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三

    见了穆华林,沈书不敢不规矩,忙起来开门。
    穆华林正打量檐下水滴,门开时,师徒二人四目相对,一瞬间沈书就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离开的短短一个月,发生许多事,回来路上沈书一直在想哪些事情要告诉穆华林,其余的是不是瞒着。但当穆华林真与他对坐时,沈书又有一种冲动,想一股脑把这一趟下矿所有事都朝穆华林倒个干净。
    “在羊角巷一家百年老店买的,想让你尝一尝黑马奶,偏没有。”穆华林取了两个茶杯,油纸包里是薄如蝉翼的酱牛肉。
    沈书一愣。
    穆华林料到他要说什么,嘴角微扬,示意沈书自己倒酒。他将纸包打开,凹成一簇荷叶形状,手指从怀里拈出一个圆木罐来,以食指轻敲,抖落不少香料粉末。抬头时见沈书正目不转睛看他,穆华林盯了一眼手里的木罐,放在桌上,朝沈书一推,“给你了。”
    穆华林并不知道,沈书心中感慨万千的是,那日在高邮城外,他们还不是师徒。穆华林一身华贵,俨然不是寻常人物,去而复返,救了沈书的性命。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涂金腰带、厚毡靴、银质的酒壶,甚至是他喂马掏出来的一把黄豆,都是穷苦人家罕见的物事。后来纪逐鸢捉鱼来,穆华林教他们烤鱼,分了随身带的奶豆腐来吃,也是从身上掏出各种香料来一顿施为。
    沈书手指碰了碰那香料罐子,笑呵呵地收下,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长大了。
    烛光流转,穆华林一大把络腮胡子没剃,眼神比任何时候更为温和,一手撑在膝盖上,突然起身,说到厨下去找两双筷子来。
    穆华林高大的身形在窗纸上略一停顿,沿着廊庑走了。
    待穆华林回来,沈书已平静下来,拈起杯,双眼注视穆华林道:“徒儿先干为敬。”
    沈书放下酒杯。
    穆华林略有欣慰神色,也一口饮尽杯中酒,他把筷子给沈书,示意他尝尝。
    沈书细细咀嚼一番,低声道:“恰好入味儿,肉质细嫩,掌勺的手艺娴熟。但我记得……城里不让杀牛?”
    摆在朱元璋眼前的头等大事就是屯粮,历朝历代,农耕皆是国本。打仗费粮费钱,对朱元璋而言,农事尤为重要,更不会允许杀牛。
    “不让杀也杀了,悄悄吃也吃了。”穆华林将一片肉放在嘴里,话中有话地回答,“只要吃得够干净,再把头脸收拾一新,至于兽骨,扔到猪圈里便是,总不会有人到猪粪里去寻这些个……证据。”
    “受教了。”沈书微微一笑,奇怪的是,这一次面对穆华林,沈书明显察觉到,自己的恐惧感降低了。就在不久前,穆玄苍在沈书面前遭人刺杀,他还怀疑是穆华林做的。然而穆华林这一席话,明显是在点沈书,这又将沈书拉回到穆华林在这近三年时光里,无论有意无意,对他的许多教导。
    “先吃,吃了有正事。”穆华林显然有点饿,沈书问时才知,张士诚再派使者来,还是跟朱元璋谈崩了,更不妙的是,张士德这时绝食而死。朱元璋即将亲自领兵出战,国公府加强戒备,穆华林自领一队五十人的亲卫队,两天没有睡觉,晚饭也未吃。
    “光喝酒怎么行?我让人拿吃的来。”沈书唤了小厮来,叫周戌五起来做饭,坐回来时见穆华林一直在盯他看,沈书脸孔有点发红。
    穆华林啧一声啜了口酒,唏嘘道:“终于肯端架子使唤人了?”
    沈书本没留意,听到这句话陡然察觉,的确如此。
    “不是架子,驭人也是一门学问。”沈书乘势把去巡视矿场发生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同穆华林说了,连穆玄苍去找他,被人刺杀,也照当初穆玄苍的吩咐,如实告知。
    小厮端吃的进来,穆华林与沈书各自都不说话,待饭菜都上完,来人出去,穆华林才说:“我看你脖子。”
    沈书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把衣领松了点,给穆华林看,喃喃道:“没事,也不疼了。”
    “手。”穆华林解开沈书手上缠的布,稍微用力时,沈书便觉得有点痛,短短一瞬,穆华林便撤回手,复又把布条缠好,沈书自己绑得笨拙,布头且在外面,穆华林缠得齐整漂亮。
    这意味着,穆华林是做惯这等事的。
    “你哥接得还不错,须好好养,近几日还是不要写字,觉得疼吗?”
