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五

    “能有什么好东西, 猪肉羊肉,还有龙肉?”
    朱文忠眼一瞪, 嘘了一声,“别胡说。”朱文忠看了一眼沈书。
    沈书疑惑地扬眉。
    朱文忠略带唏嘘地说:“真不想去打仗了。”
    “瞎说什么。”
    朱文忠摇头,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榻上,房梁上纠结的蛛网坠落在他年轻的眼睛里,“打仗得杀人,我不喜欢杀人。”
    “大家都不喜欢杀人,有时候不杀人,就得被杀,有时候杀一些人, 却可以救更多人。”沈书叹了口气, 坐起身来, 低头看朱文忠,“人不能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行吧。”朱文忠把手一摊,一脸“你说的都对”。
    沈书嘴角微微上翘,跟朱文忠说了串过年的吉祥话, 讨个好意头。李垚那口箱子看着挺沉, 林浩搭了把手才抬上马车。沈书在车上打开看了一眼,果真是各种肉,当中竟还有没拔毛的锦鸡,狍子腿什么的。到家后沈书让人拿去厨下,径自去找康里布达。
    “那就是回不来了。”康里布达平静地说。
    “估计是,说不好什么时候到应天。”沈书刚坐下,哝哝便往他的膝盖上爬, 沈书把他抱起来, 接着说, “上回你说,让我和纪逐鸢,可以考虑养一个。”
    哝哝抓着沈书腕上的发带玩。
    女孩乖巧地坐在康里布达身边,这时圆圆的黑眼珠一动,也看向沈书。
    “反正三个孩子现在都在一块,以后咱们一伙人,也是在一起的时候多,我觉得就不必分开,都在一起养。家里谁在就谁带,周戌五找了几个愿意带孩子的妇人,过几天我看看。这年头找个事做不容易,应天府进来不少流民,当中不乏有两口子都要找事做的,到时候看看,实在不好找,便让夫妻都到我这里,男的帮我种地,在应天府安个家。”沈书又道,“名字我想了几个,你看行不行。”沈书沉吟道,“女孩儿就叫蔡柔,这个叫蔡定。”沈书摸了一下哝哝的头,朝康里布达说,“小的一个便唤蔡瓒,斜王瓒。单字容易记,叫起来也上口,将来大些了再起字。”
    “他长大会揍你的。”康里布达笑道。
    沈书:“???”
    纪逐鸢是下午到家,宽了武袍掖在腰中,站在庭院里拿冷水浸了帕子擦身。
    虽然睡了不知道多少次,在这样大亮的天光看骤然看见纪逐鸢的身材,沈书还是有点流鼻血,纪逐鸢就像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浑身上下充满力量,腹肌分明,冷水刺激之下,他呼吸略停了一下,随着皮肉紧绷,躯体强壮的性感便愈发凸显。而且此时阳光强烈,在暖金色的日光里,纪逐鸢的皮肤相当漂亮。
    沈书咳嗽一声,略略移开眼神。
    纪逐鸢洗完之后,随手将武袍拢上,把木盆里的水哗一声泼到树根上,走过来,朝沈书说:“瓒要写多少画?”
    沈书愣了愣,强辩道:“意思好啊,写出来也好看。”
    “嗯,行。”纪逐鸢点头,“你说了算。”
    沈书起名儿的时候根本没想这个,只想好听好看,他问过康里布达,这两个孩子最好是同蔡姬的家中没有什么牵连,也不排辈儿了,简单上口便行。现在听纪逐鸢这么一说,好像笔画是有点多。
    “算了,不改。”沈书道,“反正不是我写。”
    “起来,带你出去转?”纪逐鸢对沈书伸出手。
    沈书嘴角弯翘,满含笑意,用力握住他的手。纪逐鸢的马还没拴回到马房里去,就在门外,他抱了沈书上马,自己翻身坐在沈书身后,懒洋洋地抖开缰绳,马儿便以适当的速度纵出。骑久了的战马与主人便会有如此默契,缰绳稍微一带,座下的马便会依照人的心意改换方向。
    腊月的寒风吹得沈书满心都是舒爽,冬日的晴天别有一种冰层下破出的暖意。到城门时,纪逐鸢腰牌一亮,出了城,马速开始放慢。
    沈书放眼望去,许多田地里都有人正在耕地培土,前两天一场大雪让农夫们不敢懈怠,这一茬麦子等到夏天就能收,之后需先种大豆肥土。一部分空着的田地,是留出来二月中旬种稻。
    马带着两人走官道,踩踏农田是大罪,粮食金贵,谁也不敢乱来。
    纪逐鸢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田舍前勒停了马,沈书一看,这是康里布达上一次回应天,城里搜查胡人,他暂时落脚的地方。纪逐鸢竟会知道,沈书心想,也许是什么时候康里布达告诉他的。要是从前,康里布达绝不会同纪逐鸢说这等事,康里布达确实在努力地融入大家。
    “你收拾过了?”沈书随纪逐鸢往里走,便发现田舍里有清理过的痕迹,连桌椅板凳也添了些新的。
    纪逐鸢去烧水。
    沈书把马嚼子取下来,在墙边一个石槽里添满水,马低头喝水。
    “怎么来这?”沈书走进正屋,空气里有一股潮湿气味,到处还算整齐,沈书用手指擦了一下桌子。没有灰尘,是刚收拾过。
    “带你来见个人。”纪逐鸢道。
    沈书吓了一跳,“在哪儿?”
