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条我让张隋拿回来了一些。”纪逐鸢这时说。
“嗯, 金达那收了太多好处,也说不过去,你想得很周全。”别的就算了, 隆平府的金条制式特殊,容易被辨认出来,只留下一些,让达识帖睦迩能够确认金达确实是收取了好处,但他不过是右丞的一条看门狗, 收得太多也不对劲。等达识帖睦迩看到从金达的住处翻出苗军送的钱物, 他自会消除疑虑。
唯有一个问题, 蒲远躬不能去见达识帖睦迩,得另外找个人去。达识帖睦迩认识沈书, 纪逐鸢扮成苗人射了一箭, 虽然只是背影,难保不会露馅。
沈书看了看刘青, 说:“你把张隋叫上来。”
“你们两个,谁愿意扮作蒲远躬,明日午时去与达识帖睦迩见面?”沈书给刘青递了杯茶,又取了个杯, 斟茶给张隋。
张隋难掩震惊,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杯茶,支吾道:“我不成。”
刘青:“我也不成, 我一看就不像读书人。”
张隋点头,表示自己也是。
“蒲远躬是此行的令使,不是读书人也无妨, 谁说张士诚派的人就一定得是读书人呢?达识帖睦迩没见过蒲远躬, 也没见过你们俩, 只要你们自称是蒲远躬,他就会信。”沈书耐心地试图说服他俩当中谁先站出来。
良久,刘青先摇头:“我不行,这几日我常在城中行走,大人出入的地方,多有我露面,不怕一万,得小心万一。”
“我的三个弟兄,或者有人可以……”张隋为难地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刀疤。
他与刘青不同的是,每回行动张隋几乎都没有出面,只是隐在暗处,出面时屈指可数,现身的时间也不长。独独在飘香院挑个油让飘香院内院的女人看了一回,在外头是碰不上的。
“你担心这道疤引着达识帖睦迩怀疑?这好办得很,就说攻取平江时伤的就完事儿了。达识帖睦迩多半不会问,没有你们想的紧张,只是派自己人我放心,苏子蹇已死了,季孟不少人都见过,比刘青暴露的风险还大,我哥是因为他扮作苗人朝达识帖睦迩放箭,难保达识帖睦迩不会认出他的身形和背影,固然可以否认,但节外生枝的事还是免了。”
张隋问:“少主也去?”
“我不去。”沈书道,“你只要记下来要说的话,每一句我都会教给你,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你的弟兄们也一样得背,你是觉得他们记性比你好?”
张隋默默摇头。
“这一路有赖众位兄弟,但我与大家说不上熟悉,唯独跟你熟悉点。张隋,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沈书还要说酬劳,打算事成给张隋一根金条。
张隋却朝沈书下跪,磕了个头,抬头抱拳,郑重其事地回答:“属下肝脑涂地。”
沈书颇感到意外。
张隋紧接着又说:“在下区区无名之辈,光棍一条,没什么好怕的。只有一个请求,要是属下坏了事,请大人像对苏大人那样,为在下收殓尸骨,在寺庙里烧成灰烬。”
“起来。”沈书抓住张隋的手,稍一用力,把张隋扶起来,对他认真地说,“只要照我说的去说,不会有事,从此刻起,你就不要想我是张隋,你要牢牢记住,我就是蒲远躬。”
沈书直同张隋交代到夤夜,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床,将张隋叫到跟前,张隋显然一夜未睡。
“不要怕,达识帖睦迩不认识蒲远躬,你要知道,只要我告诉你的事情不出错,旁的你没有什么错可以犯。你是送钱给周仁,走他的路子进的太守府,没有考过科举,从前只要有活路,什么都肯给人做,原是农家出身,读书识字是帮人养马时想要向上爬才学的。”沈书问了张隋几个问题,点头道,“这不是没有问题嘛,就像同我说话时这样便好,对着达识帖睦迩,可以适度流露出忐忑和紧张,这可以满足达识帖睦迩的自大和威压。”
