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遣我等将夏粮送来交收, 待右丞清点过后,咱们弟兄也好回去交差。”蒲远躬声音不大,但因船上安静, 恰恰能令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书低头喝酒吃菜。要是季孟没走, 在这儿装闷葫芦就不合适了。季孟闹这么一出, 除了蒲远躬作为令使必得同做东的主人寒暄,余人大可放浪形骸或是默默无语。
这也是蒲远躬和季孟商量好的?要是商量好的,苏子蹇一定知道。席上有两个男人肤色黧黑, 眼睛小而眼裂明显高于眼角,不是蒙古人就是苗人,头上戴了帽子,这就看不出了。穿的都是武袍, 缠了绑腰,剑就放在桌上。
“另外, 还备了两份礼。”蒲远躬道。
沈书自顾自喝酒,不抬头, 仔细听蒲远躬说的每一句话。
“太尉这是一视同仁啊?”有人调侃道。
蒲远躬:“可不, 谁都得罪不起。”
沈书暗自观察那两个异族人,两人这时举杯敬蒲远躬的酒,其中一人开口说祝酒词, 一听口音, 沈书便分辨出来了。他随军时朱文忠数次击退过游散的苗兵,也抓来人查问过敌方兵力布置, 苗人说汉话俱是这个味儿。
这下沈书大概心里有数了,索性一顿胡吃, 下船时还想找人包点烧鸡, 画舫上听吩咐的人却不知道都上哪去了。只有一个撑船的在外头, 只好作罢。
“明天早点起来,哥哥带你吃早饭去。”苏子蹇扬了一下手,回房间。
沈书的房间被安排在苏子蹇隔壁,他笑呵呵地答应一声,推门,门被另一只手按上,纪逐鸢把门插好。
“怎么这么晚?”
沈书都快困死了,坐在桌边翻过茶杯来,茶壶里竟是新茶,跟家里喝的一样。
“船上出了点事。”沈书脸孔微微发红,呆呆地歪着头打量纪逐鸢。
纪逐鸢眉头一皱,拿了盆要出去。
“不要走。”沈书拉了一下纪逐鸢的手。
“打点水,不洗脸不洗脚你没法睡。”说完,纪逐鸢看沈书没反应,拿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那你去。”沈书说着噘起了嘴。
纪逐鸢:“……”他嘴角上扬,亲昵地以唇碰了一下沈书的嘴,才发现他不是要吻,大概是觉得不满,才噘嘴的。亲了也还是噘着,眼神也不清醒。纪逐鸢只觉得沈书这样满脸通红,可怜巴巴的模样极为罕见,挠得他心里痒,只想欺负他一顿。纪逐鸢握了一下沈书的手说,“等我。”
沈书压根没听见纪逐鸢说什么,只看到他又出去了,起来看了一转,看见一面屏风,料想床在屏风后面,左右脚打架地走过去,经过屏风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下给沈书摔懵了,坐在地上半晌没起来。
纪逐鸢打水回来,正看见这一幕,忙过去把人拉起来。
“哥。”沈书响亮地叫了一声。
纪逐鸢嗯了声,拿了个凳子过来让沈书坐着,拧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又让沈书泡脚。
沈书则只是盯着他看。
纪逐鸢被他看得有点脸红,伸手刮了一下沈书的鼻子,“这么看着哥哥做什么?今天又认个哥哥?”
沈书身子朝前一倾,双臂环到纪逐鸢的脖子上,整个人几乎挂到了他的身上,纪逐鸢险些被他推到地上去,一只脚踩到盆边的地上,手穿过沈书胳膊下方,顺势把人抱着。
“没有。”沈书在纪逐鸢颈子里来回蹭,闻他的皮肤,恋恋不舍地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嘀咕了句什么。
纪逐鸢没听清,哄他再说一遍,沈书却像睡着了一般,什么也不说了。纪逐鸢怕沈书栽到脚盆里,先把人抱到床上去,让他的脚垂在床外,擦干,给沈书换上干净的里衣。纪逐鸢站在榻畔,看了沈书一会,方把人塞进被子里,自己去重新洗脚。
收拾妥当上床之后,纪逐鸢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沈书像一只小狗那样只管把肚皮贴在纪逐鸢的身上,手脚并用地抱紧他,略微发烫的脸在纪逐鸢的脖子和胸膛上不时磨蹭。
纪逐鸢一条手臂搭在沈书肩膀上,房里一片黑暗,被子里两个人都在出汗,纪逐鸢长吁出一口气,拇指抚过沈书的额头和眉毛。
“哥……”
“嗯。”
“哥。”
“弟。”纪逐鸢答道,手指摸了一下沈书的鼻子。
“我想你了。”
纪逐鸢心跳陡然空了一拍,低头看沈书。
“沈书?”
