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2)

    徐峥宁听了这话, 心中淡淡一笑。
    他乃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执掌密命耳听八方,对这满朝上下的官员多多少少都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些。譬如这个蒋勇, 眼下虽做出一副行军就简的模样, 实则家底儿很是厚实, 在他和小齐大人来之前, 听说在军中也是烹羊宰牛, 如今在他们眼前作出这般简朴姿态, 无非是想讨一个好官声罢了。
    徐峥宁暗暗看了齐婴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仿佛对他这些伎俩毫无察觉, 眼中甚至还有一丝赞许之色,说:“将军言重,如今是兴兵之时,本应当如此。”
    蒋勇窥得齐婴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点赞许, 心中既定, 又有些许得意。
    他对这位方升任枢密院副使的齐二公子了解不深。齐家乃大梁第一世家, 子弟矜贵,像蒋勇这样的出身, 很少能有机会同世家子弟接触。他只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齐二公子两面, 都是在王公的宴饮上,彼时他都跟在韩守邺身边,是借了他的面子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位齐家公子每次都被人群簇拥, 可谓少年得志春风马蹄, 不单出身富贵无极, 如今甚至还得了实权, 执掌枢密院军政大权。
    这样的人物人人争羡, 但他蒋勇心中却存了一丝轻蔑。
    齐敬臣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他不是齐家的嫡子,如果他没有一个当左相的老子,他齐敬臣何以如此年轻就坐此高位?他蒋勇半生拼杀才有今日基业,他齐敬臣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只因是世家出身就轻易成了他的上官,他还要卑躬屈膝在山皋之下等他数个时辰迎他进城,何其不公!
    蒋勇心中忿恨,却又不敢得罪齐婴,面上十分恭顺地与上官虚与委蛇了几句,随后试探着问:“小齐大人不远千里来到南陵,不知是……”
    齐婴放下筷子,从青竹手中接过茶盏端在手上,淡淡地答:“将军安心,此来并无他意,只是我刚调任不久,石城眼下又干系甚大,自然要来看看。”
    他神情寡淡,看起来滴水不漏,蒋勇一时也摸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他恐齐婴诓他,怕他此来是天子授意,毕竟那枢密院中号称刽手的徐峥宁徐大人都一同来了,难免令人胆寒。
    徐峥宁何许人也?专司密命,手底下的人命多如过江之鲫,这么多年来大梁有多少叛臣死在他手下?根本数不清。
    蒋勇寒毛倒竖,面上却要绷得住,一顿接风宴难免因此吃得味同嚼蜡,直到将两位上官送入客舍时还恍恍惚惚。
    自客舍回屋,蒋勇一路都在琢磨齐婴和徐峥宁今日的言语神情,尤其是徐峥宁,怕他已经发现了自己降为魏臣的秘密,心中始终惴惴。待进了自己屋里,却看见堂屋中坐了一个黑影,将他吓得肝胆俱裂。
    蒋勇“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低喝一声:“谁!”
    那黑影不疾不徐地靠近蒋勇,屋外惨淡的月光映出来人的面容,蒋勇认得这人,乃是大魏安插在石城的细作之一。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把剑收回剑鞘,眉头却仍紧锁,低声骂道:“你是昏了头了!枢密院的人就在府上你还敢来找我!是想被他们割了脑袋扔到江里不成!”
    那黑影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道:“将军如此束手束脚,难怪数月也未能让梁军出战。将军如此行事,就不怕让顾将军怀疑你对大魏的忠心么?”
