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纪逐鸢带一队人四处搜寻食物,许多人弃了田地而逃,偶尔会有没有来得及采摘的果实。
溪中有鱼和蟹, 有些士兵有绝活,最会照泥鳅,便打了火把, 专挑冬水田附近人留下的脚坑。有人踩过后, 水漫入坑中,便会有积水,泥鳅喜烂泥, 拿火把一照, 一气能抓十几条。
“怎么下雨了。”高荣珪抬头望了一眼。
天快亮了, 青蒙蒙的一片,在微白的清晨里, 穹顶之中积聚的雨云方现出身形。
“得快点回去,你看什么?”高荣珪声音停顿, 循着纪逐鸢的视线也看到了,地上有纷乱的马蹄, 还很新鲜。
“不宜久留了, 我再找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前面有义庄。”二人视线内已出现一处大宅,黑瓦白墙,伫立在阴沉的天色里。
“那你快点。”高荣珪不想淋雨,便先回了。
纪逐鸢来到义庄门口,把刀插进门缝一阵捣鼓, 闻听木块落在地上的声音, 伸手把门推开。然而, 他才踏进门中一步,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再往前走时,纪逐鸢眼睑猛跳,他鼻端闻到的气味,太熟悉了。
是血。
一时间四周紧闭的房门都像是暗藏着危机,正在纪逐鸢犹豫要不要去探时,他身形一顿,整个人朝地上一扑,就地一滚,挥起长刀。
箭镞击中刀刃,发出铮的一声响,斜飞出去,钉在廊柱上。
“谁?!”纪逐鸢快速跑到廊下,只一眼便分辨出偷袭者所处的位置,他手插入下身战裙,皮套绑在纪逐鸢的腿上,内中正有一支微型火铳。
“砰——”
第一声击穿窗纸。
纪逐鸢竖着耳朵听得片刻,内中没有人声。他拿起斜靠在旁的长刀,归入鞘中,用力扎紧胸前的带子,一面脚步不停,同时手上完成火|药和弹丸装填。于被射穿的窗户近处,纪逐鸢虚起眼,再射一发。
就在此时,房门被纪逐鸢一脚踹开。
一股烟尘翻腾而起,扑到纪逐鸢面前,他不自觉屏息退步。少顷,纪逐鸢走进门中,把靠右手边的所有窗户全部打开,地上都是白色粉末,纪逐鸢这才闻到,是麦粉。
太阳出来之后,露水从桑树叶尖朝土地上滴落,窗上蜘蛛帐中坐,正修补被雨水砸得七零八落的蛛网。
“这是什么?”房内只有吴祯和纪逐鸢两人,桌上一把火铳,纪逐鸢绑在腿上的皮套也被解了下来。他惯用的长刀斜抵在门上,吴祯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他已下令不许旁人靠近。
半晌,纪逐鸢还不回答,吴祯拿起火铳,发觉与他在徐达处见过的极为不同,这一支更为巧便。
“火|药哪来的?”吴祯换了个问题。
“带了一点。”
“一点?”吴祯双眼眯起。
“嗯,就够用两次。”纪逐鸢道。
“刚才那两下,都用完了?”吴祯步步紧逼,试图从纪逐鸢脸上看出破绽,然而纪逐鸢平日便极少流露出情绪。吴祯放弃地双眉一扬,喝了口茶,说:“火铳先放在我这。”
纪逐鸢没有争辩。
吴祯的怒气下去了点,坐起身来,朝纪逐鸢指了了下对面的凳子。
纪逐鸢便过去坐下。
“有人听见你用火铳,朝我报告。大伙儿都没有,你的哪来的?”吴祯不是要纪逐鸢回答,接着又道,“你有一个能干的弟弟,大伙儿都没有,你说怎么办?”
“那没办法。”
吴祯点了一下头,心平气和地说:“出去吧,这把火铳我替你保管,等你够格用它的时候,它就会回到你手上。”
唐让用一早掏的泥鳅给晏归符熬了一大碗粥,正在唠叨:“我们那女人生了孩子都吃这个。”
高荣珪嗯了声,“我们那里这还治男人那个。”
“哪个?”唐让好奇极了,偏偏高荣珪不肯再说,唐让有些怕他,便哄晏归符张嘴。
晏归符满脸不自在,拿过去自己吃,脸色不大好看,像是没有休息好。只有晏归符自己知道,病愈之后,他的体力不如从前。而且晏归符不喜欢泥鳅的土腥气,军队里上哪找调料,只放少许盐和姜片,晏归符吃一口就得停下来一会。
纪逐鸢推门进来,高荣珪拿了个小凳给他,问他怎么回事吴祯又叫他去。
“没事。”纪逐鸢到榻上躺下,翘起一条腿,脚踝架在膝盖上。
高荣珪瞥见他腿上绑的火铳不见了,心下了然,只是没问纪逐鸢。纪逐鸢每每被吴祯叫过去单独面谈,一般都是挨骂,挨骂回来,心情不好,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这种时候不要理会,过会就好。
纪逐鸢把眼睛闭上了。吴祯身边有几个管军,成日盯他,动不动就告状,苍蝇一样令人讨厌。但纪逐鸢已有打算,不想在事成前节外生枝,他冷峻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只是无人看见。
纪逐鸢侧翻了个身,把手探到行囊中,确认另一把火铳还在,手指摸出一块肉干,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待徽州、婺源这么一路杀将过去,立功的机会有的是,只要拼着一口胆气,深入敌后,取敌首人头。得要一员敌营大将,或者可以用火铳远射,届时,他便可以要求恩赏。
