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齐璋前日里就将长子叫到书房狠狠训斥了一番, 告诫他年后再也不要在朝堂上提及此事,变法虽可以继续做做样子,但实际的一切到此为止。
齐云自然为此感到苦闷, 只觉得父亲狭隘、士族更加狭隘, 竟为了区区钱财而置江左万民于不顾、置大梁社稷于不顾, 很令他气恼且失望, 此时坐在花厅中依然怒气难消, 而亲戚们一见他这副模样, 一个个也都不愿上赶着触霉头,于是就见他身旁一丈之地半个人影也没有,冷清得很。
齐婴知晓前因后果, 心中一时也有万般滋味。他上前坐到长兄身旁,为他添了一盏茶,口中说:“我固知大哥忧虑,但今夜除夕人多口杂, 还是别被旁人瞧出些什么才好。”
齐云一见齐婴来了, 又瞧出他眼中的理解之色, 心中稍平。
他知道自家二弟便是这朝中为数不多的真心支持废除班禄制的人,此时难免语出感慨, 一边接过齐婴为他添的茶, 一边叹息道:“我亦不愿如此,只是眼见朱门火树银花,难免遥想百姓无家可归的惨象——敬臣, 父亲叱我迂腐愚妄, 或许果真如此吧, 但我总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放任江左万民苦难下去。
齐婴望着长兄眼中有些惨淡的神采, 沉默不语。
兴许这便是现实了:纵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清明抱负,但一旦想让一切落在实处就会立刻遇到重重阻碍,不但什么也推行不下去,甚至自己的亲族也会横眉冷对。
大梁是业已建好的金楼玉阁,每一枚榫卯都有世家豪门的盘根错节,任你百般周旋也丝毫动它不得。
它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崩溃、腐烂、毁灭。
齐婴漠漠地想着,耳中又听齐云道:“但凡庶族的官员能再多一些,但凡他们能说得上话,这事儿也不至于……”
他终于没有说完,只是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齐婴闻言,漂亮的凤目垂下,继续着沉默,随后听闻堂上人声渐沸,晓得应是祖母来了,便侧首对齐云说:“我们先过去吧,祖母来了。”
齐云叹息一声,对齐婴点了点头,兄弟二人一同起身,朝花厅深处走去。
齐老太太依然是精神矍铄的,很有气力,年夜饭后、守岁之前,便坐在花厅之中同儿孙们叙话。
齐家家族庞大、子孙众多,有许多外任的官员平日里不在建康,但逢年过节还是会回本家同亲族见面,他们各自都带着儿孙回来,当真是济济一堂热热闹闹,如此人丁兴旺的气象也让老太太甚为开怀。
小辈们一一围着老太太说吉祥话,只是这再多的子孙也比不上她那有出息的次孙让她来得欢喜。
她独让齐婴坐到她身边,高兴地同他说话,还对其余族人夸赞他道:“如今敬臣的仕途走得是最好的,有出息,是咱们齐家的骄傲。”
齐婴自谦了几句,又听祖母笑呵呵地说:“你也不必过谦了,好就是好,任谁说都是好,祖母的孙儿就是顶好的,谁也比不上!”
一旁众人闻言纷纷附和,各自吹捧着家族中这位年轻的小枢相,齐老太太高兴地笑着,又同其余儿孙说:“你们可要好好跟你们二哥哥学着些,好生读书,早早儿地去科考,他日在朝堂上平步青云高官厚禄,才算对得起我们齐家的门楣。”
小辈们纷纷答应着,而他们的父母又聚在齐婴身边,纷纷或隐晦或明确地请求他在来年的春闱中提携自家的孩子,一时攀亲带故十分起劲,齐老太太也在一旁帮腔,笑着对次孙道:“大家毕竟都是同宗同族,敬臣啊,你也记得不要让叔伯们寒心,能照顾的都照顾着些,嗯?”