    蒋勇一听这话,心知是顾居寒已对自己不满,不免心中叫苦。
    他本无意降魏,只是去年石城大败时被顾居寒擒住。那顾家的小将军也不知道是天上的哪颗武曲星下了凡,将梁军杀得节节败退,蒋勇被他擒住后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顾居寒却愿招降他,让他说出韩守邺韩大将军的所在之处。生路在前,哪有不走的道理?蒋勇当然是立刻招了,结果害得他的伯乐韩守邺差点儿丢了脑袋。
    韩守邺捡回一条命,石城后来也又重新回到大梁手上,顾居寒陈兵江北,预备回春后再战。他将蒋勇放回石城,韩守邺因受伤不得不返回建康疗养,蒋勇因此成了南陵守将。顾居寒将他埋成暗钉,鼓动梁军出城应战,蒋勇心中其实也不愿意,只是他当初出卖了韩守邺一次,在顾居寒手上落下了把柄,如今也只得任他拿捏,稍有不从,顾居寒便会将他降魏之事捅出去,到时候不用顾居寒动手,枢密院的人就会让他身首异处。
    顾居寒盼战,这数月来已经给他递过数次消息让他开城出战,蒋勇也想配合,只是自打那齐敬臣上了任,枢密院连下七道文书禁战,弄得他也是没有办法。
    蒋勇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对那黑影服了软,道:“还请顾将军息怒。此事……此事我属实已经尽力,只是大梁枢密院素来说一不二,那齐敬臣如今又亲自来了石城,我虽有心劝战,可也实在是……”
    蒋勇掏了心窝子,那黑影却仍满面冷漠,道:“顾将军并非不通人情,也深知将军的为难之处,只是我魏军已经在此耗时数月,若再无一战,顾将军也难向我皇交待。”
    蒋勇连连点头,又听那黑影道:“顾将军有一言赠你。”
    蒋勇连忙道:“阁下请讲。”
    月色森冷,那黑影声含肃杀:“转危为机,以杀引战。”
    蒋勇面露疑惑:“这……”
    那黑影眯了眯眼,眼中浮现杀机:“杀了齐敬臣。”
    蒋勇大惊失色!
    他实在没想到顾居寒竟动了这样的心思!齐敬臣是什么人?左相齐璋之子,大梁世家最出挑的人物,如今又是被陛下信重的权臣!杀了齐敬臣,就不说朝廷了,单说那齐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但最初的震惊过去,蒋勇倒也想通了顾居寒的用意。
    齐敬臣若死,他便可称此事是高魏所为,当即便可以挑动军心开城主战,就算当时挑不起来,大梁朝廷也会震怒,两国一战也就避无可避了。
    只是……
    “只是,”蒋勇额上沁出冷汗,声音有些打颤,“顾将军也许不知,这,这齐敬臣所系的干系甚大,他若身死,大梁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再牵带上世家怒火,恐怕就不是石城一战可以平息的了……”
    那黑影淡淡一笑,道:“将军,大魏从不畏战,此事若能挑起更大的纷争,反而更合我皇心意。将军只管去办,不必多虑。”
    蒋勇擦擦额间冷汗,还要再劝,却被那黑影打断:“怎么?将军已经做了大梁的叛臣,如今还要再做大魏的叛臣么?”
    话锋冷厉,让蒋勇无话可说。他连称不敢,看着那黑影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月凉如水,江潮声声。
    徐峥宁走到齐婴房门口,见他房内烛火未熄,正欲敲门,刚抬起手来便见门自里打开了。小齐大人的私臣白松站在门口给他开了门,抱着剑对他说:“徐大人,公子请您进去。”
    徐峥宁挑了挑眉。
    他一早就听说过白松耳力惊人,却没想到敏锐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习武之人,步伐气息都很轻,却还是一早就被他发现了。
    徐峥宁朝白松点了点头,随后抬步跨进门里。
    房内,他的上官正在独自下棋,那个青衣的童子站在他身后。见到徐峥宁来了,齐婴十分客气地起身迎他,又请他落座。
    徐峥宁在齐婴对面坐下,见棋盘上黑白两色错综交缠,是一局已经下了很久的棋。
    他听见齐婴问:“徐大人深夜到访,是那边又有何动作了?”
    徐峥宁答:“大人远见,蒋勇果然已是叛臣,今夜在房中密会高魏细作。我听大人吩咐,并未打草惊蛇,只是为防他们戒备,未能靠近,不知他们在谋划什么。”
    齐婴又落下一子,眉目不动,点了点头,道:“徐大人辛苦。”
    徐峥宁见他气定神闲,不禁问:“大人莫非已经心中有数?”
