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一

    有纪逐鸢镇场, 文吏们纷纷噤声。向来文官私心里是看不起只知道逞勇斗狠的武将,但这都是心里想,没人会去硬碰硬。
    尤其昨天那名跟沈书有几句不对付的文士, 一脑门的冷汗。沈书把他的活儿留在最后派,瞥了一眼王恺带来的名册,喊一声那文士的名字。
    对方当即惊疑不定, 起来擦汗, 答话时一直低着头, 不与沈书直视。
    考虑到这人四十多岁, 精力确实比小年轻差,沈书给他派的事儿不重, 也不让他去地头上拿绳子圈地方了, 便让他负责跟陆霖一起, 分派粮种。
    完事儿沈书在条子上落下自己的私印,叫他拿去给陆霖, 陆霖知道给他派事。
    “这两天应该还没什么事, 黄兄先到辎重营跟弟兄们混个眼熟,大概明天粮种能到一批, 里正们会来领,就是点数得细心。”照沈书的性子, 他说话能多转圜两句就多转圜两句,总要叫听的人脸上有光,心里受用。
    然而昨天那事让沈书吃了个教训,他的年纪轻, 跟自己人混, 在朱文忠这一帮子人里, 大家冲朱文忠给他的面子, 他不能装心里不知道,不好听一点,也算是狐假虎威了。大家私下里说不说什么,沈书没听见过,就当没人说,但离了朱文忠的庇护,他得自己能压得服人。
    这不是在学堂里,哪怕没有家世地位,凭做点文章,总能结到些许善缘。军队里服你,武官无非是能杀,文官无非是能干。而能干最让人敬服的是在攻敌时拿出妙计来,眼下还没有机会,而且沈书所处的层次,多数时候分到的都是些搞后勤的工作。他自己只想把手里的事做好,但他一个人显然是包揽不完的,人多的好处是办事快,坏处是总有人想躲懒儿。
    有钱呢拿钱使唤人去做事是最好,你情我愿,各有利处。胡大海还没拨钱下来,也没人来说从何处支取银钱,这就是先做事的规矩,把差事办漂亮了,大家都有好处拿。
    一样米养百样人,但凡是人,想事做事的出发点便会各异。但凡这位“黄兄”理过农事,沈书都愿意把他提上来,偏偏这人以前是专管粮税的,一天到头的生计就在秤上滚,算账还行,种地是一点都不懂。于是这么分派了,看在纪逐鸢那把长刀的份上,无人闹事。
    分完事儿,就得过几天才能看到进度如何,纪逐鸢带人走了去练兵,沈书同王恺先到辎重营。王恺带来的一名里正,同县里赵姓的一家大户相熟。粮种就从赵家来出,沈书让刘青把带出来的银子都点了点,拼拼凑凑也只有不到五十两,本来想打一打纪逐鸢军饷的主意,转念一想,那点也杯水车薪,索性跟赵家赖了这一年冬麦的种。
    那赵家的家主在地方上有名望,见识不薄,沈书与他谈了几句,颇有点相见恨晚,肃然起敬的意思。而赵家的听说沈书的爹也是榜上有名,一时十分热情。
    原是借粮种来的,最后不仅没有花钱,沈书还倒得了一大堆新安名士的文集。
    这富春江,本是新安江与兰江汇合的新河段,流经桐庐县时,又名桐江。早年间沈书也听说徽州云集了一众治经有大成的文人雅士,后来离开滨海,一穷二白,每天都在想下一顿着落在何处,仓廪不实,更无闲情雅致读书。
    如今就算是读书,也是读兵书,读农书,经史倒像是昨日旧梦,离得远了。
    晚饭后纪逐鸢带沈书到街上去转,寿昌县不行宵禁,地方本来就小,且这段时日里,整个县上人都看见红巾军在结寨自卫,划分农田。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知道至少四五个月内没有大仗要在寿昌县的地头上打。是时建德全境,已有近半在朱元璋的手中,大批红巾军队驻进寿昌县,反倒说明一时半会寿昌不会遭遇毁灭性的大战。
    闰九月天气渐渐寒冷,纪逐鸢把沈书圈在臂膀中,指给他看,哪儿是市集哪儿是酒楼。
    酒楼显然已经关张,门口桌椅板凳东倒西歪。
    天已黑透了,有些人坐在门槛边剥什么东西,闲话几句。听见马蹄声时,人们都会警惕地放下手里的事情,却也没有立刻关门。这说明在寿昌县中,平民百姓还是相信红巾军对他们能起一定的保护作用,到底屯田的消息放出去,这一整日里正已到各家各户去了,人是依赖天地而活,天上生日月,阴阳孕万物,地里出粮食,有粮可种,有粮可食,便是安抚民心最好的办法。
    马儿离开街道,从一条窄巷拐到坡上去。
    纪逐鸢扬鞭。
