这张纸片经过地下虫豸空气十几年的腐蚀,仍旧完好无损,发着淡淡的金光,文本能量浓郁。
站在最前的刘豪接过警察纸片,却见这张纸片上以力透纸背的力度,写着一行诗句,笔走龙蛇:
“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
刘豪刚刚念到最后一个字。却见纸片上的诗句字里行间,闪烁起一柄石斧的虚影。
山海经里写道,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于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戚,就是大斧。
石斧的虚影从字句间浮出,由小变大,由虚变实,隐约可见一张眉间广尺的年少面孔,与巨人的面孔叠在一起,一闪即逝。
一位眉间广尺,相貌奇伟,身形虚幻的少年且行而出,他看起来与郑维安有五分相似,又略有不同。
他走出纸片,站定他们跟前,向他们拱手道:“我名唤赤,乃是干将莫邪之子。十六年前,楚王降世,但我们的世界并未完整,客沉沉而眠。我与维安,心怀不平,却身无伟力。幸而得刑天大神所助,我二人割舍身躯而化非人,得以不平之气而存身人世。”
“我与维安,十六年来,他为头,我为躯,一体双生。而今,维安心愿已了,先行离去。我也不打算再存身人世。临行之前,唯有一个愿望:请诸位收敛郑氏遗骨于一处,且教他们一家人团圆。”
张玉道了一声“好”,见赤面露释然,却又问道:“三王墓,文本?”
赤道:“三王墓的‘文本’,以你们的概念来说,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张玉面露思索,却见赤笑道:“恩人不必忧心,我和客,与楚王同归于尽,那么,我们的世界也会随之离去。”
便向她拱拱手,从脚部开始,片片碎裂,而空气中波纹一荡,两股不同频率的能量波动合为一体,所有的异常此彻底消失。
下一刻,十六年未腐的纸片,就迅速风化,化作灰烟,在风中消失。
负责保管石斧的人听到咯噔一声,连忙打开压缩空间,却讶然地看到从卢护工手中得到的石斧也早已消失不见。
而空气中游荡的文本能量,终也是彻底消失了。
*
后来,特安局查遍了郑家人身后遗迹,却终于在网上查到了蛛丝马迹。
赤说,三王墓这个文本世界,没有实体,确实没有说错。
那是郑维安的父母都去世之后,郑维安被送入精神病院前,写在网上的一篇博客。
博客并没有其他内容,只是简单地放着搜神记中三王墓的内容: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
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
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雠。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
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
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
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
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
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
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
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坠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
这件事让所有人一度都很困惑:核心文本难道就是这篇博文吗?没有实体文本也可以?
而忙完了其他文本碎片事项的郝主任听说了整件事,又听说了他们找到的博文,却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正因为没有实体,所以这个文本和现实融为一头,剧情层笼罩于现实。”他啧啧称奇道:“我还第一次见这么奇异的双黄蛋文本。”
“主任,双黄蛋文本?
郝主任解释道:“十六年前,这个文本应该不是完整的文本世界,只是最低级的文本碎片。因为它只出现了楚王等文本人物,并无完整的剧情和关键人物,直到刑天文本碎片的出现,以不平之气,化郑维安为赤,补足了一部分文本剧情和人物,它才成为完整的文本碎片,潜伏下来,而十六年后,客的苏醒,让这个文本碎片彻底被补足,变成了真正的小型文本世界。”
“所以我叫这种文本为双黄蛋式文本。”
他推了推眼镜道:“不怪你们误入其中而无自觉,它的文本层应该就是整个旧瑶县,而它的剧情层,应该就是操场埋尸案,它的内核层,应该就是另一个文本碎片‘刑天’。
