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在南归的途中收到了长兄的来信。
说来也巧, 齐云找人给他送信的时候他已经动身南归,那时顾居寒虽仍未退兵,但去势已成定数。
齐婴原本打算等魏军退了再折返建康, 但韩守邺听说蒋勇被杀后反应极大, 这消息比预计的传得更快。齐婴知道这位世伯性情暴烈、压不住事, 仔细斟酌后, 觉得还是应当亲自同韩守邺交代此事, 以防他再闹出什么乱子, 遂让徐峥宁留在石城以观后续,自己则提前动身南归。
结果在南归途中却碰上齐云派来的家奴,收到了长兄的信。
这一日是二月廿六。
那天天有小雨,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行路遇雨终归有些不便,何况白日里便乌云压顶。送信来的家奴一身蓑衣,尽管递信的时候很是小心, 可还是让信笺沾染了些许水汽。
信是青竹亲手接过并送进马车内的。他知道自家公子与齐大公子之间经常通信, 因为大公子一向喜欢操心, 来信要么是关照二公子注意身体,要么就是同他说家中的近况, 一般并无什么紧要。
只是这回似乎有些不同, 青竹眼睁睁瞧见公子展信一目十行读完了信后,原本平静的脸色陡然便沉了下来,甚至眼中还划过了一丝忧虑。
青竹极少在齐婴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尤其是近些年, 眼下瞧见难免心中惴惴, 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公子……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见齐婴眉头紧锁起来, 脸上的线条显得冷清又严厉, 并不答他的话,只对他说:“去告诉白松,加紧回建康。”
抵达建康时已是亥时过半,彼时城门已关,守城的士兵一开始没认出这是左相府齐二公子的马车,没有放行,后来是白松掏了枢密院的令牌才得以进城。
近日阴雨,自石城向南一路泥泞,进了建康地界也是一般模样,夜雨凄清,春寒料峭。
城中路上已几无百姓,白松扬鞭策马,将车驾得极快,一路回了齐府。
本家的门房大半夜听人叫门,很是不耐烦,睡眼惺忪地出来察看,却见叫门的是二公子身边的童子青竹,一下儿瞌睡醒了大半,揉眼的功夫,却见二公子已经踏进门来,匆匆进了府。
齐婴径直去找了齐云。
那时时辰已晚,府上的人都已入睡,齐云也已经歇下了,却听下人进来传,说二公子回了,正等在门外请他出去。
齐云本来还将信将疑,披衣出得房门一看,竟果真见到敬臣站在廊下,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外衣上还沾着夜雨。
齐云十分惊讶,一边系着外披的衣带一边问道:“敬臣?你回来了?之前不是说得后日才回么?”
齐婴同长兄打过招呼,语速颇快地答:“嗯,有些公务要办,提前回了。”
齐云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刚系好了衣带,又听齐婴道:“我路上收到了兄长的信,说文文出了事——她如今人在哪儿?”
齐云听言一愣,却没想到二弟这么急火火大半夜把他叫起来,竟是为了问那方家小姐的事。
他去信时已经将事情大致同他说了,说方家小姐同瑶儿起了争执,后来两人闹腾起来,被祖母逐出了府。齐云其实对此事并不上心,对这桩官司的了解也都来源于他夫人的转述,对于事情的细节知道得并不清楚,是以信中并未提起赵瑶作弊之事,也没有提起齐婴的那件外衣,自然更不知道那方家小姐被逐出去以后又去了哪里。
齐云知道的不多,可眼下心中想的却不少,譬如他本来对自己夫人的揣测存疑,可如今见二弟这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禁也对他和方家小姐之间起了疑心。
齐云有心探问两句,但看齐婴神色,晓得眼下并非好时机,遂只是答:“此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已尽在信中同你说了。她前日下午便出了府,去了哪里我也不晓得。”
他如此一答,便见齐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沉默了一会儿,问:“母亲当时可有什么反应?”
齐云闻言叹息一声,答:“我那天在官署上职,没在现场听着,据你嫂嫂说,母亲是立意要护着方家小姐的,只是祖母脾气刚强,连母亲也一并训斥了,她便没能将人护住。”
齐婴点了点头,眉头却未解,齐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刚回来,今夜还是先回去歇下吧。方家小姐虽出了府,但听说祖母让人给了她一笔银两,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事。若你还放心不下,等明日天亮了再去找母亲问问也就是了。”
齐婴看了齐云一眼,又偏过头看了看檐外的夜雨,回过头说:“好,兄长歇息吧,我先走了。”
他虽答了一声“好”,但神情间却不像个要回房歇息的模样,齐云对自家弟弟了解甚深,自然瞧出端倪,见状连忙将人拦住,道:“你要做什么?这么晚了你还得出去找人不成?”
齐婴沉默不语,惹得齐云着急起来,拉了他一下,说:“这大晚上的你怎么找?建康城这么大又上哪儿找去?要找也是明天找,就差这一晚?”