    风呼呼吹过耳边,冷冽的空气直透肺中,弯月如钩,于江中婀娜梳妆。纪逐鸢从自己人的关卡下去,带沈书离开哨塔目力范围。江边零星散落比人高多了的芦苇,偶或响起鸟叫,岸边有点湿,马蹄踩一脚便有一个泥印。
    纪逐鸢脱下外袍,铺在大石头上,抱沈书下马,让他坐在自己的外袍上。石头底部浸在水中,旁边的一丛树林绵亘数里,风吹时桑叶摩挲出沙沙的响声。
    “白天就想带你来。”纪逐鸢掬起一把河水洗脸洗胳膊,月下他身形矫健,薄薄武裤下双腿修长。
    马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复低头下去喝水。
    累了一天,沈书本来很困,坐在马上吹一路风,这会面朝江水,对岸青山叠嶂都蒙上一层银纱,耳畔涛声树声,激得沈书精神起来,突然扯开嗓子“啊——”的一声长啸。
    不知何处亦有人发出长啸。
    纪逐鸢跃上石头,将沈书紧紧地圈在自己怀里,啸声有如雄狮一般。顿时万籁俱寂,此起彼伏的啸声安静下来。
    沈书笑了起来,双臂环在纪逐鸢的颈后,只觉纪逐鸢从未如此刻如此让他动心。
    “喜欢这里?”纪逐鸢低头吻沈书。
    沈书笑着诵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纪逐鸢眼带询问。
    沈书却只顾凝视他,二人视线胶着,被江上清风所缠绕,颇为难舍难分。
    “我乐山水,更乐是你与我共赏这片明月江风。”沈书只觉说出来极为肉麻,纪逐鸢却仿佛受到鼓励,凑在沈书耳边小声说话。
    沈书脸上通红,回头看了一眼,哨塔只依稀可见个轮廓,就算能看到这里,也只会是黑漆漆的一片。
    “要不然还是回去,有点冷。”纪逐鸢道。
    纪逐鸢话音未落,沈书已亲住他的嘴,将他的手牵在襕带上。纪逐鸢想不到沈书会如此大胆,更有一股灼热的冲动令他动容,月光照见沈书眼角都发红,显然羞窘到了极点。
    “别怕,大不了也是看到我。”纪逐鸢嗓音低沉地说,一面吻上沈书的唇。
    山水中万物动静分明,纪逐鸢将外袍裹起来,怕沈书吹了风又要得风寒,却触到他的皮肤一片滚烫。待要问时,沈书只用行动回答他。
    后半夜纪逐鸢骑马带沈书回去,沈书坐在马上便睡着了,醒来时已在榻上,撑着把姜汤喝完,翻身又睡。这一觉睡得酣熟无比,连个梦也没做。
    六天之后,将士们各自解甲下地,不到三日,全县的冬麦都种下地去。直至结穗前,尚有许多工序,于是各队不以平时打仗划分,而是挑出有经验的农夫带队。
    除巡防的一队千人精锐,其余部队全都去种地。纪逐鸢多被安排夜里巡防,天亮回来,运气好能赶得上沈书吃早饭,运气不好时沈书早已出门。
    这么下来,两人住在一个屋,竟然连着十日也没说上几句话。
    朱文忠笑得打跌,打算给纪逐鸢换个班。
    “不用。”沈书也是哭笑不得,“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我就是觉得好笑。”这情形沈书还真从没想到过,竟就忙成这样。不过麦子种下地,沈书安心不少,在朱文忠处替他写文报时,便把朱文忠这里的军报也翻看一遍。
    朱元璋已回应天去了,缪大亨以攻扬州有大功,就地驻防。张明鉴的三万大军,两千余匹马俱被缴送应天。
    沈书神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朱文忠侧坐过来,从沈书手里看文报,笑意顿时消失。缪大亨报上的消息,扬州城内,百万民众,几被屠戮殆尽。原来是镇南王孛罗普化招降了青军头子张明鉴,朝廷有令,领兵万数协助朝廷镇压贼乱,便可领义兵元帅做。张明鉴从含山转道扬州,在孛罗普化手下为虎作伥,然则扬州屯兵数万,粮饷却不足。朝廷每有承诺,均不能及时兑现,人生一张嘴,天天得吃饭。叫张明鉴饿着肚子他自然不干,就地捎粮到无粮可抢,张明鉴便想了一法,屠人为食。
    孛罗普化虽非有远谋之人,到底见不得如此禽兽行径,孰料张明鉴不听劝阻,反而劝孛罗普化南下攻略四方,索性把老祖宗给反了。孛罗普化虽是孛儿只斤家末流的一支,到底不敢谋反。此时张明鉴早已势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下手为强。孛罗普化识破张明鉴对自己起了杀心,带人仓促逃跑,之后行踪不明。直至徐州红巾军大肆宣扬,捕获并斩了镇南王孛罗普化,以此鼓舞人心,而大元朝廷中蒙古贵族难免因此人人自危,弃城投降者暂且不提。
