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把脸贴在纪逐鸢的手背上蹭了一下,认真道:“你先回去,刘青陪我再待几天,工匠都来了,我等他们修几天,看看情况,顺便敲打敲打韦狄,把柳奉元教得差不多,就回应天府。”
纪逐鸢摸着沈书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沈书已有点迷糊,听见纪逐鸢问他:“你想我先走?”
“总得回去啊,回去以后你也得上前线。”沈书这句话说完,没再听见纪逐鸢说话,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初秋夜晚转凉,隐有早桂幽芳。纪逐鸢守沈书睡下后,关门出去,叫了刘青来吩咐。
“明日就走?”刘青顿感诧异。
纪逐鸢点头,没有特别的表情,似乎已习惯于这种忽然而至的调令。
“出来耽误太多时间。”纪逐鸢没有再解释,直接安排明天需处理的事务。从此地征得的兵丁,纪逐鸢要一份名册、籍贯、出生。纪逐鸢朝刘青说:“名单我有一份,照名单去把余下相关诸事也录在纸上。”
“沈大人前几日已交代过,现成的在我那收着,大人处还留了一份。”刘青正色道。
“那甚好,人也都跟我走。”纪逐鸢继续道,“明日下午启程,你看着时辰,把人点够。午饭后歇半个时辰,直接出城。柳家的那个,他哥不能走,你把他们兄弟俩叫在一处,问问他愿不愿意跟你走,不愿意也就罢了,若要跟着红巾,人就归你了。”
刘青只觉好笑,又不敢笑。怎么一个大活人就归他了呢?
纪逐鸢没有留意刘青的神色,仔细思索,不放心地朝房间扫了一眼,叮嘱刘青:“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沈书,明天一早我再去见一趟韦狄,让他派十来个好手保护你们返回应天。不要让他单独行动。”
刘青答应了,忍不住道:“卑职有一事心存疑问……”
“问。”纪逐鸢道。
“沈大人到底能打不能打?”
纪逐鸢:“……”
“卑职冒昧。”
回去路上都得靠刘青保护沈书,纪逐鸢只得如实道:“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后来在元……我后来路上从军,杀的人多了,自然知道怎么杀人。那时我把他放在伤兵营,没让他上阵杀过敌。一直到两年前,这才拜师学艺。你也习武,应当知道,练武入门须在年幼时……”
这个刘青是知道的,他五岁便开始扎马步举水缸练下盘和力气。
“嗯,所以他入门太晚,基本功和力气确实不行。唯独箭术有天分,但受膂力所限,能给他用弩,就不要用弓箭。近身搏斗还可以,祝牛耳这种的,他一口气能杀十个也不在话下。只是沈书有一个问题,十分致命。”纪逐鸢眉头紧皱,面露纠结。
“大人极少动杀念。”刘青一语道破。
“正是,他只想伤人,让敌人不能再杀人。”纪逐鸢按了一下眉心,长出一口气,“你只要不让他单独行动就是,祝牛耳、李却虞、林放都已被抓,只余扫尾,四五日间就能离开此地。你时时提醒沈书,让他尽快赶回应天,他心里有数。”
纪逐鸢带着一身露水来到榻畔,把湿润的单衣衬裤全脱了,钻进被子里。他不住在手臂和温暖的大腿上摩挲自己的手脚,没等他把自己弄暖和,沈书便钻了过来,纪逐鸢只得让他枕在自己胸前。
不到半夜,沈书突然醒了,纪逐鸢在他耳畔小声问他是不是做梦。
“好像做了,不记得。”沈书只觉纪逐鸢的身躯无比温暖,不禁笑了起来,手在被子里,在纪逐鸢耳边低声问,“你衣服呢?”
