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停了, 壮阔的雪山,谷中冰蓝的湖泊,洁白琉璃世界,脆弱与壮丽共存。
陈薇裹着羽绒服, 脸颊被冻得通红,吸了吸鼻子,看得目不暇接。
被迫穿上一件花花绿绿样式土气的大棉袄,整个人胖了一大圈, 只露出个脑袋,大半张脸都在围巾里的张玉,努力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
“嗯?”
“......伤好了。我不冷。围巾给你。”
陈薇放下拍照的手机,慈爱:“不, 你冷。”打量了张玉一会, 她拍了拍手:“压缩空间里还有一件特大号的毛帽子!”
“噗嗤”, 褚星奇笑得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你放过小妹妹吧,她这样子, 要是拍照放出去, 估计大家还以为雪域上出了新品种的熊呢......谁能想到是网络疯传的屠龙少女?”
此时已经是十月了。
从印度入国境, 直接进入了西藏境内。
张玉的伤恢复得极快,被分去了一半伤势似的, 刚刚进国境线,便没事人一样了。无论怎么检测, 都检测不出任何受伤的迹象。
她说:“不痛, 了。”但是众人并不相信, 他们打算到了能坐铁路的站点,就一路直奔拉萨,然后坐飞机直接飞回北京。
只是回程路上,一进国境,到了藏区,就漫天凛冽飞雪。
明明才是十月,就算在西藏,有些地区常年雪域,冰雪难消,也不至于刮这样的风雪。
尽管有王勇的领域类特质开路,但车仍旧会在雪里开得极慢。
“王队,还有多少路,才到最近的城镇?”
西藏地广人稀,一开十几里路,都渺无人烟,是常事。
虽然风景壮丽,但是一路过来,路途漫长,也实在是叫人不大耐烦了。
陈薇拍了几张照,又看了看张玉的现状,问披着画皮,和陶术轮流开车的王勇。
“前面雪厚,”王勇身畔,童话的虚影浮现,笼着车,融了车辆方圆五六米的积雪,看了一眼手边的地图:“沿这条国道开,可能比预计的迟半天。”
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他们的行程被耽搁了不少,连路边偶尔能看到的电线杆都成了冰柱子,电线上凝着冰滴。
早年在边关驻扎,曾经见过类似的环境的王勇略略皱眉:“这附近,我记得有藏民聚居的偏远村子,这么大的雪,把国道都堵了。村子要断粮断水电。”
果然,不出王勇所料,他们又开了一会车,就在前面,看到厚厚的积雪里,正有一支小队在跋涉。
此时积雪已到人腰,那支小队二十来个人,看打扮是附近的藏民,队伍里有耗牛,有马匹,但是数量有限,只有五六头,坐满了最年老的老人和最年少的孩子。
其余的老弱病残,被队伍里的壮年背着,正在一脚深,一脚浅地缓慢前行。
此时,一个背着孩子的壮年男子,忽地一跌,扑在了雪中。
而他们的其中一匹耗牛,也一脚踏空雪洼,腿一折,哞地一声,就要带着背上的孩子们重重跌入雪里。
他们跌入了柔软的红绸中。
那红绸韧度极高,凌空接住了几个吓傻的孩子,将他们卷住,轻轻地放在一旁,大人们顾不得惊讶,立刻抱住孩子们开始后怕。
他们抬眼一看,只见一件花花绿绿的东北大棉袄子,玫瑰花红的大围巾,里面露出半张小脸,以及一双如水银弯里黑珍珠的眸子,大约......不是头熊,而是个年少的女孩子。
红绸正缩回她臂弯间,化作一卷无害的红绫,然后又缩小,自发缠回她发间,变成了一条晃荡的红色发带。
这神异的一幕,他们便回过神来,知道,正是眼前这裹得跟熊一样的女孩子救了他们的孩子。
王勇见此,顾不得暴露的事情,说了一声:“上前救援。”就驱车上前。
其他人没有意见。他们虽然是执行任务归来途中,尚且在保密状态,但是,作为部队编制的军人的一员,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义务对民众伸出救援之手。
这一队人马,果然是附近村落的藏民。
而带着老弱妇孺出行的那五个为首的壮年,则是这一片乡的公务员。
最近气候反常,暴雪连连,而十月份,正是不少作物收获的季节,也是牛马们养膘的好时节。
突如其来的雪灾,祸害了即将收获的作物,又把附近村子,通往乡里,镇里的路给堵了。
这附近的藏民们没来得及储存粮食,生活用品也没及时和乡镇交换。大雪封山,甚至是牛马难行。
乡镇的政府检测到气候反常后,立刻派出了公务人员,带着棉被羽绒服等物资,来帮助受灾藏民。
公务员里年纪最大的,也就是背着孩子跌倒的那个,汉名叫做江河,其他人管他叫做老河。
他三十来岁,长得高,但是精瘦,两团高原红在脸颊上,肤色发黑,相貌淳朴,笑起来很灿烂,五官在藏汉之间,大概是两族的混血儿。
幸而印方配的这辆车是面包车,老河帮着藏民们一起把七个走不动的最弱的儿童,生着病的老人送上车,车后厢坐满了,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老人腿上。
陈薇几人跳下了车,帮着老河们,把其他的半大小孩、暂时还走得动路的老人抱上耗牛、马匹。
队伍一下子精简多了。
王勇问他们:“没有铲雪车和融雪剂吗?”