    “从来听说苗军残暴,他娘的青军更不是人。”朱文忠又看一眼文报,愤愤点了一盏灯,烧了这张令人不寒而栗的纸。
    晚上沈书噩梦不休,每每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便把被子抱着,翻个身又睡。
    纪逐鸢四更天回来,站在房里擦身,短短数息间,沈书已翻来覆去好几遍,纪逐鸢试探地出声问他是不是没睡着。
    沈书却没搭腔。
    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妥当,纪逐鸢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抱了沈书睡觉。不多时却觉得颈窝里一片湿润,拿灯来看,沈书牙关紧咬着,显然没醒,却在呜咽。
    纪逐鸢眉头一拧,拧来冰冷的面巾给沈书擦脖子擦脸。
    沈书倏然睁眼。
    “做噩梦?”纪逐鸢上床来抱沈书。
    沈书察觉梦里自己竟哭了,很有些不自在,人清醒过来之后,梦境也逐渐远去,眼前烛光温暖,纪逐鸢难得天亮前便换防回来。沈书回过神,让纪逐鸢吹了灯,本在好好睡觉,少顷却彻底没法睡下去了。
    两人各有心事,于那事上便极尽配合对方,尤其沈书比任何时候更放得开,都没这么说话,只顾在汗水里发泄心中抑郁。天亮之后,沈书出门时纪逐鸢还在睡觉,沈书坐在榻畔看了他一会,拿个竹笠把早饭盖在桌上,轻手轻脚地出去。
    门关上后,纪逐鸢翻了个身,被子尚有余温。没多一会,纪逐鸢漠然起身,把饭吃了,出门去往城西的徐记茶汤。
    纪逐鸢吃到第二杯茶时,胡坊的人终于现身。
    纪逐鸢将他带来的宝石挟在指间把玩,大元朝廷限制平民用珠玉宝石,这么大的红宝石,纪逐鸢只见一个人佩戴过,便是也图娜。
    “坊主将在十二月正式拜祭尊神,邀纪少侠前去观礼。”胡人做了改装,他似乎是混血,不像康里布达那般五官明显是异族。
    “不去。”纪逐鸢皱眉道,“没别的事我走了。”
    “少侠何不问问你弟弟的意思。”
    纪逐鸢身形一顿。
    “也许沈少侠会觉得投靠胡坊才是最好走的一条路。”
    纪逐鸢坐了回去,翘起腿,红宝石在他的手指当中绽放迷人的光芒。这是无上的华贵与魅惑,它曾闪耀在也图娜这样的绝顶美人额间。
    “一旦穆华林的身份暴露,你们兄弟俩必遭牵连,何不另谋高就?”见纪逐鸢没有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胡人双手捧住茶碗,上身朝前倾,“卖命三年,赏罚生死仍由他人说了算,龙困浅滩,难道不是因为没有择取大江大河?既有翻云覆雨之力,少侠就甘心给朱元璋带这数千兵马,以一身杀孽换取前程未卜?”
    “胡坊给我什么位置?”纪逐鸢问。
    胡人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喝。
    纪逐鸢看了他一眼。
    那人忙放下茶,嘴唇微动弹,却不出声,只以唇形表示意思。
    纪逐鸢把红宝石揣入怀中。
    胡人面上一喜。
    纪逐鸢却道:“到了我手里的东西,我从来不退。你且回去告诉也图娜,我若要去,到时候她自会见到我。”
    胡人脸色一黑。
    纪逐鸢翻身坐上马,丢下铜钿付账,转眼便骑马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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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江上之清风……吾与子之所共适”,苏轼,《前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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