    沈书压根没想到穆华林会先问这个,一时间说话都避着穆华林的视线,脑子里好像哪儿坏了,显得像个无措的孩子。
    好在穆华林确认过沈书无事,当即切入主题:“须从林凤入手,暗门的人,要用起来。”
    沈书踌躇道:“如今门主是洪修,林凤是他的心腹,叫暗门去查,也许会打草惊蛇。”
    “你预备怎么做?”穆华林放下筷子。
    沈书想了想,说:“我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嗯,说。”
    沈书:“我听过一些,洪修的轶事,是穆玄苍告诉我。至正十一年,兀颜术派洪修到大都执行任务,过程中洪修被炸断了双腿。”
    穆华林眼瞳一缩,垂下双眸,手指拈了酒杯,唇凑在杯上。
    “本来应该是,所有人都以为洪修死了。但穆玄苍查到,在洪修死后,他收集的名兵和积攒多年的金银财宝都纳入暗门库房,其中经手这许多人,洪修的遗物却一件一件都被倒运出去,账目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查问这事的时候,做账的和审问的人都死了,这条线便断掉了。”沈书说话时在暗中观察穆华林,又不能让穆华林看出来,索性坦荡地直视穆华林。这么着真让沈书看出些蹊跷,穆华林的表情,应当知道一些内情,再等一等,看穆华林会怎么说。
    沈书如常分析下去:“当时兀颜术还活着,这里头有他的签押,也就是说,兀颜术一定知道洪修并没有死。”
    酒液从抖动了一下的酒杯当中洒出些许在穆华林手指上。
    虽然穆华林立刻举杯饮尽,那一幕却没有躲过沈书的眼睛。沈书心里当即有了判断,这事穆华林应该是知道的。连穆玄苍也是经过一圈调查才寻得当年真相,穆华林与兀颜术的关系,很可能并不像他平日表现出的那么轻描淡写。
    沈书飞快转动念头,又道:“可惜又是死无对证,没法叫兀颜术出来对峙,既然是他派洪修去执行任务,那他会不会知道洪修会遇上爆炸?如果他不知道,那洪修是如何得救的?其中当真没人帮过他吗?”
    穆华林沉吟道:“你说这些,我竟没有想过。”
    “师父有大事要做,顾不到这,只不过是穆玄苍又现身,才又提醒了我,暗门内部的争斗本就不简单。他们谁站了谁的队并不明朗,要是用他们的人去查,左司尉也许立刻便会得知,我们在查林凤。那片矿场本就是洪修送给我的,地图是林凤亲自送来,我刚从那回来,便在查林凤,怕会太打眼……”
    穆华林摇手止住沈书的话,淡道:“你若担心这个,倒是不必,让李维昌去查。”
    沈书隐约听出了些穆华林没有明说的意思。
    穆华林话语未停:“你查林凤,无非是想弄清楚,究竟林凤为什么送钱给阮田,阮田与林凤做了什么交易,借此推测洪修的意图。”
    沈书嗯了声。
    穆华林提出了一个问题:“林凤有没有可能,自己行事?”
    沈书一愣。
    穆华林屈起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耐人寻味地问了一句:“要是林凤根本没有听从洪修的命令呢?你在账簿里看到的两个人,当中一个基本能够确定是林凤。但这只能证明,林凤与阮田有钱货往来。林凤固然是洪修的心腹,她还曾为和阳的大商人卫焱陇经手买卖,卫焱陇的铺面,一直开到大都,财力雄厚。现在卫济修掌家,那这之前呢?”
    沈书微微张了张嘴,感到喉头发干。
    穆华林笑道:“一个人,他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他听命的人。蠢人自己不拿主意,只会听别人的,林凤是个聪明人,而且,她是个女人。”
    沈书:“???”
