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九

    饭后沈书给纪逐鸢收拾行李,看见用旧的那枚扳指,放在他的行囊中,伤药没有了,吩咐人去找姚琅取。
    “不带也行,有吴祯在,刺探情报不算太危险。”纪逐鸢拉了一下沈书的手,示意他别忙了,坐下来说话。
    沈书心里七上八下,怕他问昨晚审问帖木儿和赤沙的情况。左司尉那档子事解释起来太费劲了,眼前短短一两个时辰,沈书不大想同纪逐鸢聊这些。
    “手腕还疼吗?”沈书问。
    纪逐鸢活动左手腕给他看,回答道:“没觉得疼。昨晚大将军同我说了会话。”
    纪逐鸢起了个头,沈书当即想到,可能是徐达告诉了纪逐鸢,这段日子军营里的风言风语,加以安抚了几句。
    “他威胁你,怎么不告诉我?”纪逐鸢摸了摸沈书的手,手指停留在沈书无名指骨节上明显凸起的茧子上。
    “来之前就决定好的事,殊途同归,那也不叫威胁,他同我商量过,我觉得可行。”都是侥天之幸,但事情已经过去,沈书不想详细说给纪逐鸢听了。只要纪逐鸢不问帖木儿那档子事,沈书就不觉得紧张。
    “可行,但很勉强。虽然我不喜欢穆玄苍,这次他帮了大忙,待来日回应天府,我亲自谢他。”纪逐鸢道,“私下你别同他走得太近,以免自己都不知道就卷进是非当中。”
    “知道,知道。”沈书起身,坐到纪逐鸢的腿上。
    纪逐鸢顿时满脸通红,却不急着推开他,一只手揽住沈书的腰,怕他滑下去。纪逐鸢突然想到什么,眼角挂笑,仰头望进沈书的眼底里,低声道:“腰不酸了?腿也不软了?”
    “我也是有功夫在身的,那点劲,我都没睡醒就完事了,算什么?”
    “哦,现在算?”纪逐鸢低眼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襟,“我可是记了一本,不然现在还个半本?”
    “算了,现在跟你算账,回头该吴大人找我算账了。”沈书憋着一股胆气调戏了纪逐鸢几句,反而他自己满脸通红。
    “耳朵好烫。”纪逐鸢眸光一沉,凑上去,少顷,在沈书耳边说,“等你回去,我还接着记。一辈子日子长着,慢慢地还。”
    这么一番耳鬓厮磨,沈书放开胆地环住纪逐鸢的脖子,说着说着话,彼此亲一亲,分开时互相端详,只恨把对方看不够。拿药的人回来时,沈书才从纪逐鸢身上下来,将纪逐鸢的包袱收拾妥当后,有人送来徐达的赏。农民军最不缺金银珠宝,真正缺的是粮草。打到常州可解这一冬急用,亏得淮军没有来得及坚壁清野,仓促之下,反喂饱了朱元璋的军队。
    沈书让晏归符抬头,见他脖子上仅有些红斑未散,只是脸色不好,显得没有血色,嘴唇灰白,人还很虚弱。于是沈书仿照徐达的笔迹,在手书里加了一笔。
    “养到开春,就算没完全恢复,也放你走。”沈书打趣道,“舍不得你的小兄弟,等常州事了,姚琅回应天府,自然也没有理由再禁常州人来往,到时候唐让来应天府,跟着哥哥混。”
    “嗯,跟他从早到晚四书五经、纸上谈兵。”纪逐鸢难得揶揄沈书一句。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沈书笑吟吟地念道,“这诗小时候我还教你背过,当时你怎么不说读书无用?”
    那时沈书年纪还很小,邻家的娃娃与纪逐鸢见过的都不同,白白净净,成天写字手上也难沾染墨迹。并非沈书就不会把墨点弄在手上,只不过比他们在巷子里追着打闹玩耍,上树下河的小孩爱好干净。人人都知道,夫子家的孩子,同他们不一样。正因为这样,一条街上住的小孩都不爱同沈书玩,唯有纪逐鸢的胆子最大,敢脏兮兮地出现在夫子面前,当时也是怕的,最怕便是被沈爹盯着看,恨不能把沾满泥的十指都藏起来。便是一个桌上吃饭,纪逐鸢也从来不敢夹对面的菜,师娘就会把他够不到的菜夹到他的碗里。到现在纪逐鸢也不明白,沈书的娘,是怎么看穿他想吃什么的。
    “想什么?”沈书拿竹篾敲了一下纪逐鸢。
    “那只有坐马车回去,晏兄还不能骑马。”纪逐鸢说。
    “把我骑来的马套上,让吴大人借一架车。”沈书转向唐让,“今天怎么话这么少?不想跟着我混?”