“出汗,湿透了,穿着不舒服。”纪逐鸢睁着眼说瞎话。
“好滑。”沈书把下巴靠在纪逐鸢肩前,又不说话了。
纪逐鸢侧头亲了一下沈书的额,也闭上眼睛。
翌日下午,沈书与纪逐鸢午睡起来,纪逐鸢蹲在地上给他穿鞋,沈书精神萎顿,把袍子扎紧。
“下次换防什么时候?”沈书半闭着眼睛问。
纪逐鸢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沈书清醒过来,不再提换防的事,把纪逐鸢的东西清点完毕,上午给朱文忠写的信,另外有一封要给穆华林,都放在纪逐鸢的包袱里。
“师父也有?”纪逐鸢一早便到城里买粮,问祝牛耳的管家买了几匹马,祝牛耳的亲眷都不在当地,只有一个妾,闻听他出事,当天晚上就跟家里一个马夫连夜往外跑了。
“嗯,还是知会他一声。”沈书让纪逐鸢把手伸出来,往他腕上套皮甲,把扳指推在纪逐鸢的拇指上,替他系好手掌上的皮革护套。沈书还有些想法,不打算告诉纪逐鸢,回去之后,纪逐鸢会先领兵去与吴祯会合,战场瞬息千变万化,已经不胜其烦。纪逐鸢这一次回来两人呆了快有一个整月,沈书已觉相当惬意,纵然不舍,也没有表现出来。待得纪逐鸢领兵出城,沈书只送他出祝家的门。
个把时辰后,刘青返回。
“已出了县城地界,纪将军让卑职把这个带回来。”刘青双手捧上的是一枝早桂。
桂树叶子绿意很深,叶片簇拥之下,裹着金玉攒成的小小几朵淡黄花蕊。这大概是今秋最早发的一枝了,沈书拿在手上把玩,桂花独有的甜香裹挟着路途中的沙尘,窗外天幕低垂,乌云翻滚。
是夜风雨大作,沈书抱着被子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清醒到后半夜,三番五次试探地把手探到被里,屡屡半途而废,终于还是在被子上蹭了出来。如是一身精疲力尽,肌肉酸软,昏昏沉沉地睡了。
直至纪逐鸢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沈书喝完茶,打了一套拳,觉得精神好些了。一夜大雨过后,骤然放晴,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整个上午沈书都在房里待着,将阮田的信件按时间和地点清点完毕,并非一无所获。阮田在给友人的书信中,竟提过与林、陈二人的银钱往来。原来林姓的这位金主,在阮田第一次见到时,也觉惊讶,便告知了朋友,于是复信中便有言——
“兄称此女有英气,不知是何风貌,来日若有幸,望兄引见之。”
落款是至正十二年十月初七,而阮田的账目中,从这年十一月始,这位“林姓”的当家人开始出现在阮田亲手所制的账本里。阮家并无大宗生意,亏得阮田素来卖画便有粗陋的记账,谁能想到,一个只能算小有名气的画匠,会把自己的银钱账目,小到五六十钱也都细细录了下来。
桌上茶碗突然被碰翻,沈书当即跳了起来。
坐在门槛上的刘青进来,以为沈书烫到了。
沈书连连摇手,表示没事。
刘青看他神色不对,低头一看,沈书应当是真没被烫着,他两手抓满了信,茶水流得一桌都是,还不断从桌沿往下滴,唯独阮田的信件和账本,一点儿没湿。
待刘青收拾完桌子,沈书坐下来,从信中拣出几张,单独用桑皮纸封了,立刻就收进要随身带走的行囊当中。
沈书也当真憋得住事儿,他从阮田收到的旁人复信中,扎扎实实看到了林凤这两个字,再三确认没有看错,又翻了翻,另还有两处也提到。阮田见到林凤身为女子,出门却带佩剑。须知就是世道乱了,女子也罕有独自行走江湖的,因此林凤留给阮田的印象极为深刻。阮田的文稿中多有关汉卿的影子,显然早已绝了科举的指望,偶尔作诗也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惆怅,尤其痴迷于江湖传奇。就算看不到阮田捎给友人的书信里如何形容林凤,从复信中也能看出,在阮田的一众好友里,对这位奇女子的钦慕从未断绝。
当沈书有此发现,顿时心头猛跳,却强自按捺住了没有对刘青说。沈书暂且将杂芜的思绪丢在一边,晚些时候出去与朱文忠派来的工匠们见个面。
夜里,沈书把带来的钱钞、碎银,还有一串珍珠,一块澄澈鲜亮的红宝石丁零当啷丢在桌上。
刘青上上下下把自己摸了个遍,最后窘迫地拿出半吊钱来。
柳奉元:“这不能让大人出,我们自会凑一笔,祝、林两家的钱财与屯粮也都拿出来了。”
沈书把桌上这些钱财一圈,推给柳奉元,说:“一点心意,反正都是抢的。”
柳奉亨不大明白,也无人向他解释。
“我这幼弟,就交给沈大人了……”柳奉元本不情愿,然则柳奉亨不吃不喝地闹了一整天,柳奉元不得不承认,哪怕在他眼里,柳奉亨永远都是弟弟,柳奉亨自己却很想离开这里,到外面看看。
“我会回来接你一块出去。”柳奉亨拍胸脯打包票,圆脸尚且显得稚嫩。
柳奉元只是无奈,有许多话,却不便当着外人说了。他摸了一下柳奉亨的头,极为认真地看沈书,想得到一个保证。