老河擦了一把汗,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有,也是我们的人,在后方挖路铲雪。我们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雪灾远比我们想的要严重,村里好几户人家的屋子都被雪压塌了,吃喝不够,供暖也不够,也没有水电,我们带的物资太少了。这么大的雪,就算日夜作业抢险救灾,最少也得清两天才能清完雪。到时候,又冷又饿的,老的小的肯定得出问题。”
“我们给组织做了报告。但是上面派来接人的车一直没到。我们就集中了村子里的耗牛、马匹,一批一批先把人转移出去,这是第一批,先驮着生病的老人和孩子出去。后面还有呢。”
他们在王勇等人亮出证件和军衔后,虽然眼神极度好奇地在张玉和王勇身上打转,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王勇道:“现在雪停了,我们在前面开着车,融积雪,雪也不会回堆。陶术,你先把车上的人送过去。小玉,你去报信,让村里留守的,赶紧开着铲雪车过来,直接清理残余的积雪。”
老河打量了一眼裹着大棉袄子张玉:“这,她?”
“她能行。”王勇道:“你们给她指路就行。”
老河只是刚开始看他们的眼神好奇了一点,随后就淡定许多。他带着的几个年轻公派人员,也跟他的气质差不多,简练朴实,人生得精瘦,那是一种仿佛经历过长时间艰苦生活,并咬牙熬过来了的,带着坚毅,精气神十足的瘦容。
此刻,听了他的话,竟也不疑有他,直接就告诉了看起来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张玉地址:
“直走,我们一路走来,一大群人、牛马的脚印,直直地通往的方向,就是村子的方向。”
张玉听此,脚尖一点,循着脚印,踏雪而去。
身上厚厚的花棉袄也不妨碍她的轻盈,雪面一点儿不下陷,很快就化为了小黑点,在一片洁白中消失了。
陶术踩了油门,把车上的老人孩子前往最近乡政府所在地。
在一群孩子们接二连三的惊呼当中,王勇则抬起手来,身上梦幻温暖的各色童话景象浮现,积雪开始大面积地融化。
一队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张玉率先落下,随后,铲雪车开来了。
车上的人员下了车,只看见原地除了老河等人,和几头驮着老百姓的牛马,原地还站着引他们来的少女,一个容貌冷峻的青年,美艳的女子和道士打扮的年轻人。
老河给他们介绍:“这是部队里的同志,来给我们帮忙的。”
路边的积雪此时也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一些边边角角,铲雪车开来,正好解决掉剩下的。他们一行人通力合作,很快把通道上的雪清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陶术的电话也打过来了:“我们路上遇到了大巴和面包车,原来乡政府的派来接人的大巴早就在路上了,之前被雪堵了,找不到路。现在他们已经过来了。”
老河连声称好,却脚底一滑,差点又跌倒了。
一个年轻的公务员连忙扶住他:“江同志,你没事吧?”
老河摸了摸膝盖,摆摆手:“没啥大事,我们先牵着牛,把剩下的村民送到前面的大巴上去。”
他有点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就去牵牛,一路和其他公务员一起坚持着,把村民全都送上了大巴。
最后,路通了,两百多号村民们也全都被转移了。
王勇说:“几位坐我们的车一起走吧。我也正好要去乡政府。”
老河才爽气地一口答应:“好。”
坐到车上,他才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早就冷硬得跟石块似的的青团,和其他公务员一起,坐在车后座。默默地啃着青团。
褚星奇惊讶地说:“你们没吃饭?”