    唐让臊眉耷眼地蹲在檐下,沈书他们来时,唐让在扫地,这时已经扫完了地,在旁边喝水,听他们说话。
    “我想跟着小纪将军。”唐让大声说,干瘦的身板里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强的中气,“将来我也要像小纪将军这样,当大英雄!”
    “好,有志气!”沈书笑道,“不过要跟我哥混不容易啊,他脾气坏得很,往后有你罪受。”
    唐让一挠头,想多看两眼晏归符,好看清晏归符听了他这两句话有什么反应,偏偏晏归符始终神色淡淡的,倒也不是黑脸,甚至微带笑意。唐让脖子一梗,霍然起身,叉腰站在院子里,放开嗓子大叫了一声。
    沈书捂了一下耳朵。
    “小鸡崽子瞎叫唤什么?”纪逐鸢呵斥道。
    晏归符深邃沉静的眼睛终于落在唐让的身上。
    “我一定会当上大将军,让四方百姓都记得我的名字,几十年、几百年以后,还有人把我当关二爷拿香炉供着!”唐让神气地叫道。
    “你过来。”纪逐鸢招了一下手。
    唐让戒备地看着他,迟疑地不肯过去。
    “昨天给药王像上完香,我顺手揣了两根,正好插|你的鼻子里,给你供上。”纪逐鸢似笑非笑道,“过来,现在就成全你。”
    唐让:“……”
    “年纪小,什么话都可以说。”晏归符睨起了眼睛,一只手遮在额上,艳阳晃得他头有点晕,又到吃药的时候,唐让把药端来给晏归符喝了。沈书还得去寺庙找穆玄苍,同晏归符讲好过会马车来接,便同纪逐鸢辞出。
    然而到了穆玄苍落脚的寺庙,却见到昨晚用过的火盆就在院子里放着,炭没有燃尽,余下大半。
    正殿和左右屋子里都没人,沈书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后院有一处土是新动过的,虽从别的地方铲了一块草皮铺上,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动过的地方还不小。
    “确实没人,找遍了。”纪逐鸢从沈书身后过来,问沈书,“看什么?”
    “没有,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沈书推纪逐鸢往外走,边走边说,“回去再……不太急。”下坡便是洗沙坊,沈书还没去找王蹩,王蹩大老远瞧见他们兄弟俩,做了个手势。
    沈书和纪逐鸢便在张挂药王像的病坊外等,沈书朝四处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今天的病人比昨天少了些。
    王蹩一头大汗地上来,说:“沈大人,您那位朋友,今日一早,叫小人派人把裴管军送回军营里了。”
    “他们人走了?”沈书记得昨天自己同穆玄苍商量,今天午后才让王蹩送裴狗儿和两个手下人回去,还要叫金搦看一下帖木儿和那三人的伤,当时穆玄苍没说什么,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而且帖木儿的话没问完,穆玄苍应该知道,自己还要问帖木儿些事情。还是他们另找地方落脚了?
    “说是还有旁的事情,出城去了。”王蹩用袖子擦脖子上的汗,看沈书脸色不对,忙问,“大人还有什么旁的吩咐?”
    “没有。”沈书挥了一下手,“你去吧。”
    “怎么了?”纪逐鸢刚想同沈书说两句话,不远处聚着一群人朝他们两个指指点点,纪逐鸢不悦地拧起眉头。
    “是小纪将军吧?”一个裹碎花头巾的妇人走了上来。
    “对,就是他。”沈书笑着说。
    “是小纪将军!”妇人身后又有四五人围过来,旁边还有人在不断招呼其他人,顷刻间前后围了二三十个人。
    沈书心下了然,正要不动声色地闪到一边病坊里去问金搦几句话,不料纪逐鸢十分警觉,一把抓住了沈书的手。眼前一群人纷纷跪了下去,朝纪逐鸢磕头,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说:“多谢纪将军救命之恩,纪将军大恩大德必有福报。”
    “纪将军头上有武神罩着,必定能镇守一方!”
    “多谢纪将军,多谢了!”
