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 明月万里。
“朔日都过了,月亮还这样圆。”韩林儿兴致勃勃地朝穆玄苍说,穆玄苍却有心事。韩林儿脸色一沉, 狠狠一脚踹过去。
穆玄苍避开了他的脚。
韩林儿腾地一下起身, 拢紧身上衣服, 一言不发地入内睡觉, 一干侍从跟在后面, 除了四个贴身服侍的婢女, 还有四个侍卫。
“门主。”穆玄苍的手下围聚过来。
穆玄苍摆了一下手, 手下又如来时一般, 悄无声息地退去。穆玄苍端起酒杯, 饮尽最后半杯浊酒,酒液呛喉咙,他咳嗽了几声,从怀中摸出前几日收到的信, 信纸已卷起毛边。
次晨穆玄苍还在睡觉, 外面吵闹, 韩林儿直接冲进了他的房间。
“快起来!还睡什么?!”
衣服丢了穆玄苍一脸, 他起来穿衣服,从韩林儿慌张的话里听到,毛贵一早发诏出去, 大肆扩征兵马,同时向四方捎粮。
韩林儿气急败坏, 在房中走来走去,怒气攫住他的神智, 他抓起桌上一个茶杯, 猛然砸在地上, 茶水溅湿了韩林儿的袍角,他便把大氅也脱下来,丢在地上,泄愤地踩了几脚。
“我没有发过这样诏书,谁在诏书上用的印?”韩林儿不住喘气,站着使他疲惫,只得坐下来,瞪着眼看穆玄苍。
穆玄苍束上银腰带,绑好袖口,漆黑如墨的头发散在后背。
韩林儿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睛有些发红,嘴唇颤抖地质问穆玄苍:“是不是你?”
穆玄苍抬眼看他。
韩林儿腮帮抖颤不已,良久,咬牙从齿缝中挤出虚弱的声音:“你串通毛贵,好来篡我的权?”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当初是穆玄苍要带他来找毛贵,细想想,那夜与刘福通分开本就有些蹊跷,所有人都被打散了,偏偏暗门的人还在,穆玄苍的手下目标明确,就是要把他从刘福通身边带走。
“此处距离大都皇城已相当近了,毛贵的兵马不足,若不扩征,如何应对大都官军?”穆玄苍反问韩林儿。
“那是他们的事,没人问过我什么意思!”韩林儿怒道。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
穆玄苍站着,韩林儿坐着,头顶高度还够不着穆玄苍的胸,气势上竟先输了一截。韩林儿神色不悦,但想来想去,毛贵拿下济南路后,选用元旧官,很快便稳住了北方各路的人心,他是个有心思有才干的人。
“毛大将军设宾兴院选官,造大车百辆运粮,在莱州扩大屯田,官田仅征其二,接着攻下蓟州,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陛下若有什么疑心,不应该对毛大将军,反而刘福通在卫辉再次失利,陛下该派人当面斥责,如此才是赏罚分明。”
韩林儿知道穆玄苍说得没错,不禁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穆玄苍带他投奔毛贵之后,一切都比跟着刘福通好多了,虽然比不上安丰。安丰什么都有,有娘,有软玉温香的姑娘们,是韩林儿自己避开守卫,混到了刘福通的军队里。
穆玄苍蹲下身,为韩林儿拍去鞋面的灰尘,拈走袍角的茶叶,他按住韩林儿的膝盖,仰视他。
“陛下年轻,有许多事都可以慢慢学,毛贵是一个好的老师。我带你来,就是想让你从近处观其行,他用兵如神,远在刘福通之上。上个月在济南,你不是也大赞毛贵兴农有道吗?”穆玄苍耐着性子说,“陛下的印章,就在你的书房里收着,谁也拿不走。”
韩林儿微微睁大了眼睛。
穆玄苍点了一下头,说:“一个人的威望,是他的功绩所定。毛贵发出的诏书,无须有陛下的印章,只要有他自己的印鉴,便可以令行四方。”
“可是我娘说,只有我的命令才是圣旨。”这话韩林儿说得心虚,他不由自主避开了穆玄苍的注视。
“须先拥天下,方能坐天下。陛下的娘难道不曾说过,刘福通为何那么急着让陛下在亳州称帝?”
韩林儿咬着嘴唇,抬头看穆玄苍,一只手突然紧紧抓住穆玄苍的手背,犹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想只做一个替死鬼,一个让他们捏在手里扯线摆弄的傀儡,你帮我。”
穆玄苍看了他一会,低头道:“无论什么时候,卑职都会保护陛下。”
“就因为你欠了那个金人一条命吗?”