临了,沈书让纪逐鸢从包袱里翻出来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正给张隋系,纪逐鸢过来说:“我来。”
张隋换了新衣,银腰带束扣出习武之人劲瘦的腰,他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岁,沈书拈住他的下巴,调整他的姿态,让他的下巴略略回收,抬手捏了一下张隋的后脖子,示意他略微驼背,打量他一番,满意地点头:“等见到达识帖睦迩,这样便很好。”
张隋会意。
“哥。”沈书叫了一声。
纪逐鸢一早起来便在收拾自己,此时已是粘好了胡子的“漆叔”。
沈书笑吟吟地向张隋说:“这是你的常随,唤作漆五的,出了这道门,你就叫他漆叔,使唤他的时候得注意要有使唤人的样子,千万不能惧怕自己的仆役。我哥也会配合你,刘青素日是跟着我,就算被人看到,他是下人,我与蒲远躬本就是一道的,他也跟着你去。待会我出去吃个早饭,便去找季孟,还有些话要问蒲远躬。”
“刘青不用去。”纪逐鸢道。
“一个令使,出门两个人都不带,说不过去。”纪逐鸢还有话说,沈书又道,“你们回来时我肯定已经在这坐着了,张隋那三个弟兄都在楼下,我给周仁办事,难不成周仁的手下还会来找我麻烦?其他那些马都骑不好,我一只手就能撂倒四个。能有什么事?你就放心吧。”
纪逐鸢勉强同意了,走前仍叮嘱沈书三四遍,不要同其他人多废话。
沈书连连说知道,扒在窗户上看他们已经出了馆舍,才去洗漱。出门后沈书随便拣着几样小食吃了,街上游荡着不少苗兵,小摊贩看到他们的腰刀,便把准备好的一封钱交给苗兵,有时给得少了,苗兵随便抓过一个人就用刀把儿把人击倒在地,一口浓痰唾在脸上。摊贩习以为常,通常不会反抗,只要苗兵一走远,周围人都会上来把他搀扶起来,有的拿帕子给摊贩擦脸,有的去打水,有的问话,摊贩肿起个脸,把手洗了,照样给客人端面片上桌。
一切有条不紊地在安静中发生,只要听到街巷中人说话的声音霎时低下去,十有八九是有苗兵一路勒索钱财过来。
沈书一个人也没带,凭借记忆信步走到季孟暂居的民宅。
季孟开门时手里还提着一根木棍。
沈书:“……”
季孟抱歉地说:“昨天刘青兄弟走后,有人来抢钱。”季孟连忙把木棍往墙角底下一扔,侧身让沈书进来,关了门。
“蒲远躬呢?”沈书问。
“房里。”季孟一只眼睛挂着乌青,不太能睁开,问沈书用不用喝水。
“才吃饱过来的。”沈书不大放心,进屋看了一眼蒲远躬手脚都被绑着,嘴巴里堵了布团,睡得直打呼噜,朝床的外侧蜷着身子。
“天快亮的时候想跑,我本来已经给他解了绳子,只好再绑上。”季孟身上衣服皱巴巴的,仍是前几天那身,头发散乱,唇上与下巴胡子长青了一片。
“等他睡一会,我再跟他说。”
季孟狐疑地问沈书:“还有什么可说?这厮背叛了大家。”
“你和苏子蹇不是他出卖的。”
季孟不得不承认沈书没有说错,他一只手紧紧按在脸上,过了好一会才放下,神色痛苦,避开沈书的视线,叹了口气,“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梅昌会变成这样,还害了子蹇。”
“其实蒲远躬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周叔派来的人,你我都知道,是一把刀子,可以悬在任何人的头上。”
季孟嗯了声,喃喃道:“包括我们自己。”
“蒲远躬不过是个主簿,太守府何曾给过他多少好处?当今乱世,只要有胆子,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至少梅昌背叛你,先是因为在杭州他得到了更好的一条活路,再才是你们私下里的恩怨。他怨恨你,正因为这种嫉恨,他把目标锁定在那日船上同你当场翻脸的苏子蹇身上,除了去找你,梅昌私下里也找了苏子蹇,在苏子蹇的面前诋毁你。”
“这几日我仔细想过,应该是我酒后失言。”季孟极难受地沉默片刻,艰难开口道,“子蹇回不来了,往后我再也不会沾一滴酒。他葬在何处?”
