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魏,去地窖取一坛积年的女儿春来,我记得还有一些。”韩娘子突然吩咐道。
沈书看了她一眼。
阿魏关门出去。
韩娘子微微一笑,为朱文忠斟满酒杯,她自己也取了一个杯,给朱文忠敬酒。
朱文忠含了一口酒液,竟难以下咽,不自然地饮尽杯中物,心虚地看一眼沈书,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朝韩娘子说:“咱们去房里说。”
韩娘子拂开朱文忠的手,盈盈一笑,为自己添了第二杯酒,示意沈书举杯。
“阿魏说沈公子酒力不佳,便以茶代酒,受奴家一杯敬酒。”韩娘子先就一口饮尽,她手指扶杯,露出一段皓白光滑的脖子。
沈书沉着脸喝了这杯茶,心里当真说不出的滋味,再看韩娘子时,她薄有醉意,粉面娇嫩,惹人怜爱。
“去房里说罢,沈书他也不吃酒,你叫阿魏去取酒,先就把自己吃醉了。那几坛女儿春,不是说是你爹为你备着将来成亲时用的么?怎现在就拿出来吃了。”朱文忠话音未落,便要扶韩娘子到房里去,连连朝沈书使眼色,急得是一头的大汗。
“说了不必急在今日,韩娘子醉了,你扶她去休息吧。”沈书道。
韩娘子双臂往朱文忠脖子上一环,朱文忠就势便把她抱起来,出了房门。顿时冷风涌入室内,冲散屋里的酒气,沈书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
只喝一口,沈书眉头微微一扬。这么淡的酒,常年在酒馆作陪的韩娘子,喝两杯就不胜酒力了。再看朱文忠被套得牢牢的,灯前月下,娇滴滴的美人在怀,只要韩娘子叫人取她成亲才要启封的女儿春来,绝情的话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沈书摇摇头,自斟自饮起来,一桌好菜,大半进了他的肚。等了半个时辰,阿魏才回来,跪坐在席上,要来服侍沈书喝酒。
“你取的女儿春呢?”沈书按住酒壶。
阿魏一愣,笑意退去,松开酒壶,坐直身子,静静注视着沈书说:“朱公子来我们这许多回,都是我陪在旁边伺候,听过不少公子的事呢。”
沈书微微一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屈起一条腿,他的手肘压在膝头,从酒杯边缘端详阿魏,小口啜酒。
“今夜一见阿魏姑娘,却与清晨时候不大一样。”早上沈书起来的时候,阿魏侍奉他十分恭敬,现在同沈书独处一室,笑容里全无那股柔顺讨好,平添了一丝刚毅。
“今夜再见沈公子,同昨夜烂醉如泥的狼狈相一比,却也周正不少。”阿魏冷冷觑沈书,“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规矩沈公子不会不懂吧?”
沈书不禁有些赞叹,手里捉着杯,打量阿魏。
阿魏脸色微微发红,不满道:“瞧什么瞧?当我同你客气是么?沈公子要做君子,便不要到咱们这儿来,坏了朱公子同我们娘子的好姻缘!”
沈书实在想不到,仅凭几句话,几人之间的神色,阿魏就看出他是来棒打鸳鸯的。一时不仅不觉得阿魏无礼,反而觉得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实在高明。
“我没有要做君子,也不是来坏他们的姻缘,再则,阿魏姑娘,这并非一桩好姻缘。”沈书取了个干净的杯子,给阿魏斟酒。
阿魏瞥了一眼酒杯,没有去拿,不服气道:“我早已听说了,红巾要拱这朱大元帅为王一方,朱公子是吴王的外甥,少年英俊,韩娘子的风姿你也见过了,郎才女貌,可堪般配,怎么就不是一桩良缘了?”
“朱公子才满十七……”
阿魏把眼一瞪,怒道:“嫌我们娘子老么?”
沈书觉得阿魏生气的样子也挺可爱,活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雀。沈书摇头,放下酒杯,正色对阿魏说:“朱公子一直在应天,乃是因为他年纪尚小,前年他爹带了他投奔舅舅,两年间悉心教养,请了不少师父轮番上阵,教他诗书六艺,日日勤练骑射,自然不是学那些个富家子弟,聊以自娱。他舅舅手下不缺人才,但无论如何,总是自家人最亲。他先前有一位哥哥,终年辗转征战四方,用不了多久,这位朱公子也是如此。我不知韩娘子作何想,阿魏姑娘,若你嫁了一位郎君,他却常年不在家中坐,又有什么意思?那时候便只能唱一曲‘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了。”
“我听人说,也有打仗带女眷的。”阿魏理直气壮地驳道,“你当我们娘子没有打听过么?”