齐婴看了看身边围绕的族人们,又淡淡扫了一眼人群外的大哥。
他身后恰巧有一尊玉佛像,令他想起栖霞寺中的一些光景。
齐婴默默收回了目光,转向祖母,答:“孙儿谨记。”
齐老太太闻言很是开怀,满堂的齐家亲长也都很是开怀,纷纷赞扬着齐婴的能耐和慷慨,又让各自的孩子同他道谢,这个除夕过得和气热闹极了。
待孩子们出门放过了爆竹,便正经到了守岁的时候。
齐老太太虽仍算很有精神,但毕竟上了岁数、熬不得夜,这两年已渐渐不再陪着儿孙们一起熬了,是以今年只有小辈们纷纷坐在堂屋中守岁。
齐宁便是这个时候凑到他二哥身边说起自己的婚事的。
彼时二哥正在和大哥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他凑过去以后二哥瞧见了他,便暂停了和大哥的对谈,侧首看向他,问:“怎么?”
齐宁莫名感到一丝紧张,他抿了抿嘴,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继而也压低声音说:“二哥,我……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他二哥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问:“在这儿说还是出去说?”
齐宁看了看堂屋中满满当当的各路亲戚,又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父亲和母亲,吞了口口水,有些闪躲地答:“出……出去说吧。”
他二哥点了点头,随后又转向另一边和大哥说了两句话,他大哥似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同二哥点了点头。
他二哥随后站起了身,低头对他说:“出来吧。”
齐宁心跳得越发紧起来,旋即应了一声,赶紧起身跟着二哥一道走出了堂屋。
门外正是腊月寒冬,但今冬无雪,只是寒气逼人。
屋外是一片凄冷的景致,本应令人冷得打哆嗦,但齐宁此时心里却一片热气腾腾,不单不发抖,还觉得有些热,额上都有些见汗。
他二哥大抵察觉了他的异样,皱了皱眉,问:“敬安,怎么了?”
齐宁望着二哥皱眉的样子,一时益发紧张。
他小时候就有些怕二哥,明明小时候大哥管他管得更多,二哥则冷清得多,但他偏偏就是怕他。如今更怕了,还想他二哥不愧是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只是皱了皱眉便让他感到一阵压力,有些说不出话了。
大约他紧张的模样有些太过明显了,令他二哥也有些不落忍,眉头松了松,神情温和了些,又同他说:“无妨,说吧。”
齐宁一见二哥眉头松了,那种无形的压力便消弭了一些,他情绪稍定,又心下一横,豁出去了,说:“二哥,我……我是想跟你说说我的婚事……”
这话让他二哥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大抵他原本以为自家弟弟是闯了什么祸端要找他帮忙,没想到却是要找他说婚事。
这事儿要么跟父母说,要么跟长兄说,不管怎么算都是跟二哥说不着的,齐婴自然难免感到意外,问了一句:“你的婚事?”
齐宁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又迎着二哥的目光点了点头,吞了口口水说:“我想着文文妹妹就要及笄了,之后总要嫁人。我俩小时候就在一起读过书,总算是熟识,何况我……何况我那时候就极喜欢她,如今也算般配,我想着若二哥能答应,我便、我便娶了她作妻子……”
他一口气闭着眼说完,心跳如雷地等着二哥答复,结果等了好半晌也没听见二哥说话。
齐宁忍不住抬起头瞧了他二哥一眼,却见二哥……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神情。
他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个神情,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二哥脸上瞧见过。
他二哥一直是气定神闲的,在他和齐乐看来还冷清严厉,可眼下他似乎有些怔愣,还有些……
他描述不出来,只感觉到二哥的气息变了,他于是陡然感到周遭的气氛一变,令他心生胆怯。
齐宁扛不住这样的压力,有些想要退缩,但是他实在太不得志了,既没有嫡出的身份、又没有功名傍身,如今甚至连他一向看不上的四弟都要娶妻了,偏就剩他一个什么都拎不起来。
他不甘心,于是反而心生孤勇,憋着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说:“二哥,文文妹妹性子柔弱,若是让她嫁给外人难免受欺负,她又是没有娘家的,到时候受了气谁又能给她做主?可若嫁给了我就不同了,我一定会善待她,一辈子只要她一个、朝朝夕夕都对她好,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就算我真是犯浑,也时刻都在二哥眼皮子底下,到时候二哥和母亲要训我我也听的,不比那些外人强多了?”
他口若悬河地说完,他二哥却依然沉默着。
上位者的沉默是令人恐惧的,何况他二哥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冷漠之色,更令他心中战栗。
齐宁低下头,心想,完了。
或许他想得太简单了,或许他二哥真的已经和文文妹妹有了什么首尾,或许傅家姐姐说得都不对,他如此鲁莽就同二哥说了,万一二哥为此动怒那他该怎么办,他……
他正张皇失措地想着,耳中却忽而听见他二哥问:“此事你问过文文么?”