    “柴房里,等一会。”纪逐鸢让沈书等一会,是等他把水烧沸,给泡了茶,再让沈书在正屋里坐下。
    纪逐鸢出去了,不到片刻,一个双手被反绑的人膝盖朝前一跪,头顿时磕在地上,半晌没有起来。
    纪逐鸢提起那人肩膀的绳索,鼻青脸肿的一张脸露出来,他的嘴上咬着一截竹管,两端的绳子在他的脑后打了个结,双颊凹陷进去绳子的痕迹。
    许达虚起一只眼睛,脏污不堪的脸上现出怪笑,声音不能从他的口中发出,但许达浑身抖动,显然是在笑。
    沈书皱起了眉。当时许达从柴房跑了,按照常理,他应该会对应天避之不及,怎么会让纪逐鸢抓到?他是去而复返了,还是一直就没有离开应天?
    许达嘴上的竹管被取了下来,他脸上两道红痕,不知道被绑了多久。沈书看一眼纪逐鸢,纪逐鸢把竹管丢在地上,就手在武袍上擦净手指,淡道:“昨夜你在公府,都说了什么?”
    沈书心头一跳。
    许达一边嘴角弯起来,笑意越来越深,嗓音沙哑地说:“我都说了。”他两腮鲜红如血的勒痕随着嘴唇翕动而显得狰狞古怪。
    “谁朝你问的话?”
    沈书定了定神,今天纪逐鸢照常去了军营,方才才归,如果不是事情已经平息,便是纪逐鸢在按兵不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审问许达,应该是刚抓到许达时,纪逐鸢有旁的公务无法抽身,同时,一切都还很平静,许达被抓走之后,对什么人说了什么事,纪逐鸢还不能确定公府将要采取的行动,先把许达关押起来,他正大光明拿腰牌出城,更显得无事发生。
    也许还有试探的成分,既然城门见了纪逐鸢的腰牌直接放行出来,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朱元璋。”
    “放屁,你能见得到主公?”纪逐鸢没有动手,指缝中挟一把小刀,“你老老实实交代,这把刀就不会落在你的身上。”
    “你早就想杀我。”许达桀桀笑道,“上回我捅了你的宝贝心肝儿一刀。”许达的视线落在那把小刀上,“你恨不得捅我十刀八刀的吧?”
    “知道就好。”纪逐鸢冷道,“你爬狗洞捡回来的一条命,又到公府告状,许兄,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许达粗喘一口气,阴毒的目光穿过纪逐鸢,斜斜瞟沈书,“我爹地下有知,会睁大眼好好看着你们。”许达双眼一瞪,朝前倾的身体倏然一顿,畏惧地低头看了一眼纪逐鸢手里的刀,脸皮抖动,呵呵地笑,“有本事宰了我,那我说的,就都是真的。”
    “你说什么了?”沈书对纪逐鸢使个眼神,纪逐鸢拖过来一个小凳,坐到旁边。
    沈书蹲下来,与许达的视线齐平。
    许达眼眸里闪过一丝恨意。
    “只要你说的话属实,我会让你平安离开。”沈书道。
    纪逐鸢不认同地蹙了一下眉头。
    “如果我说的话属实,你会想杀了我。”许达眼神恍惚起来,“我爹也死了,我的饭碗也砸了,我这条贱命,你哥也盯得久了。”
    纪逐鸢没有出声。
    沈书有不好的感觉,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他就没有弱点了,这样的人很难审问。要不然还是让纪逐鸢来,有的人不怕死,却怕痛。沈书擅长的是捕捉对象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犹豫,纪逐鸢则粗暴很多。
    许达邪性地一笑,舌头舔了一下皴裂的嘴角,尝到自己的血味,他因为干渴而低哑的嗓音说:“我把你们的事儿,全捅了出去。”许达侧着头,咬了一下嘴唇,继而嘴唇朝两边咧开,“全部,你们怎么从高邮过来,在高邮犯了什么事,那个神秘的蒙古人,还有……”他直勾勾地盯沈书的眼睛,身体竭力前倾,然而两人隔着距离,他没能抵到沈书的身上,反而歪倒在了地上,像一只蠕动着的虫子。
    许达侧脸上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沈书,咳嗽时嘴角流出一股浓痰,将他鬓边脏污的头发粘成一片。