“旁人或许可以,朱大元帅自己都不带女眷,”沈书想起郭英来,顿时噎了一下,喝了口酒掩饰,接着又说,“他的规矩便是不让带家眷,到时候经年累月地把人丢在应天,真要等到人老珠黄么?再说我们干的都是造反的勾当,说个不吉利的话,今日尚且不知明日的命数。”沈书阻住阿魏的话,“娘子像同朱公子交了心,一片真情难得,只是姻缘天定,若无天时地利,仅凭两心相许,不算是好姻缘。”
阿魏咬了咬牙,按捺着怒意,憋出一句:“还不是你这帮闲的在使坏。”
原来阿魏以为沈书是陪朱文忠吃喝玩乐的好兄弟,不过身份不能同朱文忠相比。沈书看阿魏的表情,她像有点恨上自己了,沈书一哂,摇头道:“我为你们娘子好,朱公子家里管教甚严,娶谁做妻,他自己未必能拿主意。既然他们两人到房里去说了,阿魏姑娘找我无用。”
阿魏腾地一下起身,手里拿着酒杯,想泼到沈书脸上,一时没下得去手,恰好沈书抬眼看她,她脸上一红,一口把酒喝了,酒杯杵在桌上,扭身便走了。
那酒杯没有放稳,歪了一下倒在桌上,还滚了半圈。
沈书盛了一碗放粮的小米粥,喝完起身。
外面天已黑了,朱文忠不知道跟韩娘子歇到哪间房里去,夜里宵禁,酒馆中却有人留宿,应当是近来禁令稍有放宽。女子领着醉醺醺的男人到房中续杯,每一扇门后,都有一盏不明亮却温暖的灯。
阿魏提着灯笼出现,她似乎不生气了,说话既不殷勤也不冷漠,带着客气和疏离:“娘子吩咐为沈公子备了一间房,此刻离开或许会有麻烦。”
“有劳姑娘。”横竖纪逐鸢不在家里,歇在哪里也是睡觉罢了。
躺在昨夜的榻上,沈书突然发觉,离开和阳后,也许是换了一处住宅,他对“地点”的依赖,远不如对人的眷恋。加上常州之行,跟纪逐鸢一起,便是在荒郊野外过夜,也像是在家里一样能睡得踏踏实实。
果真,人是会随年纪增长而不断变化。岁月悄然无声,却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留下了痕迹。朱文忠恋上了韩娘子,李恕跟了朱文正,舒原少了意气风发多了沉默寡言,晏归符死里逃生,一场大病抽丝剥茧地摧毁他的身体和精神。沈书迷迷糊糊地想得睡着了,醒得也早。
天刚亮,沈书起来一番洗漱,不等朱文忠来叫,便叫酒馆的门房开了一扇小门,安步当车散步回家吃早饭。
早饭还没吃完,朱文忠便来了,沈书看他一眼。
朱文忠神色微窘,倒是听沈书问他吃饭没有,才愣愣地摇头。
“周敦,添一副碗筷。”沈书吩咐小厮。碗筷上来,沈书给朱文忠盛了一碗粥,让他先喝了暖胃,再吃一早烙的葱油饼。
“昨晚我什么也没说。”朱文忠边吃饭边说,不敢看沈书脸色。
沈书:“我知道。”
朱文忠疑惑道:“你知道?阿魏都不知道。”
“你们都回房去说了,韩娘子一哭,你还能说得出口?”沈书拿帕子擦了擦手指,“你自己看着办,无论好歹,将来你们要是散了,也不是我拆散的。利害关系你知道,要分要合都是你俩的事情。”
“知道,我知道。”朱文忠咬着筷子有些出神。
韩娘子的事就这么揭了过去,朱文忠再叫吃酒,沈书也不去。想喝酒时便在自己家里,夜来叫郑四把陆陆续续封存在院子里地下的桑葚酒、梅子酒起出来,同舒原、穆玄苍舒舒服服喝一顿,也不怕喝醉,醉了就地倒在席子上和衣而眠。
十一月初九,沈书迎来一个不速之客,刘青带着包袱卷儿来投,顺手带来卫济修的信。
沈书同刘青谈到半夜,卫济修的信里已经说明,这个把月里,刘青把手里的事情全交脱手之后,才来应天府。
“当日你已决定,怎么不早点说?我好叫人先给你收拾房间出来。”沈书把信收存起来。
刘青一直站着,叫他坐也不坐,显得有些拘谨。
“我这地方小,只有委屈你先将就住,住不惯就给家里的郑四说一声,他是我这里管外事的管家,在城里另给你赁一处地方住,也不无不可。”难得有一件高兴的事,沈书打算要把刘青带到池州去,这样身边有一个底子干净、做事实在的人,就不必稍微有事就去找穆玄苍遣暗门的人帮忙。
于是刘青就在沈家住下,翌日沈书把人带去元帅府里,便算是朱文忠手底下的人,只是派给沈书用。把名字报了好做牙牌,朱文忠派人带刘青去量尺寸做兵服。
到十一月下旬,应天府下了第一场雪,比往年更早。舒原收拾了一桌子乱七八糟的算纸,推窗便看见洋洋洒洒的雪粉飘然而下。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下雪啦!”