沈书看一眼刘青。
刘青起身,低头对柳奉亨说:“那你今日便认我做义父,从今往后,我必待你如亲子。”
柳奉元:“这不合适……刘兄也大不了我几岁,也还没有成家。”
按照当地风俗,自家还没有孩子,便不能认旁人家的孩子为干儿子。于是十二岁的柳奉亨,只好拜刘青做义兄,柳奉元也认刘青做哥。刘青搬来一张香案,从祝牛耳供财神赵公明的神龛里掏了个香炉,拜过皇天后土,洒酒为祭,便算敬告了鬼神。
如此一来,柳奉元放心不少,叫走刘青,各自还有许多话要说。沈书自斟自饮,喝了会酒,回房里呼呼大睡。
一晃三四日,都在矿上和地头过,沈书与众工匠商量后,认为铁矿先放一放,今秋种麦,到明年再种晚稻。吃饭的事情必得解决,否则人心安不了。
韦狄也认同。待沈书离开那日,韦狄复交给他一道请罪的手书。
沈书接过手书,揣在袖中,拱手朝韦狄一让,客气道:“过几日处置的命令下来,还要劳驾韦将军。”
“卑职自当遵命。”韦狄目送沈书上马车,走回营门外,从卓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也上了马。
到县城界碑时,卓玮率了十六人的一支骑兵队伍,一路护送沈书上应天府。沈书留这队人歇了两日,送了一份颇为丰厚的犒赏,除去一车米面,一车菜、油,另有整猪整羊两对,叫卓玮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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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牢中留有透气的窗户,风中夹杂潮湿苦涩的雨水气味。
落雨时张士德有旧伤的腿脚便钻心入骨地疼,他盘膝坐在地上,将一只脚抱在怀里,隔着脏污的裤腿,以掌心微弱的温度熨暖小腿和膝盖。小腿痉挛的颤动在手掌下分明传递上来,张士德只有以更大的力道揉捏自己的腿,好缓解这痛楚。
牢门开时,张士德背部奇痒无比,一只手从肩垂下去,另一只手反从衣摆伸进去,一条腿无意识地抵在墙上,挠到痒处后,只见他拖着伤腿,将肩背抵在凹凸不平的泥墙上用力来回磨蹭。
良久,来人开口道:“朱元璋要拿你换隆平府,你娘眼睛也哭瞎,使者昨日回去复命了。”
张士德蓬头垢面,靠坐在墙脚里,从乱草般的头发里,闪动一只眼睛瞥来人。
“我哥不会答应他。”
黑暗的牢狱中,间隔十数步才有一支火把,最近的一支早已熄灭,须得明日清晨才会有人发现。
老鼠吱吱叫着,不敢靠近脚踩毡靴的黑衣人,却往张士德裤|裆里钻。
张士德把裤带一松,若无其事地抓住耗子尾巴,把那张牙舞爪的小东西往干草堆里一扔,室内唯余吱吱乱叫之声,却看不见老鼠藏在何处。
“当日你曾帮过我,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黑衣人沉声道。
“有刀吗?”
张士德话音未落,黑衣人从腰上取下短刀,在张士德握上来时,他却不松手,张士德的力量显然不足以与他对撼,他仰面,脏污纠结的长发里一只精亮硕大的眼睛,宛如是从地底爬出的饿鬼把黑衣人瞪着。
黑衣人不为所动,淡道:“你若要自杀,我会出手。”说着,他松开了手。
张士德倒握刀把,桀桀笑道:“要死也不会用你的手,我的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只见冷光一闪,张士德伸长的那条腿猛然抽搐,接连抖动,片刻后垂落在地上,他丢开短匕,手指从干草、泥土、死老鼠的缝隙里,摸到那截尚有余温的东西,放在腿上。
黑衣人眉头拧了起来。
张士德伸手入怀中,凭借一只手把断指放在锦囊中,以牙咬住一端系绳,拉紧那小小的布袋。他浑身颤抖地靠在墙上,良久,挥了一下手:“你有情有义,我也有情有义。叫我哥不要忘记今日之恨,来日我哥……”话到一半,张士德摇头,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终究什么也没说。
黑衣人弯腰拾起深褐色的锦囊,将短刀在张士德裤腿上擦净,归入鞘中,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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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德的具体死亡时间没有记载,普遍认为比网络上流传的1356年要晚,但是具体的年月日是没有的。这文里根据常熟被攻下的多个版本的记载(明史与元史有出入),以及张的死因,往后推了一点。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