眨眼间七月将尽,沈书随军出发已快十日,再怎么不习惯骑马也已经习惯了,每天与一众武将推来攘去,比在应天府里快乐。一般情况下沈书都呆在朱文忠的指挥营里,偶尔支援一下,主要负责全军后勤。辎重营另有将领,姓陆,不大相熟。一般是打一仗换一拨人,沈书的态度是,若是旁人要与他结交,看对不对眼缘,他自己不主动结交武将,便是辎重营的也不交。
“我手下的,倒也无妨。”朱文忠脱下甲胄,一口气总算喘顺了。
沈书一哂,没有多说。他不结交武将,一是朱元璋原有严令,二是宋思颜的话让沈书开始审视,朱文忠信任他,已十分惹人注意。文臣与武将不同,赫赫战功,尽归开疆拓土的大将,谋臣却很可能因献策被事后清算,做好分内便是,他本就不是做猛将的料子,不勉强。在后方算算账,出出主意,最多就是随军出征,待部队驻扎下来,留守老营,需要支援时再上。
“我已严令军中禁酒,舅舅大加赞赏,正在全军推行。”朱文忠一气灌下去一整碗水,接过沈书拧干的帕子,擦干整张脸上的汗水,又道:“不过不是因为我这里禁酒才全军禁酒,打起仗来粮食都不够吃的,拿来酿酒,实属靡费。”
沈书点头,“喝酒误事,能不喝还是不喝为妙。”
“可不是都这么想。”朱文忠摇头,“大元以来,嗜酒之风极盛。酣战过后来一二斤好酒,确实尽兴。咱们年轻人固然没什么,那些饮酒数十年的,晚上必要吃一盅,不让他们吃酒,等于要老命了。”
听到这里,沈书突然明白过来,搞不好朱元璋还真从外甥这得到的灵感,毕竟他和一众手下都要饮酒。粮食要省着吃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有没有想到从这方面去节省是另一回事。朱文忠心里也很清楚,此等小事,无须表功,他的天地在战场上。
沈书最欣赏朱文忠的一点便是,他的目标相当清晰。朱文忠从不自恃是朱元璋的侄儿横行无忌,当初高邮那张逊,不过是县丞的儿子,投在张士诚麾下,有个将领钱贺罩着,便恨不得学螃蟹走路。朱文忠的眼里只有城池,他对攻伐兴趣浓厚,带他的不一定是朱元璋本人,有时跟着邓愈,有时辅助胡大海,这些大将都肯尽力带他,尤其胡大海,每当议事,都会将排兵布阵的细节交代得一清二楚。
胡大海不怎么识字,却是天生的战将,用不着纸上谈兵,他有自己的一套打法,最擅长便是分散敌军,各个击破。但胡大海钦慕文士,每攻下一地,必四处寻访名儒。连沈书这样年纪还轻的读书人,胡大海也愿折节下交,因此朱文忠身边一众谋士,都对胡大海颇有好感。
离开应天后没几天,朱元璋所率部队便与朱文忠的队伍分开,朱文忠率兵与胡大海汇合后,先下徽州,继而向归德府进发。
浙东除元廷召集的各路义兵元帅,便是杨完者这拦路虎。
反观张士诚,接连丢了泰兴、长兴之后,颇有退志,高筑守城,终日闭门。
老母亲终日垂泪涟涟,为张士德被俘悲恸难耐,一见张士诚便要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日旧事一遍一遍细数。
张士诚每每沉默以对,短短一个月,面容蜡黄枯瘦,几乎淹死在酒缸里。这日午后,醉酒一场,脸到脖子一片通红。却有人来报,说有密使到访。
张士诚大手一挥,怒道:“不见!”
手下人凑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张士诚瞪大双眼,眉头紧拧起来,呼吸亦有不稳,酒气喷在手下人面上,手下半步也不敢后退。
“正在外面等候,主公此时可要见他?”
“先不……”张士诚霍然起身,急促地在厅内踅了几步,转来转去,暗红的嘴唇抿紧,胡髭抖动,面颊略微凹陷进去,沉声道:“叫周仁来,待周仁到了,再请那人进来。”
手下领命而去,张士诚自厅上主座,走到门口,脚步都带虚浮。
日光穿下屋檐边缘,倾洒在张士诚脸上,他静静闭目,感受这照在脸上的暖意。片刻后,张士诚倏然睁眼,眸中隐含担忧和紧张。
“来人,来人。”张士诚鼻翼翕张,酒气冲得满脸发红,“来人!”
第三声怒喝发出,被张士诚赶出庭院的下人才敢怯步进来,领头的婢女见张士诚无意发怒,朝身后看了一眼。
顿时就有二十个美婢进来,服侍张士诚梳洗,将王袍换上,穿衣镜中,张士诚偏过头,便见耳后有一丝银发。
婢女会意,上前小心翼翼用篦子将银发巧手藏在黑发当中。
张士诚长吁一口气,一改近日潦倒,到厅堂上先坐。周仁到得很快,张士诚见他一头是汗,先问他去了何处。
“回主公,卑职一早到城头巡视,到得晚了……”周仁乃是张士诚的心腹,职守在隆平,精通敛财之道,颇受重用。
不等周仁请罪,张士诚略带焦躁地说:“应天来人了。”
“应天……”周仁话语一顿,迟疑道,“我们派去的人已经回来,朱元璋已拒绝放将军回来……”
“不是咱们的人,是六弟秘密派来的,恐怕他人已遭不测。”张士诚眉心一阵颤动,只得用拇指用力按住,少顷,张士诚抬头,隐有迫人的气势散发出来。
周仁便知张士诚已恢复平静,出门去唤人,叫请密使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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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