穆玄苍神色微微一变。
韩林儿紧张地说:“他都已经死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要受旁人的挟制?他算个屁!”
穆玄苍一哂,淡道:“他挟制不了我。”
“那你……”
“这是我的命。就像你会成为小明王,举义旗把鞑靼驱逐出汉人的地方,让他们滚回漠北。”
韩林儿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穆玄苍描述的场景让他心头轻飘飘的。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凡要发布四方的诏书公文,一定要让我过目。”得到穆玄苍肯定的回答,韩林儿心满意足起来,特许穆玄苍陪他用了早膳,才在婢女和侍卫的拱卫下离开。
穆玄苍卸下温顺中略带恭敬的笑意,对着韩林儿的背影,眉头就蹙了起来。他把属下叫进书房,询问毛贵是否已经把征兵诏书发了出去,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乃是毛贵的兵马动向。
“行了,你们到外面守着。”穆玄苍刚让手下出去,不到片刻,手下带来一封新鲜的密信,凭封蜡上的细痕纹就知道是马枣放鹞子送来的。
穆玄苍本来是要给隆平去一封信,顺手便把马枣几次送的信找出来,连在一起。写完给沈书的回信后,他想了想,笔下便道:“不日毛贵预备攻漷州,若顺利,至迟四月,大都即下。尽快送康里布达返江南,勿令孛罗帖木儿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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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五,高荣珪能凭着旁人搀扶下地了,康里布达让大夫制些丸散,如此便省了路上停下来给高荣珪煎汤药的麻烦。
连日里都是康里布达在忙里忙外,高荣珪难免生出一些感慨。
“在滇南那会儿,都是我干你干的事儿,如今可掉了个个儿了。”高荣珪笑道,“得亏几位兄弟来得及时,否则我老高要受炮烙之刑了,那可不是这几日的功夫能养得好的。”
比起康里布达,白霜和马枣更喜欢跟高荣珪打交道,康里布达的话不多,又是胡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胡坊与暗门近年来摩擦不少,真要结交这个朋友,来日反目也是徒增忧愁。
幸而这趟旅程不会太长。
“你要不然进去睡会,吃了午饭我要去拿药,再买点路上吃的用的。”康里布达把高荣珪的躺椅挪到有太阳的地方,把人扶过去,让高荣珪躺着晒太阳。但这西北之地总是有风,康里布达又想把他弄到屋里去。
“哪儿就这么虚弱?我就在这里晒太阳,还能看着你们忙活。”高荣珪乐呵呵地说。
于是康里布达不再管他,把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和各色褥子都收起来,进柴房去清点所有人的兵器。
“我看你这个伤受得值。”白霜过来说。
高荣珪知道他在笑什么,当日康里布达到货栈与他相会,把他老高睡了,丢下一个胡人却花,半夜就走,俨然是个冷心冷性的情人。这几天康里布达却对高荣珪无微不至,成日都关在他的房里陪吃陪喝陪|睡,自然,只是躺在一张榻上。大夫一日看过,让高荣珪不许再有大的动作拉扯,否则伤口反复撕裂,将要耽误更多时日。
睡在一个榻上,又不让他碰,也就算了。最让高荣珪气绝的是,康里布达也不碰他了,打从确认他老高这副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之后,康里布达便没有再像他醒来那日那般热情过。那日两人把话说开了,高荣珪每日里跟泡在蜜罐里似的,二人互通了情意,反倒还不如从前,从前见了面就办事,现在天天见面,天天相敬如宾。这口气还没地方出,怎么想也是自己不争气。
于是两人每每独处,高荣珪便言语和眼神示意,试图让康里布达注意到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康里布达却始终视而不见,上了床就睡觉,真睡觉,心硬如铁。
高荣珪只得把这股憋屈往肚子里咽,回了白霜一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呐。”
康里布达从柴房出来,恰好听见高荣珪千回百转的一个“呐”字。
“少爷来啦。”马枣见康里布达心情不错,奓着胆子招呼他一声。
康里布达立刻挂上了冷淡艳丽的一张脸。
高荣珪浑身一个哆嗦,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夜幕沉沉时,信鹞在马枣的窗台上打了个滚。他抓了一把小米,往碟子里注满清水。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马嘶与马蹄声也纷杂不堪。他们住的村子里没有城墙,只在进出村口的路上,偶尔附近有山贼出没时,社正会让村民轮流守卫。这几日里还算太平,正是探得这情况,他们打算连夜离开。
“都好了?”马枣拉开门。
“差不多了,赶紧,谁来赶马车?”白霜不经意瞥了一眼房内,复看着马枣的脸说。
“让苟荣驾车,他赶车最稳。胡人怎么办?”
