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齐婴回来的时候尧氏还没走, 于是和沈西泠三人一起在花厅用了晚膳。
自前几日的尴尬事发生以后已又过去了四日,沈西泠却是头回见齐婴,至今想来仍面红耳赤, 尤其她自己事后反省过才惊觉, 她当日情绪上来竟然还推他、竟然还让他出去、竟然还胆大包天没有答他的问话, 胆子之大委实令她自己都瞠目结舌, 如今再见齐婴时便越发觉得抬不起头, 于是一直不敢抬头看他。
齐婴和尧氏都发现了小姑娘的异常, 只不过前者知晓缘由,后者却以为她这是因为搬了院子的事。
尧氏心道方家姑娘真是谨小慎微,又不禁揣测自家儿子是不是私底下对人家太过严厉了, 弄得小姑娘如此怕他,于是主动提及为沈西泠更换了居处的事。
沈西泠低着头,听见齐婴淡淡地答:“母亲考虑得周到,就这样吧。”
他的声音落在她耳里, 却让她想起那天他情急之下拉住她手腕时叫她的那声“文文”, 沈西泠一时也不知自己想到的是他的指温还是他的声音, 只觉得心跳越发的紧。
饭后尧氏要回本家,齐婴起身道:“我送母亲。”
“哪里还要你送?”尧氏笑道, “花会的筹备还差些, 估摸着还要一两日才能准备妥当,明日我还来呢。”
齐婴没再和母亲争辩,却转头跟沈西泠说:“我送母亲下山, 你先去书房等我。”
沈西泠诺诺地点了点头。
尧氏摇头笑笑, 见此只好由得齐婴送。
下山的时候仆役们行在前面执灯, 齐婴扶着尧氏下山, 尧氏一边走一边同他说:“你也别待人家文文太凶了, 她是个女孩儿,脸皮儿薄,又不像你弟弟们那样皮糙肉厚、由得你横眉冷对的。”
齐婴叹了口气,说:“我真没有。”
尧氏剜了他一眼,哼笑一声,反问:“怎么没有?你没有人家怎么一晚上不敢抬头看你?”
齐婴莫可奈何,又不好将前几天发生了何事说与母亲听,眼下只能沉默不语。
尧氏却以为他是默认了,于是又理直气壮地顺着这话又教训了儿子几句,说:“你既然亲口说了要带人家,那就好好带,不要一边带着一边又心里头不痛快,有事没事的给人家脸色看。她如今无父无母也是可怜,你得耐心些。”
说完见齐婴不说话,又推了推他,拧着眉问:“听见没有?”
满山竹影,石阶曲折,齐婴无声地叹了口气,答:“听见了。”
沈西泠进了忘室,摸到自己之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静静等着齐婴回来。
前几日韩守邺韩大将军来这里闹了一回,将忘室弄得满地狼藉,如今几日过去,这里已经整洁如旧,四壁的书籍仍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齐婴的书案上一卷卷文书也仍板板正正地堆叠着,只是装饰用的瓷瓶换成了新的。
沈西泠见一切如旧,心中觉得甚为熨帖。她很喜欢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有时夜里她从忘室门外经过,看到这里明亮的灯火,心中就会觉得安定。
她这是头一回自己待在忘室里,齐婴不在,也没有旁人,她正好可以明目张胆地打量一番。等了半晌见他还没回,沈西泠便揣测他是与尧氏有话要讲,兴许还要再耗上些工夫,于是大着胆子摸到书架边去,开始边走边打量那些书籍。
书架上的书有陈有新,沈西泠一一打眼扫过,见到一本特别陈旧的,书的装帧已经破损得厉害,好像已经被翻了很多很多回,心想那或许就是齐婴喜欢的书。她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此时见他还没回来,便偷偷伸手将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了下来。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书,感觉好像在窥探一个有关于他的秘密,一颗心格外紧地跳起来。
开卷一看,见那是一本前人的文集,作者号曰抱朴公,似乎是前朝的官员,后来辞官归隐山林,这本文集是归隐后所作,讲的多是田间趣闻和乡野乐事。
沈西泠翻开文集,见此书不仅有常常被翻阅的痕迹,书页旁甚至还留有许多主人的批注。有一篇讲抱朴公入山寻得溪泉,于水畔白日长睡,后被鱼儿跃起时激起的水花惊醒昼梦的谐趣小文,旁边便留了一行字。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张弛有度,又不失隽逸风骨。
她当然认得,那是齐婴的字。
沈西泠生性敏感,旁人看到这样的一行字或许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只当是一句寻常的小注,可她却忽然心有所感,竟乍然拆解出许许多多的东西来。