    “女人,才是最难捉摸的。”穆华林喝了口酒,口吻似乎有些怀念,那记忆是沈书无从抵达的地方,“我也想不到,也图娜能这么快将胡坊势力,尽数捏在自己手里。算了,卯时我得带人换班,李维昌明日午后来找你,可以让他查林凤。朱元璋要亲自领兵,这次我不用去。”
    沈书有点意外。
    “对,他不带我,让陈兆先那队人跟。我会留守国公府,李善长也去,我这儿有个条子。”穆华林把写好的告假出城的条子给沈书,用手指推了过去,“要有宋思颜或者李梦庚的印鉴。”
    李善长随军,一众文官里头,就是这两人能批条子让亲兵管军出城。沈书与宋思颜不熟,上次伙了一群人上条陈给宋思颜,沈书有点虚他。李梦庚的印鉴就在行衙里放着,无人看管,平日里大家都自己拿过去盖章。只是穆华林长得太引人注目,也有不少人认识他,而且他也不知道印鉴存放的地方,去一趟很容易被别人知道。
    “师父要出城?”沈书收起字条。
    “对,离京太久,再不出现,恐有人进谗言给陛下。”
    “往返大都,时日怕是不够。”
    穆华林赞赏地看沈书,像是心情又好起来了,说:“不去大都,拜访几个老友,让他们替我说几句好话。朱文忠要随军,那你一定也是要随军,今夜朱元璋还召集人商议,尚未定下是后日还是大后日启程。近来有几个装神弄鬼的投到应天,一个比一个会说,都奉承他是天定真龙,说要算好日子时辰再出发,以利兵戈。”
    沈书心想,朱元璋自己就是个人精,更会利用民间种种异象加油添醋,难道还会信这自己都玩烂的把戏。
    “看上去他是信了。”穆华林道,“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到现在仍不称王,非是目光短浅之人。当初去滁州,误打误撞竟然选对了,冥冥中上下有天地,非人力可为。不说这个,你来找我,该当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我,对吗?”
    沈书本来还想问刺杀穆玄苍的人,是不是穆华林派的,但这太尴尬了,真要是穆华林派的穆华林也未必会说实话。
    “不是我派人去杀穆玄苍,你们出城后,我并未派人跟踪。可能是洪修,这人实在棘手,只能暂且先用。”穆华林道,“若我告诉你,洪修会坐上门主的位子,并非是我的图谋,沈书,你会相信我所说吗?”
    沈书被戳中心事,当即有点心虚,短短瞬息的犹豫,穆华林自然能看出来,也不必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
    穆华林并不在意,反而拍了一下沈书的肩膀。
    “上次说的‘用人不信’,看来你记下了。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自己去判断,一个人,并不能完全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穆华林看着沈书说,“我希望你永远会记住今日,哪怕是你哥,你也要始终明白,在身份和关系之外,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一副心思。”
    穆华林的话让沈书有些不安。
    “不是说你哥瞒着你在谋划什么,只是打个比方。穆玄苍叛出后,洪修成为新门主,这里头我没有出力。李维昌你可以放心用,哪怕用他查洪修也行。我没有派人去杀穆玄苍,眼下供我驱策的人,武力皆不行,无人能杀他。”穆华林把最后一点酒抖出来,“喝完这点,就去睡觉。”
    当穆华林离开,沈书根本无法入睡,连做梦都在跟穆华林说话。第二天一早,没精神地起来,吃饭时乍听舒原叫他名字。
    舒原递过来帕子,觉得不行,换了湿布来让沈书擦下巴沾的粥。
    “都不烫吗?”舒原哭笑不得。
    “没觉出烫。”
    舒原休沐,看沈书呆呆的样子,便让他再去睡会。
    沈书一只脚已走进房门,倏然退了回来,叫林浩去套车,说要去公府。到马车上,沈书犯困得厉害,横在舒原腿上瞬间入睡,短短片刻,车在公府西侧门停下时,舒原把沈书摇起来。
    这时沈书彻底醒透了,手掌在脸上一拍,精神抖擞地跳下车去。
    舒原:“……”
    “你们随便上哪儿转转,一个时辰以后回来接我。”沈书早看到舒原带的一包东西,在车上闻见气味,显然是药,料想舒原本就想在送他到公府后出去,索性让林浩驾车带他。昨天一整晚都没睡好,这一觉却是十分舒服,沈书朝门房亮了牙牌,不去朱文忠的院子,径自去李梦庚的签押房了。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