刑天是反抗精神的代表,也是著名的断头的神话人物,是不平之气萌发的中国神话人物。
常教授听闻此事,叹道:“你们知道搜神记中的三王墓,为什么最终在东晋彻底成型吗?因为晋代离汉代尚未太远。汉代以来,盛行公羊学派的大复仇主义。何为?以赵娥故事为例,那是因为汉代地方豪强遍地,地方豪强几乎把控了基层,皇权难下县。朝廷为了抑制地方豪强,才如此作为,鼓吹复仇,以震慑豪强恶霸不敢随意欺杀小民。毕竟,敢于随意欺辱杀人的,大部分不会是良民百姓。”
“当代,郑家沉冤十六年。如果不是你们,不是扫黑除恶组到来,恐怕此事,还将继续沉冤下去。”
三王墓的文本世界消散以后,褚星奇一行人离开了旧瑶县,才听说巡视组扫黑打恶到了鹤州市,由查洪大明放高利贷的事件,牵连出一串的案中案。
其中,就包括郑家的冤案。
十六年前,郑世安因为秉公直言,就被洪大明杀害,当时的校长涂校长与侄子狼狈为奸,连夜挖土填地,将他埋骨在操场之下。
十六年来,操场上,学生们在阳光下挥洒青春。操场下,郑世安含冤沉默。
审查埋尸同时,这些人供认不讳:他们将坚持调查郑世安失踪的郑家人杀人灭口。冯晓月被投入河中淹死,郑维安则被送入精神病院,被推下大楼,伪装成跳楼。并供出了其余的灭口证人的恶行。
郑家沉冤十六年,而扫黑除恶组,只花了十六天,就破了案。
郑家的灭门惨案一时之间,轰动全县,哄传附近的区市,网上的舆论一时炸开了。
不过,那洪大明却咬死非说郑维安不是他指使杀害的,并且胡言乱语说他们去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头割了下来,坐在那看着他们冷笑了。
自然是没有人信的。
甚至,一时之间,成了网上的鬼故事素材。
巡视组扫除萝卜带出泥,洪家与涂家,乃至于整个旧瑶县的官场,几乎都在重新被调查当中。
郝主任道:“比起来,我们这边的文本情况和你们那边的三王墓也很像,也是牵连到一个埋尸案,也是双黄蛋文本。”
郝主任和王勇等人是在湖南怀化新晃县处理文本碎片。
他感慨道:“不过情况比旧瑶县要好多了。这里的邓家人为了避免二次迫害,早就搬离了老家,总算没有出郑家的灭门惨事。扫黑除恶一到,就同样以案中案的形式被揭露出来了,现在案子还在审查,估计整个县乃至于市里,也跑不了被撸一遍。”
郝主任又嘱咐他们不要逗留当地太久,才挂了视频。
褚星奇和张玉此时正站在一片墓园。
如赤所说,郑世安的遗骸终是与家人葬在一起了。
郑家夫妻合葬的墓前,冷落凄清。
唯有憔悴的杨海林送上了一捧的白花,絮絮叨叨,老泪纵横。
献完花,他又转身,慢慢走向郑维安的墓地——那座坟墓里空无一人,郑家其他人的遗骸最终都安然落葬,包括郑世安的。
唯独郑维安的尸骨却确乎是找不到了,仿佛尸骨无存。
这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墓里只存有一柄塑料仿真小剑。那是郑世安生前想送给儿子郑维安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望着失声痛哭的杨海林,张玉问褚星奇道:“褚哥哥,十六年和十六天?”
为什么,郑家案子的证据这么充分,从上到下,却对此视若无睹十六年?
为什么巡视组到来,仅仅十六天,就破了十六年未曾破的一系列大案?
洪、涂两家的势力,真的能滔天到这地步?
今日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城就有一个郑家,这世上,又有多少郑家?
“小妹妹。”褚星奇见张玉仍耿耿于怀,他的笑意淡了一些,摸了摸张玉的头发:“别想太多了。现在不是变好了吗?赤自己也说了,无论如何,迟到十六年的公道,也终是到了。”
“我相信,洪家、涂家,旧瑶县,终究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只要有交代,有公正,会慢慢变好的。”
张玉道:“会有交代吗?如果,没有呢?”
褚星奇耸耸肩道:“那就没有呗。只不过,给不出交代,那世上若有一个郑家,自然会有千千万个郑家,有千千万个郑家,自然会有数不清的郑维安。”
张玉怔怔地:“有数不清的郑维安,会,怎么样。”
褚星奇笑了笑道:“不会怎么样。一个人向豪强复仇是复仇,无数人向世道复仇,也是复仇罢了。”
“走吧。我们的承诺已经兑现了,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了。”
他们走过郑维安的坟前,却看到风吹动了他坟墓上的一小串的花朵,墓碑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刻生卒年份,甚至没有名字,只在上面刻了一行奇怪的字样:
舍我百年身,
遂我不平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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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