“我给他的茶里加了点料,今夜他会睡得很沉。”白霜道。
马枣眉头一皱:“你告诉康里布达了吗?”
“他哪儿顾得上这人,虽然都是胡坊的,这人跟他又不是一边的。带着也费事,有手有脚的一个人,你说用他呢怕他是诈降,不用他还得每天出一个人的粮食。我看算了,反正多出来一匹马,留给他骑。”白霜催促马枣快点,便去牵马。
康里布达把高荣珪抱上马车。
“谢谢了。”高荣珪喘着气,倒比康里布达都累。
康里布达低头堵上他的嘴,分开时看着高荣珪仍湿润的嘴唇道:“你说什么?”
“忘了,下次我注意。”高荣珪也不知道自己是嘴瓢了,还是想看看他要是违反跟康里布达说好的,相互之间不那么客气,康里布达会怎么惩罚他。要都是这样惩罚,那他大可以做个文质彬彬的人,不就是谦逊礼让,谢来谢去么?康里布达管这个叫客气,如今知道康里布达不过是要亲他两下,那高荣珪自然找机会做个斯文雅人。
稍微不当心,就只得躺平了让康里布达“惩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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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快完的时候,沈书才收到白霜的信,吓得肝胆俱裂,看着看着信,沈书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
孙俭在外面问:“少爷?”
结果翻过一页,康里布达和高荣珪都脱离险境,赶路一整日,找到地方落脚,高荣珪身上都是鞭伤,失血颇多,但好在敌人不曾真的要他性命。阮苓,这是什么人?沈书闻所未闻,眉头越皱越紧。
白霜信里说康里布达提到,这个阮苓和马枣,都是奉大都一位王爷的命令,查访传国玉玺的下落。这不是谋反吗?转念间沈书突然想起来,自己等人也是在造反,气稍微顺了点。
穆华林替蒙古皇帝找玉玺,脱脱也是,保不齐这个什么王爷也是在给皇帝找。但当初穆华林赖胡坊偷换了玉玺,还向天子求情,宽饶胡坊数月时限。如今限期已过,也图娜南下是否跟这有关系?
另有一个可能,穆华林这一整套说辞都是假的,只是为了唬老坊主拿出王族金印来救女儿。
大都的蒙古贵族们盘根错节,上都还有不少,更不要说漠北往西,孛儿只斤家族的藤蔓早已肆无忌惮地伸向八方。
沈书看到穆玄苍的名字,还是不禁心里一跳。他仅凭马枣只言片语的汇报,便基本确定了这位被蒙古人盯上的胡坊少爷就是康里布达,康里布达这一族漂亮得掩盖不住,五官特征明显,马枣只要见他一面,行程日子对得上,便很容易确定身份。
也是凑巧,穆玄苍这名手下恰好在那位王爷的府中潜伏。暗门无孔不入的渗透,在此刻才真正让沈书第一次感到恐怖,他忍不住想,那皇宫里有没有暗门的人?难怪穆华林在无法收服穆玄苍时,迅速联络朝廷多年来布置在暗门的人员,混在支持洪修那些人当中,尽快把这人推上门主的位子。
有些事情沈书以前想不明白,看了这信,当时便有豁然开朗之感。穆玄苍追查洪修时,对洪修那副与世无争的表态就不太信任,那时自己还对穆玄苍有许多劝解之言。如今看来,穆玄苍是深谙这些人的反复无常。
在暗门那样的地方浸淫着长大,穆玄苍的过去决定了他总是不安、怀疑,对普通人而言,这种多疑十分不利。
但对穆玄苍而言,这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所以查到洪修的“遗物”竟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转送了出去,线索倏然断了,被囚禁审问的几人也死于种种看似合理的原因。穆玄苍当时怀疑的第一个对象,便是穆华林,哪怕穆华林否认了,现在看来,穆玄苍未必相信穆华林真的不是背后主使。
看到白霜在信中说,马枣是穆玄苍派去保护他们进入江南地界,沈书难免唏嘘动容。
沈书翻来覆去把信看了两遍,以免错漏什么信息,当即给穆华林写信。他从未向穆华林说过康里布达是要去甘州取回脱脱的遗产,李维昌知道。沈书的笔停了下来,那穆华林会不会也知道了康里布达是去甘州取脱脱的报酬?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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