沈书穿好毡靴,才要往外跑,被舒原一把抓了回来,给他戴上毡帽,系上大氅。
“今年第一场雪这么早!”沈书说话直冒白气,搓着手站在廊下东张西望,终于找到沁人心脾的幽香,是墙角那几枝腊梅开了,花瓣极小,瓜子仁一般,淡淡一星半点黄,在夜色里丝毫不显。偏偏香气浓烈,就算看不见花开在哪里,闻香也觉身心舒畅。
两只狗缩在木屋里,飞白长大了一圈,四足恰好把黄狗的爪子盖住,他舔了舔黄狗的耳朵,轻柔地咬黄狗的脖子。
“孙俭,把狗窝挪到廊庑里去。”沈书蹑着脚步跑到狗窝前,鼻腔里憋出一声:“呜——汪!”
飞白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黄狗突然起身,飞白四仰八叉地躺在窝里,黑漆漆的眼睛几乎翻到头顶,看见黄狗追沈书在院子里跑了起来。飞白翻起来浑身一抖,撒腿追了出去。
晏归符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捧着一盅热汤。
“天寒,晏兄怎么出来了?”舒原嘴角还挂着笑,“平日看沈书沉稳,还是孩子。”
晏归符想起咋咋呼呼的唐让来,看沈书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逗狗,两只狗在湿漉漉的地上滚得满身都是泥。
“过几日就生辰了。”晏归符话音未落。
舒原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嘘声,小声朝晏归符说:“别在他面前提,纪逐鸢一直没信来,估计回不来给沈书过生辰了。我看叫郑四煮一碗长寿面,晚上就在家里做一桌好吃的,晚上围炉夜话,说几个故事就散了睡觉。”
晏归符静静地注视沈书,微微睨起了眼睛,眉毛沾上了一点湿意,雪粉落在他的脸上,转眼便结成了小水珠。晏归符拇指在眼角按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口汤,呼出一口白气,说吃药犯困,进去睡觉了。
小院里的吵闹散去,灯一盏接一盏灭了,穆玄苍坐在屋顶上,对着银质的酒囊嘴喝了一大口烈酒。他的脸早已喝得发红发烫,这时天井里已一个人都没有了,穆玄苍躺了下来。
天穹广袤,细雪如沙,落在他乌黑的头发和同色的武袍上。天是冷的,雪是冰的,穆玄苍侧过头,把滚烫的脸贴在结了一层白霜的屋脊上,轻轻呵出一口气,雪砂化水,渗入瓦缝。
初雪后的第二天,应天府迎来一个大晴天,中午的太阳晒着竟有暖春之意。沈书在元帅府里陪朱文忠吃完饭,有人送来一封信,沈书只看封皮上的字,便知道是纪逐鸢的信。
“你哥总算给你写信了?”朱文忠在旁取笑道。
沈书没有当即拆看,反而不当一回事似的把信收到放笔墨的盒子里,同朱文忠去练骑马。时入黄昏,坐在林浩驾的马车上,沈书才拆信出来看。
陆约看沈书脸色不好,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问一句。
沈书把信收了起来,掀开马车帷帘,朝外面街上看了一眼。沈书放下车帘,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马车车板上。
纪逐鸢的信中说,从洗沙坊旁的破庙里挖出来两具尸体,已微有腐烂,仍可分辨是帖木儿与赤沙两人。赤沙是被人扭断脖子气绝,帖木儿脖子上可见勒痕,浑身上下有经过拷打的痕迹,光烙印便有十一处,大腿内侧有刀片切削的痕迹,更被敲掉了五颗牙齿。
马车突然停顿,陆约在对面说:“少爷,到家了。”
沈书下车。
穆玄苍正要出门,两人打了个照面。沈书直接进门,大门外穆玄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林浩下来卸车。穆玄苍离开沈家,到外头街上,四处看了看,无人跟踪。
他拐进一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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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