沈书嗯了一声,把纪逐鸢的手拽进被子,紧紧攥在手中,藏在怀里,安然睡去。
翌日起床沈书就注意到纪逐鸢神思不属,早上吃的是扁食,纪逐鸢险些把个拇指大的小馄饨喂进鼻子里。
沈书按了一下他的手。
纪逐鸢看沈书一眼,说:“昨晚你喝得烂醉。”
沈书一脸窘迫,嗯了声。
“还记得说什么了?”纪逐鸢问。
说什么了?沈书匆匆脑子里过了一遍,应该没说什么?除了暗门那些糟心事,沈书再想不到自己对纪逐鸢有所隐瞒。暗门的事也不是不能让纪逐鸢知道,只是沈书往往会等一桩事情差不多了结时再告诉纪逐鸢。
当年到滁州,高荣珪、穆华林、纪逐鸢,包括沈书自己,都觉得他更适合去给朱文忠做伴读,而不是跟着纪逐鸢东奔西跑,押粮杀人。那时是他自己舍不得同纪逐鸢分开,现在好像倒了过来,反是纪逐鸢更离不开他。
沈书想得心里荡漾,看纪逐鸢的眼神也有不同。
“看来是不记得了。”纪逐鸢道,“你回来的时候叫旁人哥哥,还要跟旁的哥哥去吃早饭。”
沈书险些一口汤汁喷出来。
“苏子蹇?”
纪逐鸢点头:“嗯,叫苏子蹇?”
“昨晚大家都喝了许多酒,不知道什么酒,后劲大,下船的时候一点事都没有,我只记得回来就睡了。”既然身上衣服都换了,早上醒来纪逐鸢又在自己房间里,肯定是他收拾的。
“什么人给你们接风?”纪逐鸢问。
沈书把情况和自己的分析说给纪逐鸢听了,吃完一整碗虾肉馄饨,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给纪逐鸢泡茶喝。
“席间有两个苗人,季孟应该是故意同苏子蹇吵架,好让苗人放松戒心。昨晚什么正事都没谈,蒲远躬说是来送夏粮的。随船上送来的都是夏粮,但这有管勾去经手,同达识帖睦迩没什么干系。”
纪逐鸢有点心不在焉,仍接了沈书的话说:“蒙古人不会做官,乱军打上门也只会跑,平日里就是叫上色目官员一起喝酒打猎,寻欢作乐。不过白天一般不上外边儿找乐子,除非有马场。”
“所以蒲远躬只说是来送粮,顺便给达识帖睦迩、杨完者两人送礼,苗人一听杨完者也有份,这又进一步放松了他们的戒备。周仁太聪明了,没有文书任命,大家的身份都不高,区区几个主簿、书办,也就是同达识帖睦迩的门房打交道的水平。”
“这有什么聪明?”纪逐鸢嘲道。
“这可以打消苗军的怀疑,昨夜有苗人,做东招待蒲远躬的是张士诚自己到隆平去时,留在杭州的眼睛。杨通贯据杭州久矣,城里的苗兵很多,他们总要自找活路。大家语言不通,想事情的思路不同,这些眼线都以坐贾的身份留下来,说不得有些人会动些心思。张士诚今不如昔,既然跟着他造反,要么是被逼得没有活路,要么就是图荣华富贵。蒲远躬初来乍到,根本无法确定这些接头人现在的立场,季孟当着一船的人同苏子蹇闹翻,只要看谁会去找季孟,又有谁会上门找苏子蹇,大概就能判断哪些人跟苗军穿一条裤子。”
纪逐鸢听懂了,沉默片刻,问:“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这你不知道?”
“怎么会让我知道?”沈书一哂,“都知道我是后来的,且摸不清底细,谁敢带我玩?”不过沈书感觉季孟也许要找他说什么了,至于什么时候商量的,那机会太多了,要是互相有默契,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不仅隆平过来的路上可以商量,说不定还没出发他们就商量过了。
“应该只局限于他们三个。”纪逐鸢道,“你说苏子蹇一直爱开季孟的玩笑,以前也是?”