    齐婴的手从棋盘上收回来,抬目看了徐峥宁一眼,淡淡一笑,答:“倒不难猜。禁战之令是我下的,如今我又亲赴石城,顾居寒盼战心切,想必是想让蒋勇杀了我,借此挑起战端。”
    徐峥宁闻言一愣。
    他在枢密院任职十数年之久,早已见多了生死之事,却少见有人能像齐婴这样如此平淡地谈及自己的生死安危,何况他还是如此的年轻。
    徐峥宁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忧虑。
    他道:“顾居寒在江北驻扎数月,对此战早已抱定了决心,倘若大人所料不错,那……”
    齐婴明白徐峥宁的意思,却没接话,徐峥宁眉头皱得更紧,劝道:“此行之前,陛下命下官务必保证大人安全。那蒋勇不成气候,既然我们已经抓到他的把柄,杀了就是,大人又何必亲身涉险?”
    徐峥宁见自己话音落下后齐婴执黑落子,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眉目间有种独属于世家之人的温隽,答:“徐大人所言在理,只是我办事惫懒,也不如大人有耐性,这南陵我们既然已经来了,所指便绝不仅区区一个蒋勇。”
    徐峥宁闻言一愣,问:“大人的意思是?”
    齐婴抬目,清清淡淡地答:“你我之旨,在高魏退兵。”
    徐峥宁愣住。
    高魏退兵?顾居寒陈兵江北数月有余,对此一战势在必得。他知道小齐大人是胸有丘壑的人物,只是他毕竟是文官出身,难道还能让那用兵如神的顾居寒退避三舍不成?
    徐峥宁心中不信,但见齐婴神情不动如山,又有种安稳阔大的气象,让人莫名就笃信,他能办得到。
    徐峥宁沉默良久,起身拜曰:“如能救我国难,则万事全凭大人吩咐。”
    齐婴扫了徐峥宁一眼,起身将他扶起。
    他知道徐峥宁是赤诚之人,爱大梁胜于爱前程。听说几年前他曾有过升迁之机,调入尚书台任职,不仅比枢密院区区一个分曹官高禄厚,而且更胜在清闲安稳,可徐峥宁却拒绝了,仍留在枢密院,办那些手染鲜血的差事。
    齐婴入枢密院短短数月,手下十二分曹各有长短,徐峥宁虽未必是其中办事最利落的,但却能为国鞠躬尽瘁,所谓捐躯赴国难,于他而言绝不是一句空话。
    而眼下,齐婴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他对徐峥宁说:“此非大人一人之国难,而是我江左万民之国难。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婴之职也,大人不必如此。”
    徐峥宁抬头看着齐婴,眼神慎重,齐婴知道他心中仍存疑虑,却无意再多言,只说:“夜已深了,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
    徐峥宁走后,齐婴仍未歇下,在灯下写书信至深夜。
    青竹一直在他身后陪着,见他伏案书写的动作有些不同寻常,再仔细看看,才见公子的脸色有些许苍白。
    青竹大惊失色,问:“公子可是又胃痛了?”
    齐婴未答,左手却忍不住捂在腹间,额上有一层冷汗。
    青竹又是慌乱又是自责。他其实早该想到,公子从建康一路奔波至南陵,到了此地后又同那些贼子周旋,连着几日饭都用得很少,自然会又引出这胃痛的老毛病。
    青竹焦心地道:“我去给公子端些宵夜吧?或是温个粥?公子想吃什么?”
    齐婴一时未答。
    他这毛病由来已久,只是最近因为劳碌而犯得次数多了。这胃痛其实也并不特别严重,只是会一直持续着疼,开始并不明显,有时候他忙起来就忘了,于是那痛感就又渐渐加深,直到他没法再视若无睹。
    往日疼痛的时候他全无食欲,只是那时青竹询问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想起正月十五那天早上吃的那碗蛋羹。那蛋羹色泽漂亮,似乎加了些许牛乳,碗底还铺了一层嫩豆腐,入口香糯,令他颇感到熨帖。
    他忽然想吃那种蛋羹。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对青竹说:“给我一杯热茶吧。”
    青竹听言还要再劝,却见公子已经又开始伏案写信,背影在灯下拖得很长。
    青竹无奈地下去端茶,心想今夜,公子恐又要彻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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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