齐二公子名满江左,她幼时就听过他的传闻,后来因缘际会被他收留,虽谈不上对他有多么了解,但起码见面胜于闻名,总比旁人知晓得更多一些。但她还不懂他所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只是觉得他厉害:他每日都在忙碌,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受人敬仰,他似乎能做好所有的事。
她一直以为他如鱼得水,高官厚禄、父母健在、兄友弟恭,她以为他事事顺心。
可是这一行字,却仿佛忽然点醒了她,让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很疲惫。
沈西泠偏过头看了看他的书案,那里堆叠着高高厚厚的公文。不管她什么时候进到忘室里来,那里都堆着很高很厚的案卷,而他无论批阅多久,很快就又会有新的案卷被送来,再次填满桌上的空缺。那每一卷后面也许都牵涉着一桩复杂麻烦的官司,甚至可能纠结着为国家带来灾殃的阴谋,而他就夙兴夜寐地坐在桌案前,一卷一卷地看过去,再一桩一桩地去料理,周而复始。
……她原先怎么竟会觉得他百事顺心?
他很累。
沈西泠忽而又想起父亲,想起他每次第一天回家时眉梢眼角间的倦意,尽管他在家待了几天后就又会慢慢好起来,可是第一天回来的时候却总是看起来分外沉重。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父亲也像齐婴一样,他们都身居高位,都要去处理数不清的麻烦事,而父亲尚且可以回到她母亲身边暂得慰藉,可沈西泠却从未见齐婴休息过。
他一直很累,从未有半刻停歇。
其实她早应当注意到的,很多事都早有端倪,譬如他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忘室”——他要忘什么?忘记那些缠身的庶务?还是忘记他心向往之的山林溪泉?
这么明显,可她竟一直没发现,只会一直依赖他……他已经那样辛苦,可还是总要为她的事费心,譬如他这次从南陵回来,连日奔波都顾不上休息,一回来却要宽慰她、给她上药,而她只知道依赖着他、依偎在他身边诉说委屈,最后还占了他的床榻。
她不仅帮不上他,甚至还在给他添麻烦。
沈西泠想到这里,心里便更涌起一阵自责和歉疚,恰这时她听到门口的声音,转过头正逢齐婴踏进门来。
两人目光对上,齐婴却见小姑娘正用一种他难以说清的神情看着他,一双妙目波光粼粼,他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哭了,心中颇为为难,走近她问:“怎么了?”
沈西泠仰头看着他,心中不愿再让他耗费工夫哄自己,便立即收拾好心中的情绪,又飞快地将手中的书塞回原位,仰头答他道:“方才自作主张看了公子的书,有一处写得极好,我看了很是感动——下次我再不乱动公子的东西了。”
她方才收书的动作极快,齐婴所站立的位置又挡住了光亮,一时倒没看清她塞回去的是哪本书,也就信了。他没在意,转身到书案后坐下,说:“无妨,往后这里的书你都可以取阅,不必问我。”
沈西泠闻言一愣,还不待反应过来,便见他坐定后又抬手朝她往日常坐的那个座位指了指,说:“坐。”
沈西泠应了一声,过去坐下。
齐婴在她坐定后说:“家里的事情我已大抵有数,王先生喜欢你,亦为你不平,往后虽还在齐家教书,却立意不收女学生了。”
沈西泠听言很是惊讶。
王先生……她虽能感觉到先生对自己有指点之意,但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听齐婴说:“先生说你沉静,是个读书的好材料——你自己呢?可还喜欢读书?”
沈西泠想了想,看着他答:“……喜欢。”
齐婴点了点头,说:“家中情形复杂,你也不适宜再回去,往后便留在风荷苑,我带你读书吧。”
沈西泠原本方才的情绪就没彻底平复,如今一听他这么说,只觉得自己给他添了更多的麻烦、要让他受更多的累,心里越发焦灼,默默垂下了头。
齐婴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安排,也担心她还在介怀前几天的那桩尴尬,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说:“若我带你让你觉得不便,也可以……”
他还没说完,就被沈西泠抬起头急切地打断:“不是,没有不便,我只是——”
她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齐婴挑了挑眉,问:“只是什么?”