齐云当时虽然说是这么说,其实心里还藏了半句话。他们祖母那个脾性,做事一向喜欢做绝,方家小姐如今兴许都不在建康了,只是他那时没敢和齐婴说他的这番猜测,怕弟弟一听更加上火。
齐婴那时其实已经很疲惫,毕竟在石城的每一日他都过得甚是辛劳,这几日又都在路上颠簸,眼下已经是身心俱疲。他也知道齐云说得在理,只是他想起沈西泠,那样细弱敏感的小姑娘如今却被祖母逐出了府门,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她又生得漂亮,万一……
他放心不下。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已有决断,侧头对齐云说:“无妨,我还是再去看看。”
齐云见齐婴话音一落便转身匆匆走进夜雨里,他连拦一下都来不及,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不由得想:瞧这个架势,莫非敬臣当真……
齐云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半晌,随后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齐婴让白松从府上带了些人,分头去建康城中的客栈寻找,他也亲自去了几处问过店家,都没有寻到沈西泠的踪迹。
后来他想了想,去了她父母生前居住的那个小院。
这个院子齐婴不是头回来,上次来的时候他帮沈西泠安葬了她的父亲,还让人替她整理了彼时已是一片狼藉的屋子。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往后再不会踏足此地,却没想到区区不到三月之后,他便又来了。
那院子无人打理,如今已显出衰败之相,院内生出杂草,沈相生前种的竹子则歪倒一片,看样子已经不能成活。
齐婴冒雨前来,进屋后看了一圈,见屋中的器具皆积了一层灰土,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沈西泠也不在这里。
青竹一直跟在齐婴身后,此刻见他神情忧虑,兼而还有些疲惫和烦躁,便斟酌着劝道:“公子……要不咱们先回吧?那头儿有白松带着人找呢,说不准明儿一早便有信儿了……公子连月劳累,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齐婴未答,长身站在屋檐下,听闻夜雨声声,又见屋中陈设,意识到这是她年幼时的居处,她就在此地长大,心中一时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触。再一抬头,又见屋外荒竹之畔立着两座孤坟,正是她已故的双亲。
她父亲生前曾那样郑重地将她托付给自己,如今他却将人家的小姑娘弄丢了,兴许,还让她受了委屈。
齐婴越发觉得胸口沉闷。
他静立不动,沉思良久,忽而似想到什么,匆匆对青竹说:“回风荷苑。”
夜雨凄清,清霁山中石阶湿滑,齐婴回去的时候已近子时。
他一回去便到当初沈西泠住过的那间院子找人,但房中空空,并不见小姑娘的踪影。青竹一路跟着,见公子眉头锁得更紧,已经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齐婴从她房中出来,见夜寒如水,眼前忽而浮现她大病初愈那时、于隆冬之日蜷缩在忘室门口睡着的场景。他于是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想了想,又朝忘室而去。
而他没想到,他最终竟真的在忘室门口找到了她。
小姑娘还像上回一样蜷缩在栏杆的角落,只是这回没有睡着,两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神空空茫茫的,低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他看着她,而就在那个当口沈西泠抬起头,也看见了齐婴。
她看见那人站在忘室的檐角下,身后是无边潇潇夜雨,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好似刚刚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带着满身的寒意和尘土。此时那双好看的凤目正低垂着看向她,让她的心底只剩下一片寂静无声。
她的父亲喜读佛经,在她幼年时就曾带她一起翻读过。她记得他极喜欢《仁王经》中的一句,“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讲的是一个顿悟般若。她从来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今依然不懂,可是那时她抬头看见齐婴站在那里,心中却忽然想起这句话,觉得那一刹那的确有许多生灭,令她一生都会深深镌刻在心头。
她在那一刹那心中乍然翻涌出许多情绪来。
赵瑶打她的时候,她没哭;齐老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她的时候,她没哭;被逐出齐府不明前路的时候,她依然没哭。她不仅没哭,甚至心中都不感到委屈,只有一片平静,仿佛觉得那些苦难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仿佛旁人的恶意也都是理所应当,她本来就应该去承受的。
可眼下齐婴来了,就站在她面前,她心里却一下子涌上说不尽的委屈和难过,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夜中昏暗,齐婴一开始没瞧见沈西泠哭了,见她又像上回一般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如此寒夜又窝在他门口,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正板着脸要开口训她,却见小姑娘忽然扶着栏杆站起身朝他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扑到他怀里。
抱着他,嚎啕大哭。
夜雨仍未停,淅淅沥沥落在忘室的檐角,那怀中少女的哭声惊惶又充满委屈,似乎已经悲伤难抑,乍然将齐婴心底那方宁静的潭水搅得一片浑浊。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抱着她,说:“现在没事了……”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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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也不是多特别的人,只是唯一一个让她一见就会意识到自己很委屈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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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