    还有人端了篮子上来,用花布盖着,显然是早备下,等什么时候见到纪逐鸢的时候好送给他。纪逐鸢倒不推辞,接过来便朝沈书怀里放。
    沈书:“……”他为什么要抱着一篮子沉甸甸的不知道什么玩意,闻上去还有鸡屎臭。
    “拿不下了,好意心领,都是主公下令,大夫也是吴王派的,要谢便谢吴王朱元璋。”
    听到纪逐鸢的话,沈书有点意外,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当着纪逐鸢的面,不好问金搦的话,沈书想还是算了,回应天府再找穆玄苍。而且听了王蹩的话,穆玄苍提前便叫人把裴狗儿送走,沈书猜测他是先回应天府了。毕竟穆玄苍不是红巾的人,一门之主,谁也做不得他的主,也许有什么事情先回去也不一定。
    吴祯那里,寒暄一番,吴祯捞开沈书抱回去的篮子,里头竟藏了一只母鸡,安安静静地伏在花布下,爪子用草绳绑着,一路上没叫没伸脑袋出来。沈书反倒觉得这只鸡有灵气,决定带回应天府。
    纪逐鸢说:“看好点,别我回来的时候家里鸡飞狗跳。”沈书院子里两只狗,现在多一只鸡,完全具备鸡飞狗跳的条件。
    “哪天不想养了就炖了给晏归符补身体。”沈书跟吴祯辞行,吴祯另取了五十两宝锭出来,沈书知道银子现在吴祯有的是,能攒一点是一点,没有推辞就收下了。
    申牌时候,马车去接晏归符,沈书与纪逐鸢在房里静静坐着,他握着纪逐鸢的手,一根一根摸过他的手指,两人不时看一眼对方,都没有说话。
    良久,纪逐鸢抚上沈书的前额,眼神温柔地说:“给我写信。”
    “你又不一定回。”
    “我肚子里没墨,复信慢。”纪逐鸢顿了顿,拇指停留在沈书的眉毛上,任凭眉毛扫在他的指腹上,目不转睛地看沈书,手指勾了勾沈书的耳朵,又说,“看信不费功夫,每一封信我都看好几遍。要是十天半个月没有信来,我打仗也不能专心了。”
    沈书面无表情地看了纪逐鸢一眼,干笑道:“那应该一封也不给你写,没有指望,就不会分心了。”
    纪逐鸢:“………………”
    看纪逐鸢如遭雷殛的表情,沈书又乐了,轻轻拍了一下纪逐鸢的脸,他已经听见外面有人急促而来的脚步声,说:“有空便写。”
    纪逐鸢拉住沈书的手紧了一下,那一下手劲捏得沈书眉头都皱了起来。
    霎时间纪逐鸢吻上来,沈书还在竖着耳朵听脚步声,只想把纪逐鸢推开,不料一时分心,城门便已失守,教他哥一番扫荡。
    援军在瓮城外叩门,并大吼:“沈大人,该启程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报信的是车夫,吴祯多给沈书派了个人,只送人到应天府城门外。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晏大人在车上等候,叫小人来帮忙拿行李。”他抬头便看见沈大人嘴唇格外红润,脸色也微微发红,以为他热,殷勤地劝沈书喝两口茶再走。
    沈书狠狠瞪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把装母鸡的花布篮子放到沈书怀里,坏笑地舔了一圈嘴唇。
    沈书做贼心虚地低下头,也舔了舔嘴唇,从耳朵到脖子腾地滚热起来,出门险些绊一跤。
    篮子里一直安安静静的母鸡顿时“咯咯哒”地狂叫起来。
    纪逐鸢把沈书送上马车,他和吴祯的马就在旁边,两人都换了不起眼的粗布袍,骑马太打眼,两人骑的是驴,便随在马车旁。出城之后,两队人分开,沈书这才不往外看了。
    “这鸡怎么一直叫?”晏归符欲言又止,“该不是下蛋了?”
    “不、不会吧?”沈书紧张得像母鸡生了一堆活鸡崽。
    晏归符揭开花布,把母鸡捧起来。
    肥厚的绒毛下头,正坐着两只深褐色的鸡蛋,母鸡不住地叫,趾高气扬地摇头甩脖子。
    沈书只觉得惨不忍睹,深悔为什么要带一只鸡上路。母鸡啄了一下沈书的手讨食,晏归符把她放了回去,这次母鸡不让给她盖上花布了,不满地一直叫。
    “大人,我看是要给这鸡喂点食。食盒最下一层,吴大人给准备了,您试试看她吃不吃。”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