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〇

    沈书进来时,韦狄正在看墙上挂的剑,手指流连于剑鞘,甚是恋恋不舍。
    “韦将军看得上,拿回去用就是。”
    韦狄闻声转过来,看见沈书脸上带笑,从门外进来,他呵呵一笑:“看得入神,竟没听见你过来。”
    习武之人耳力出众,沈书想他也是看那把剑太入神了,便道:“我哥带的,在池州总管府缴获来的,他也没怎么用,四处缴获的兵器甚多,也讲不清来历,将军喜欢就拿去。”沈书直接把剑取下来,往桌上一丢。
    韦狄略微愣怔,笑道:“小沈大人随军一趟,气质大不一样了。”
    沈书也不好说他是屁股疼,像武人那样分开|腿坐屁股感觉似乎没那么疼,嘴角抽搐着连连道:“过奖过奖。”
    “我已解了李却虞的兵权,特为来请教,却虞可是哪里得罪了大人?”韦狄上下打量沈书。
    “人你怎么处置的?”沈书吩咐刘青去取沸水和茶叶,神色自如,手肘压在桌上,侧坐着与韦狄对视。
    “不知罪名,无法发落。只是他叫骂难听,我让人绑了押在他自己房间内,嘴也堵了。”
    “你们都住在哪?我审了崔牌头,便是前日在矿上的牌头兵。”
    “哪一处矿?”
    沈书眉毛一扬,露出思索的神色,答道:“役夫们下的那个矿。”韦狄的神色,显然是知道内情。沈书知道这个韦狄,素来有点敦厚心善,曾多次出面保自己抢了老百姓东西的手下。然而这种事,并非那么泾渭分明,是人便有私心,何况自己手底下的弟兄,都是同生共死一路打过来的,强求他人有大爱,沈书自己也知不大实际,打算先听一听韦狄的想法。
    “李却虞说,大人在查矿工死难一事?”韦狄沉吟道,“我们到了此地后,我负责侦查和消灭出现在方圆五十里内的其他武装,军营内务都交给李却虞。但李却虞收受祝牛耳的好处,当中有许多误会,我却不能装聋作哑。”
    沈书做了个手势让他讲。
    “李却虞是带伤跟我过来的,到这边以后,祝牛耳邀大家伙儿到县城内享用一顿,当是犒军。李却虞因为身上刀伤未愈,不便饮酒,早早离席。在那酒肆中,邂逅了带着婢女在天井中闲坐赏月的女子。”
    沈书眼神略微一闪。
    韦狄叹了口气:“不过是罗敷有夫,李却虞与她大倒苦水直至宴席散了,就整日魂不守舍,只道此生再也遇不上如此契合的红粉知己,还派人四处打听寻访。酒肆那面才道出,女子是祝牛耳的妾室。祝牛耳又从酒肆听得此事,当夜便把女子好一番装扮,送到了给我们落脚的馆舍。至于十二颗明珠那事,实在是以讹传讹,李却虞收下那盒珠子,便拿给我过目,是寻常珍珠,弟兄们平日随便攻下一个县,也能从富户家里抄出十几箱来的货色。”
    沈书心想:你倒精明,知道我派人摸了李却虞的底,先发制人。农民军抢人抢东西是常有的事,只是原则上不抢穷苦人家,一来没什么好抢的,二来当兵的成日把“为富不仁”挂在嘴上,拿着“劫富济贫”的借口,正好敞开了抢。
    这时刘青拿两个壶进来,沈书让他放下,亲手为韦狄烫杯泡茶。
    韦狄又道:“确实是我律下不严,李却虞打仗很有一手,依末将看,狠狠训斥一顿,让全军引以为戒,降为管军,也可平息民怨了。”
    “就这么结案?”沈书以征询地语气问。
    韦狄:“公府派小沈大人来,无非是看看账,顺便看看矿上管得怎样。大人要怎么回话,末将绝不敢多言,只是想请大人,留下李却虞为吴公卖命。管军若不行,就降为牌头,让他将功折罪。”
    沈书既不说答应,也不断然拒绝,与韦狄寒暄起来,聊了几句在池州的旧事。末了,沈书起身送客,把人送至院门外,将一双手拢在袖中,垂下眼,朝韦狄说了一句:“我再斟酌斟酌。”
    韦狄没有多言,抱拳而出。
    墙上静悄悄地滴落晨露,墙根儿的野草被露水挂得折弯了腰,只待水珠坠地,复又挺起了背脊。
    ·
    “卖他这个面子?”纪逐鸢在旁边洗早上泡的衣服,刘青出去办事,人都在院外守着,纪逐鸢光着膀子,一脚踩在旁边石台上,洗个衣服倒把身上的衣服溅湿透了,挂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快点洗,洗完去那几个死难的矿工家里看看。”
    纪逐鸢把衣服按在水里,抓住衣服一角,啪一声扔在石板上拿起棍子捶打。
    沈书嘴角抽搐:“轻些,还得穿呢!”