    “你们兄弟俩,是互相搞的妖人。朱文忠还格外照顾你,哈哈哈哈哈哈……”许达的笑声很快转为痛哼,纪逐鸢抓起他的肩膀给了他一拳,许达双目鼓突,面部痛苦地抽搐了一刹,浑身发抖,口中仍叫嚣,“杀我啊!当着沈书的面儿杀了我!快——”他嘴巴大张成圆形,收回这个音,讽刺地笑了,眼泪流过面颊,许达注视半空,气流在他的喉中形成难以言喻的响声。
    “爹啊,你省的那口吃食都喂了狗啊,他们要杀了你的儿啊,爹,你怎么丢下我走了啊,下辈子我再也不做人了,做人苦啊……”
    纪逐鸢一步上前,提拳还要揍他。
    沈书却起身出去了,他的心思突然很乱,此时天清气朗,离太阳下山还有时辰。沈书有点听不见身边的声音了,他烦躁地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纪逐鸢把许达拖去柴房,锁了门出来。
    “我去一趟公府。”沈书定了定神,“得立刻告诉师父这件事。”
    “他见的不一定是朱元璋。”纪逐鸢道。
    “一定不是,这等小事,我在想,会不会是检校组。”沈书皱眉道,“我们几次遇上,都以为他们在盯别人……”
    “杨宪?”
    “对,杨宪,他也许在寻朱文忠的错处,盯上了我。许达刺杀我一次没有成功,他父亲已经中风去世,恐怕我们回来之后,他一直在找机会再下手。一直以来都有人在盯我们的住所,李维昌说不用理会,我就没有理会,主要是我一直不觉得我们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儿……”沈书沉吟道,“如果只是我们在高邮那些事,还可以解释,只要有解释的机会,而且很可能杨宪还没有告状,但还是要早做准备。”
    “没那么严重。”纪逐鸢道,“除非穆华林的身份暴露……”
    “不,朱元璋与张士诚已经是死对头,我们效力过张士诚,舒原更不用说,只要让降将指认便知。当日韦斌只是露了点底,就被朱文正杀了,绝不是因为朱文正心狠手辣。你忘了你违背他的命令,擅自杀了一个高丽人,这比韦斌漏出去那点事严重不知多少,他也没有杀你。说明就他对朱元璋的了解和相处,他判断如果我们在高邮的旧事让朱元璋知道了,会连累他,这才杀韦斌灭口。会在公府里审问他,说明是本就在公府内办公的人,我们这种身份,朱元璋不会亲自过问,不用见到证人,只要有他的口供和指印,再把搜集到的旁的证据一道呈上去,很快就会有发落。”沈书想了想,觉得难办起来,穆华林跟了朱元璋这么久,也不知道他露出了几分本事。如果真的要抓他,应该会趁其不备,设个陷阱。
    “你留在这,我去。”纪逐鸢说。
    沈书心里有点乱,不放心地说:“如果杨宪还没有发难,他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们没有回城里,那时恐怕要坐实一个畏罪潜逃。”
    “你忘了在高邮,我们差点被杀了吗?”纪逐鸢道,“保住性命最要紧,我先回家,让他的人看见我回去了,等天黑以后,我悄悄潜入公府去找穆华林。”
    “能行?”
    “可以,吴祯教了我不少,公府我也熟悉。”
    纪逐鸢走后,沈书仍坐立不安,等待的时候时间流逝格外缓慢,他朝柴房瞥了一眼,想要不要再去问许达几句话,但沈书觉得许达已经有点疯了,估计不会再说什么,待会把人放跑了自己也抓不回来。
    哪怕罪不至死,许达的证词如果被朱元璋看了,朱元璋恐怕会认为他们是从高邮派来的奸细,这是最致命的。其次,关于沈书自己,朱元璋对朱文忠显然寄予厚望,如果他同大多数人一样,恶心两个男的过在一起,恐怕不会再让自己在朱文忠身边做郎中官,那高荣珪、晏归符的调令也不成了。日头渐渐西斜,纪逐鸢还没有回来,沈书茫然地不断看门口。
    突然有马蹄声。
    沈书站了起来,到篱笆门旁侧身站着,拔出了随身带的短刀。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