沈西泠又低下头。
“我只是,”她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是怕你很累……”
我只是怕你因为我更累。
我只是一点也不想让你觉得累。
最后两句话她当然并未宣之于口,可齐婴却慢慢瞧出她眼中那种说不清的情绪是愧疚,以及……
……心疼?
那是一种让齐婴觉得很陌生的神情,他几乎从未从旁人眼中瞧见过,此刻从一个他荫蔽下的小姑娘眼中瞧见了,一时令他莞尔。
近来他从旁人眼中见到过许多情绪,譬如从徐峥宁眼中见到尊敬,从蒋勇眼中见到畏惧,从裴俭眼中见到惶恐,从父亲眼中见到赞誉,从陛下眼中见到假意,从数不清的同僚眼中见到阿谀……唯独,不曾见到此时沈西泠眼中的情绪。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触动。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她袒露了,一瞬间他明白了,一瞬间某种玄妙的东西种下了,事后便没人能再说得清。
齐婴短暂地失神,随后便开始探究沈西泠缘何如此。他是何等聪明,立刻就联想到她方才匆匆把书塞回书架的举动,再扫一眼方才她所站立的位置,便不难推测她看见了什么。
他心中于是缓缓变成一片柔软。
“文文。”
沈西泠听见他叫她,抬起头看向他,见他的眉目从未有过的柔和,有清清浅浅的笑意,仿佛前段日子建康城里的大雪化成一场春雨落下来,温和又慷慨。
他对她说:“我并不会如王先生带你们一样尽心,只是告诉你什么时候应当读什么书、告诉你应当怎样读书,偶尔查验,仅此而已,所以不会很累。”
他的语气像是在宽慰她,随后顿了顿,笑意又褪去,神情便倏然显得严厉起来:“当然更不会打你的手板,如果你学得不好,我只会不想再教你,由得你自己去荒废。”
“荒废”二字分量很重,沈西泠听言,一时不知道自己更害怕他累,还是更怕他把自己丢在一边,于是又不知说什么好。踌躇间却见他站了起来朝她走近,她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他站在自己身前,低着头对她说:“你如今不是为旁人考虑的时候,你只要想你需要什么,有了什么你以后才会过得更好,想好以后就同我讨;我给你,你接住,这样就很好。”
沈西泠皱起眉,问:“这样你就不会累么?”
齐婴想了想,眉目又温和起来,答:“这样我会累得更值得一些。”
他说得很直白,于是让沈西泠在那个时刻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此时就像一颗刚刚沉入污泥的莲子,甚至还没能生出根茎,却在想着根本轮不着她想的事情。她不想让他疲惫,只有她自己长大,生出宽大结实的荷叶,才不会再劳他挂虑,甚而堪以为他遮风挡雨。
而那一天,她眼下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
齐婴见小姑娘似乎有点平静了下来,眼中隐隐露出松弛的神色,他打量她一眼,又道:“另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
沈西泠眨了眨眼,不知他何以要用“商议”这样谨笃的措辞,心下稍有些紧张,看着他说:“……公子请讲。”
齐婴看出她紧张,但仍神情板正,对她说:“我为人或许严肃,有时也未必心细,但绝不会苛待你,你心中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我说,不必试探畏缩;你不想说的我也不会问,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沈西泠不知道这话算不算批评,可是又从他言语间听出了分明的关怀之意,心中还是觉得温暖。
她于是乖顺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要光点头,”齐婴叹息,“要真的这样做。”
他无奈的语气让沈西泠忍不住笑了,又不自觉地带了点娇气地对他说:“知道了。”
见小姑娘笑了,眉目亦是娇憨模样,齐婴的语气也更为松弛,说:“前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安下心来,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
家。
这个字在那个父亲离开的雪夜变得空茫无比,眼下又在这个男子的眉目间变得实在起来,变成风荷苑四时不同的花木,变成忘室燃至深夜的烛火,变成那个男子眼中的霁月光风,令沈西泠的心底霎时一片静默无声。
她看着他,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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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