    “知道,你的衣服什么时候不是我洗?给你洗坏过?”纪逐鸢头也没抬,“我觉得还是不必了,你按自己想的去办,治他们的是军法,不是苦主。人都没了,这些家里搞不好还真只想要钱,人也不能再活过来,拿点钱总比没钱好。这也不是把人命以金银估价,而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弟,韦狄说得没错,李却虞要是个打仗的好苗子,你把人杀了,回去以后搞不好会挨批。”
    这些沈书也知道,比起矿里的役夫,留着李却虞用处还大,他要死也得马革裹尸,才算死得其所。沈书闭上了眼睛,一时间不想说话,往后把头靠在椅背上。那年在高邮,老刘老孙两家上下满门被屠,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在这造反为王的时代,人命微贱,以用定命。
    纪逐鸢察觉沈书在看自己,拧干手里的衣服,扔在木盆里,朝沈书的方向扬眉,询问地看他。
    “以前在盐军,因为我,让你受了不少白眼。”自从离开滨海,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沈书三天两头生病,被纪逐鸢安置在伤兵营里,纪逐鸢常常是自己的口粮不吃,省下来先喂饱沈书。
    “怎么突然说这个?”纪逐鸢挠了一下耳朵,漫不经心道,“也没白养。”
    沈书笑了起来。那时候他从来没想过会同纪逐鸢搭伙过日子,做梦都想自己长大了好给纪逐鸢攒老婆本,现在也还攒着。要是在自己无用的时候,纪逐鸢就把他扔了,那也就没有后话了。人要自私卑鄙,总能找到借口,然而无论在再坏的时候,总也有人吃孩子有人不吃。
    “那就不去了。”
    纪逐鸢听懂了沈书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扯了一根晒衣绳绑在两棵树上,捏一把水在掌中,握住绳子一擦,就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上搭。
    阳光晒着两人薄得近乎透明的单衣衬裤,纪逐鸢逆着阳光走到沈书的面前,把木盆倒扣在台阶上,捏了一下沈书的脸,勾起一边嘴角,说:“去。”
    “不去了。”
    “去看看,有些事你得多看看。”纪逐鸢手掌伸到沈书胸口上摸了一下,便即离开,“看看这些人,把他们记在你的心里,才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值不值。”
    沈书嘴唇轻动。
    纪逐鸢食指按在了他的唇上,微微一笑:“值不值你来想,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只管把我当做你手中的剑。”纪逐鸢拉开沈书的手掌,将两人的掌心合在一处,用力握住他,注视沈书的双眼,“我永远在你的手中。”
    沈书微微张了张嘴,眼圈微红,他的嘴唇忍不住有些发抖,却不知道说什么。纪逐鸢充满桀骜与野性的眼神像是一头猛兽狠狠闯进他心里,在他的胸腔之中,肆意狂奔。
    ·
    崔牌头睡了个好觉起来,已是下午,郎中替他瞧过眼睛,敷了点药,没精打采地坐在榻上,静静听完沈书吩咐。
    “你只管带路,到地方跟刘青留在外面就是,这是刘青。”沈书手往后一让。
    崔牌头的大名叫崔集,最早跟在贾鲁手下,贾鲁突发奇疾坠马而死,所率部队大溃。那时崔牌头只不过是一员押运兵,索性趁乱逃出,牵了主人战死的一匹孤马狂奔南下,途径滁州,正逢朱元璋在替郭子兴招兵,索性叛了官军,改去造反。
    “我派人打听过,老母亲和一个儿子,死在混战之中。”说到这里,崔集嘴里的馒头咽不下去,端起水灌了几口,腮帮一鼓一凹,勉强把最后一口面团吞下去。
    “他们是去更好的地方了。”沈书道。
    “真的有极乐之地?”崔集眼底一亮,接着又一黯,“反正我是去不了,这辈子这样,下辈子变个猪,吃了睡,睡了让人吃。”
    “也许你这一世的果,是上一世的因,这辈子过完,便算还完了。”沈书安慰他道,看崔集吃得差不多,叫刘青去备马。