老河摇头:“看乡亲们受灾受困,哪里吃得下。”
他们忙活了一天,什么都没有吃。
“饿了这么久,吃冷的对身体不好。”陈薇连忙递过去几包泡面:“我们车上有热水,来,吃这个。”
几个更年轻的公务员有点羞涩地往后躲了躲,他们看起来都是汉人,模样也就十七八岁。
老河倒是豪爽,他自从知道他们是部队里的,就喊着同志,不把一行人当外人看。
方才,上车前,感念他们的群众热泪盈眶地给他们塞吃的,他们一点都不碰。
此刻,陈薇递给他们的,老河先问了她这是她的私人物品不,得知是公用物资,国家分配的,其他人也都同意她分这几碗泡面,才拍了拍几个年轻人的背:“做啥子咧,女同志给你们递吃的。”
“同志”这个词,似乎融化了几个年轻人的害羞,他们这才腼腆地接过去,连声说谢谢。
他们帮助藏民时的无私,此时这样的纪律性,看得几人不由顿生好感,和老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
老河说起他们是这这段时间新招的公务员,除了老河外,都不是本地人。
正这时,这几个年轻的公务员接过泡面,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看,似乎在商量要怎么吃。
褚星奇笑道:“没有吃过这个吗?”
几个年轻人就咧着嘴,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冲他们笑笑,很是单纯的样子。
陈薇不知道这时代还有人没吃过泡面。她从小生长在城市里,没有多想,只当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当地穷苦地方出来的,因此热情地教他们泡面。
年轻人们听了一次,就懂了,连连谢她。
陈薇好奇地问他们:“你们在这边,条件是不是比较艰苦?”
其中一个笑着说:“不苦,比起以前,不苦。”
“政府待我们太好啦。有食堂,有制服,有单位宿舍,有电,能看电视,还有操场。”另一个说:“有时候,我们还能用、用那啥,那啥电脑和手机上网。”
老河也说:“这样好的条件,还给发工资,哎,领了钱,都不知道花哪里,心里觉得对不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说:“对不起老百姓。”
众人听得都颇为为这些在边远地区条件艰苦的地方工作的年轻人叹息。
老河却说:“我们倒是挺高兴的。”
“高兴?”
“还能再为祖国工作,这就叫人很高兴啦。”
陈薇听得不明所以,此时,这群基层公务员中的一个,其中一位年轻人忽然怔怔地放下了手里的泡面,看着窗外。
窗外,正经过他们来时经过的那处极美丽的山谷。
雪峰,素白的树林,山谷间巨大的冰蓝色的湖泊,更远处,茫茫雪域间,一条长龙缓缓爬过,发出巨大的文明的声响。
“那是......那是青藏铁路吧?”他问。
“是啊。”
“它是什么时候建完的?”
王勇抬眼看了他一眼,陈薇却不见怪,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知识,她身旁的陶术答道:“一九五八年开始的,最终第二期,是二零零六年完成的。”
“时隔四十八年。”
望着那条铁路,望着那冰蓝的湖泊,望着雪域的风景。
“四十八年啊......”老河叹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提问的年轻人的肩膀。
王勇却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手部的老茧,像是长期从事某种工种所造成的,比如说......铁路工。
到乡政府的时候,老河几人提前跳下车,和他们告别了。
王勇却主动和乡政府的人打听起老河几人,出示了自己的特殊权限,要求看他们的档案。
“档案?”乡政府的人却惊异地说:“那只是我们招的几个临时工。”
“临时工?”
“是啊,”乡政府的人说:“他们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学历,根本达不到公务员的考录标准。”
“不过,人倒是挺热心的,工作起来很拼命。”这个乡政府的人没说的是,人傻乎乎的,提供个宿舍和食堂,拿着个一千出头的工资,做最苦最累的活,却好像只要能干活,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似乎根本不在乎什么叫临时工,什么叫编制。
几人惊异地对视一眼。
“那他们是从哪里招来的?”王勇又问:“即使是临时工,合同工,也总要有合同吧。”
“这个倒是有......上校您等等。”
趁那乡政府人员翻检档案的时候,陶术低声问:“王队,你这是做什么?”
陈薇和褚星奇也是等着他的回答。
王勇眯了眯眼,想起几人下意识的姿态:“那几个人。是军人。”
“而且,是上过战场的兵。其中一个,可能还是部队里的铁路兵。”
“翻到了,翻到了,”乡政府的人灰头土脸地从一堆档案里翻出来了薄薄的档案袋,“我看看,应该就是这几份......”
他翻开了档案袋,摸索了一阵子,摸出来资料的时候,却惨叫起来:“这、这......”
褚星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资料,看了一眼,就立刻理解了他的失态。
因为,这是一张白纸。
盖着政府红章的白纸。
而其他几人的合同、资料等内容,也全都是白纸。这些白纸纸张泛黄,好似有了很长的年头一般。
“怎么会这样......”这位工作人员脸白了,喃喃道:“我明明记得,他们是......他们是......”
他们是什么呢?
他捂住脑袋,却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王勇和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沉了面色。
他们最糟的猜测,大概成真了。
国内,可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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