齐宁一愣,又猛地回过神来,细细一品,觉得他二哥这话的意思……像是有门儿!
他心中大喜,立即振奋起来,语速偏快地答道:“还不曾同妹妹说过,我想着这事儿还是要二哥先点头的,若二哥同意了,我再去同文文妹妹说……”
这是一句无形的讨好,但他二哥平日受的讨好太多了,齐宁也不知自己这句有用没用,只见他二哥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等她笄礼过后再议此事吧。”
齐宁一听便明白他二哥这是有点同意了的意思!就算不是同意,起码也有戏!这便是顶顶好的了!
齐宁心中欢喜不已,连连对他二哥点头,说:“是是是,都听二哥的,都听二哥的……”
这边的本家热闹非凡,那边的风荷苑就要安静许多了。
虽则安静,却也说不上多冷清,毕竟水佩、风裳、子君、六子他们都在沈西泠身边,另还有一只不甚老实的雪团儿给大伙儿逗闷子,这个年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大家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饭后又一同去放了爆竹,沈西泠也是大方,给他们每人都包了一个大红包,人人拿了都喜笑颜开,对着他们小姐说尽了好听的吉利话。
沈西泠也是笑意盈盈的,但是她身边的丫头们都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好。
虽然往年除夕夜公子都是不在别第的,可今年的小姐却尤其落寞,只因为除夕之前很长时间他们就不曾见过面了,算起来甚至已有近两月之久,而且小姐往本家送的信也没得到答复。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小姐一向那样依恋公子,今年却忽然受到了这样的冷落,她自然高兴不起来,如今强打精神在这儿过除夕,也不过是为了他们这些下人着想罢了。
她是不想让他们担心。
水佩她们伺候沈西泠也有不少日子了,对她的性子越发熟稔,知道她是个心中藏事儿的人,今夜见她心情不好,也都不缠着她守岁,尤其水佩最懂事,还劝她早些歇着去,这岁由她们几个守便罢了。
沈西泠确实没心情守岁,便索性受了水佩的好意、抱着雪团儿回了房,由丫头们伺候着梳洗歇下了。
只是她躺在床榻上却久久无法入眠,心里总是想着齐婴,想他此时在做什么。
她努力回想着三年前本家的样子,回忆着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以及每一处亭台楼阁屋檐轩榭,又禁不住想象他此时是在那府宅的哪一处、今夜用了怎样的晚膳、灯下的光又是什么颜色的、身旁会有哪些人,想着想着越发没有睡意,对他思念更加浓重。
她真的好想他。
好想好想他。
她实在睡不着了,便翻身起来逗雪团儿玩儿,小家伙也还精神着呢,被她轻轻抚摸着小肚子,惬意地在床上蹭来蹭去。
她抱了它一会儿,直到它睡着了,又下床从箱箧里翻出一枚小匣子,捧着它回到被窝里轻轻打开,里面是三年前他送给她的小蚱蜢和小兔子。
她一直盯着这两个草编的小玩意儿瞧,想起他把它们送给她的那个夜晚,想起他刚从南陵回到建康时的那个雨夜,想起他温柔的言语和溢满甘松香的怀抱。
于是思念越发强烈。
她伸出莹白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小蚱蜢的根须和小兔子的耳朵,放任自己对那个人的想念一发不可收拾,在想念之外,又有些淡淡的委屈从心底里浮上来。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回来看她。
白大哥说他很忙,但他往年就算再忙都会挤出时间回来看她,可今年明明没有战事,他却没有回来。
她是敏感的,同时又很了解他,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一些与她有关的事,而他不愿把这一切告诉她。
她很无力。
长大以后她已经很少再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可是此时这种感觉又浮上心头。
她应该冷静一些,她应该努力去思考,可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情总是轻易就能让她方寸大乱,让她三年中的艰辛成长全部化为乌有。
沈西泠叹了一口气,凝望着手中的小匣子出神,直到夜色极深的时候才打定主意。
他不回来看她,那她就主动去找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总要见到了面才能说清楚。
她不要不明不白就被他疏远。
绝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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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