    崔集却说不用马,都在附近,走几步就能到。崔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拖着一条腿,上药的时候沈书才看见,他一只脚踝几乎碎了,当地郎中水平有限,只有敷些止疼的伤药。刘青到门上找人弄了一架板车,招来手下,让崔集坐在板车上,让人拉着他。
    半日下来,沈书不仅看完了新埋的那六人家里情况,还有一点余暇,便到附近的几家人走访一番。晚饭被其中一家人留下来吃饭,吃的是窝头和酸菜炒韭菜。回到祝牛耳拨给沈书住的院子,门外有人提着灯笼在等,走近了灯笼一照,是刘青新收的小弟。
    沈书有点后悔这趟没有多带几个人,他确实没想到,趁纪逐鸢换防休沐出来玩,短短半年间,矿上竟就死了六十七人。崔集什么都交代了,也愿领罪,这一下午,沈书折腾疲了。
    还真如纪逐鸢说的,拿了祝牛耳钱的那几家,见了沈书,只是哆哆嗦嗦,闪躲不言。问起家里的男人,女人或者不言语,或者看公婆的脸色,父母也不哭不闹,只管一个劲问还发不发丧葬费。其中有一家,刘青才刚报了个名字,开门的脸色都变了,说是不认识。
    纪逐鸢上床来,把灯吹了,让沈书枕在他的手臂上。
    沈书止不住往他怀里缩。
    “睡吧。”纪逐鸢用腿压着沈书的腿,牢牢将他固定在怀里,什么也未说。这一晚两人也没办事,沈书一直睡到有人敲门,这才被敲门声吵起来。
    来的是刘青,他脸色铁青。
    沈书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好,随手把袍子一系。
    刘青也不坐了,说:“今天军营外面突然聚集了快五百人,把军营团团围住,叫红巾军从这块地方上滚出去。”
    沈书以为自己没睡醒,刘青又说了一遍。
    “谁挑的头?”纪逐鸢在旁问。
    沈书定下神来,细细一想,问刘青:“阮田呢?”
    “他昨天出去,到别人家串门,就去了两家,有人回来报过,我以为……”
    沈书一摆手:“不关你的事。”他不说话,纪逐鸢与刘青也不说话,知道他在想办法。沈书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看来那日并未吓到祝牛耳,或者说当场是吓到了,回头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还是打算一意孤行。
    “祝牛耳的目的很明白。”沈书缓缓道。
    纪逐鸢嗯了声,道:“他想让军队退出去,这一支队伍人也不多,二三百人,真要闹起来,强龙难压地头蛇。”
    沈书皱起眉头,总觉什么地方不对。
    “祝牛耳也是从外头来的,不是本地人,在这地方上风评并不好。”沈书看刘青,“阮田什么来头?是当地人吗?”
    “祖上八代都在这里,家里还出过几位乡正,没有功名。到他父亲那一代便不行了,阮家种的田地不多,但也有几亩薄田傍身。”刘青显得犹豫。
    沈书:“你说。”
    “他家的祖宅却修得金碧辉煌,中有亭台楼阁,足占二亩有余。”
    沈书沉吟道:“是祖上积下的?”
    刘青连忙摇头:“就是这点惹人疑惑,他家的祖宅是在至正十三年翻新的,在这以前,他家也就是一件田舍,乡正也不过是跑腿的活,汉人在其中常常需自己填补窟窿,赔本的买卖,攒不下来几个钱。”
    “十三年……”沈书身上一股寒意,按捺下担忧,让刘青赶紧带路。他自己背了弓箭,让纪逐鸢带上长刀,刘青常年带剑,走到门上,刘青去牵来马。
    三人顿时傻眼,只有拉马车那匹。
    “去借。”沈书顿时扶额,后悔昨天怎么不从韦狄那儿劫一匹,转念一想,“你们前天骑的马哪来的?”
    刘青摇头表示不知道。
    纪逐鸢斜看了一眼天,漠然道:“我给祝牛耳马房里的马喂了一把黄豆,就跟我走了,这不算借,也不是偷,是那匹马自己要跟来。”
    沈书:“……”
    “我再去勾一匹,等着。”纪逐鸢进屋找黄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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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