“也是。”沈书道,“苏子蹇说话不好听,平日里大家约在一起清谈吃饭,季孟在,苏子蹇就在,季孟要是没来,就没人请苏子蹇。”
“他们关系很好?”
沈书想了一会,说:“说不上来,也可能是季孟的脾气好,平时他也很照顾我。苏子蹇倒是第一次叫我一起吃早饭,怎么还没来?”
纪逐鸢拈杯在唇边,看着沈书:“你都不记得昨晚说了什么,他跟你醉得差不多,估计也不记得。”
沈书隐约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便问:“昨晚我说什么了?”
“没有。”
“那你又说我不记得,我到底昨晚上说什么了?”沈书看纪逐鸢的表情不像是坏事,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忙道,“没说就行,出去转转?”
纪逐鸢眉毛一扬,“你说你爱死哥哥了,永远也不和我分开,还求我以后出门不要太久,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写闺怨。”
沈书:“……”
纪逐鸢嘴角弯翘,抓起沈书的手,直视他的双眼,“平时怎么不说?这么想我?嗯?”
“不可能!”沈书抓狂道。一时间脸热起来,恨不能当场消失,怎么苏子蹇还不来找他吃早饭,年纪也不大,记性这么差?沈书甩了一下纪逐鸢的手,却没有他力气大,只得说,“苏子蹇说要带我去吃早饭,我还是去一下。”
“你已经吃过了。”
“我还可以吃!”沈书话音未落,被纪逐鸢一把拉到腿上。
这时有人敲门。沈书要起来,纪逐鸢按着他的腰,他只好结巴地问:“谁……谁啊?”
“我。”苏子蹇的声音。
沈书焦急地看纪逐鸢,示意他眉毛胡子还没粘。
纪逐鸢指了一下自己的嘴。
沈书面红耳赤地抱住他的脖子,快速亲了他一下,纪逐鸢便闪到屏风后面。
“听不出来?”苏子蹇疑惑道,“你子蹇兄,开门。”
“怎么这么慢?”苏子蹇的视线扫到沈书唇上。
沈书不自然地舔了一下,苏子蹇向房里看,沈书控制自己不要回头看,跨出门来,把房门关了。
“子蹇兄有事?”
苏子蹇拍了一下沈书的肩:“不是昨晚说好一块去吃早饭,我起晚了,昨晚你喝得比我还多,也才起来吧?脸睡得这么红。”
沈书呵呵笑道:“我吃过了。”
苏子蹇皮笑肉不笑。
沈书没等他再说出话来,连忙说:“叫上其他大人一块去吃?”
“人多聒噪,要是不想去,那等下回。”苏子蹇颇有深意地看了沈书一眼,捏了一下他的手掌。
沈书三两步追上去,大声说:“子蹇兄等一等!咱们上哪儿吃去?”
“你小点声。”苏子蹇忙捂了沈书的嘴,朝楼上扫了一眼,没看见有人,他扯了一把沈书的袖子,让他走到前面。沈书只好不再回头看,以免苏子蹇看出端倪。
街市上许多行人,铺面大多还没开,天已大亮,集市显得不怎么热闹。路边更有衣饰华贵的乞儿,卷着死人的草席,穿锦衣绫的女孩头上插根稻草卖身葬父葬母,手和脸都蹭满了灰。
苏子蹇拇指一弹,便有一枚铜钿响亮地砸在粗瓷碗中,当啷的一声。女孩神色木然,看也不看一眼,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宽袖中的手腕细若无骨,十根手指尖都是泥。
“别多管闲事,你要管这个,喏,那些管不管?”苏子蹇努了一下嘴。
沈书顺着苏子蹇的目光看去,前方一整条道两边都是睡在尚未开张的铺面屋檐下过夜的人,许多席子裹着死人,更有小孩跪在前面不住磕头。有的倚在梁柱下,闭着眼不知道是死是活。
沈书一时心里难受。
苏子蹇又说:“要让这些人都吃一顿饱饭固然容易,花不到十两银子,你管得了他们这顿,管不了下顿。就算把皇帝的钱全分了,都不够大家吃。只要仗一直打下去,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路有饿殍就是寻常事。”
“我们去哪?”沈书面色一沉。
“待会带你去,找个地方吃东西,我有事问你。”苏子蹇手掌抵在沈书的背上,他没有用力推,却似乎有一股力量,驱使沈书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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