“我一个手下去埋的,具体地方我也不清楚,总不会远。但季兄你得冷静,天气太大,我打算把子蹇兄先葬在杭州,将来再来迁坟。”
季孟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摇头道:“你操心吧,你说得对,我不是个男人。什么时候回隆平?还要我做什么?哪怕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尽力一试。”
“顺利的话一二日间,不用你的命,季兄。”沈书抿着唇,极其认真地望住季孟的双眼,好让他知道这些话都十分重要,“子蹇兄不仅是为了顺利完成任务,他更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
季孟眼圈红了。
“或许你会说,你不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但他已经死了,你愿意也得依他,不愿意也只能依从他的安排,好好活下去,连他那一份一起活下去。他有什么心愿,你得替他完成,他希望你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就得去做,你这条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
季孟没能忍住眼泪,长叹一声,埋下头去,双肩不住抽动。
等到季孟平静下来,沈书入内与蒲远躬谈话。个把时辰后,沈书出来,季孟仍在门外坐着,他望着天,不知道在看什么,沈书走到季孟面前,看他没有再哭,知道他会想通,只是还需时间。
“他怎么说?”见沈书出来,季孟起身,嗓音沙哑地问。
“印证了我们的猜测,一切情况等回到隆平,我会详细禀报给太守,要劳烦季兄看着蒲远躬两天,至迟明天一早,无论走不走,都会有人来通知,明天上午季兄就不要出门了。”沈书要走前又提醒季孟,无论什么人敲门,都不要随便开门,可以先爬上院墙看看,如果苗兵要硬闯,就找个地方躲一下。
“床下,柜子里都可以,找不到吃的用的,他们自然就会走。子蹇兄……”沈书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他曾说季兄是有功夫在身的,足以自保。”
“三脚猫的功夫,不值得一提。”季孟苦涩地说,“被人拿弩|箭指着头,还不是不敢动弹。”
“要是真有万一,你就丢下蒲远躬,自己先跑。为这样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搭上性命不值得。”沈书离开季孟处,已快到晌午,几乎有一瞬间,他都有点想去禅院了。
问两个人打听了怎么走,沈书在街上倏然站住了。
他不禁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街头熙来攘往,来往行人路过都禁不住纷纷回头看这自顾自发笑的古怪的人。
沈书回过神,赶紧走了,以免旁人以为他是疯了。
“秦兄?”沈书拍了一下在自己房门外不断盘桓的那名文士,此人唤作秦愫,是众文士当中唯一偶尔同苏子蹇还有话可说的人。
“你不在啊。”秦愫往旁边看了看,似乎在防备什么人,“有空吗?”
沈书开了门,秦愫替他关上门,才进屋坐下。
“怎么了?”沈书同他不熟悉,没有给他倒茶。
秦愫额头上沁出了汗,焦急地问沈书:“小沈,你发觉没有,苏子蹇好几日都没露面了。”
“是吗?”沈书作出思索的表情,迟疑道,“好像是几天没见,可能令使有事差遣,令使不一直这样吗?让大家各自忙活,又不给大家伙商量的机会。”
“最奇怪的是,令使也不在,昨晚我就去敲过蒲远躬的门,他就不在,来找你之前我又去了。这蒲令使私下里一直说你叔是太守大人,这不没有了主意,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俩的行踪。”
“我也不知道,昨天令使派我出去,我也是晚上才回来。要不你问问馆舍管进出那老头。”沈书给秦愫出了个主意。
“问过了,令使昨天是回来了的,也没见他出去,偏不在房里。子蹇则是好几天前就出去了,几天来着……”秦愫花了老鼻子劲,说,“具体哪天记不清了,那老头就说他也记不清了,反正是几天前的事,到现在也没回来过。他同季孟好,是不是搬去同季孟住了?不该啊,这两人那日斗气,不是闹翻了吗?怎么又好了?”
沈书两手一摊,爱莫能助。
秦愫只得走了。
沈书在房里听见秦愫敲别人的门,便在门缝上往外看了看,秦愫又敲开了几扇门。中午秦愫来叫沈书一起吃饭,饭堂里自己人坐在一起吃饭,一共只来了七个,沈书名字都没记全,便只点头不叫人。
“这么一直耽搁着也不是事,昨天令使回来说要睡觉,之后就没见到了,秦兄确定他不在房里?”
秦愫点头:“真不在,我叫人把门踹开,进去看过。这不是手头上还有事儿,急着找他,李才福那边还等我的回话。”
“回什么话?”沈书正要问时,有人先问了,沈书埋头吃饭,听见秦愫回答,“还不是要请客吃饭,令使天天抓丁,哪天就轮到你了。”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