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先是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还没亮,纪逐鸢仍在熟睡中,呼吸匀净安稳。沈书把搭在纪逐鸢身上的腿放下来,只想不吵醒他,闭目养神顺便想想事情。
纪逐鸢却醒了。
“还有半个时辰,天才会亮。再睡会。”纪逐鸢温热的鼻息喷在沈书的耳朵上。
两人身体都热起来,沈书翻了个身,须臾,翻回来,抬起眼皮看纪逐鸢。纪逐鸢闭着眼,沈书却觉得纪逐鸢能感到自己在看他,就像纪逐鸢能知道还有多久天亮。
纪逐鸢的手在沈书背后摩挲了两下,没有睁开眼,只是说:“快睡觉,不然明天该困了,白天可没机会再睡。”
“得进城见姚琅,让他开个单子来,再给个数,放鹞子出去。”沈书烦躁地抓了一下脖子。眼前的情形是,怕姚琅也估不出个数来,病人见天在增加,光制玉屏风散需用的炙黄耆、防风、白术就不够使的。无论如何要让姚琅拿出一个数来,用自己的门路,也好,也不好。好的是譬如说大费周折弄来了,最后用不完,大可就地从常州出卖出去,更不必给谁交代,折的钱或粮贴到元帅府。不好的是,要是穷尽手段运来的药材不够,那时骑虎难下,不是一顿军棍的事。
“还是睡不着?”纪逐鸢睁开眼睛看沈书,拇指揉了一下他的额头。
沈书心里太多事情,昨天纪逐鸢回来得晚,沈书看他脸色阴郁,跟他说话老是走神,就没多问。纪逐鸢因为去看了染病的部下,到附近的河里去洗了澡,衣服脱下来叠好放到帐篷外面,浑身上下只余一条衬裤,赤条条的在被子里跟沈书抱着睡。
睡前略说了两句就都睡着了,昨天一天太累了,经过几个时辰的睡眠,现在醒来反倒没有困意了。沈书想去尿尿,又觉得外头冷,只得憋着。
“别……”沈书面红耳赤地把纪逐鸢推开点,“再弄我就起来了。”
纪逐鸢把两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面对面把沈书抱在怀里,嘴唇轻轻碰了碰沈书的眉。
“没亲嘴。”
听见纪逐鸢梦呓般的低喃,沈书哭笑不得,心里稍觉得没那么沉重了。沈书感觉出纪逐鸢也不困,就是不想起床,索性同他说起话来。
“手下人都怎么样了?”
纪逐鸢闭着眼,把下巴搁在沈书的肩窝里,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比我想的乐观,我手下只有四十多个人在里头,其余的那日没有直接参与镇压伤兵,并未送过去看管。但不在此处大营,抽调到南面去了。”
这大概是有吴祯的帮助,人也调走了,那就没办法想起来又把他们送过去。沈书又问晏归符的人。
“不大好,死了一半。”纪逐鸢迟疑道,“现在都有药吃,姚琅他们过来,第一波便是替这些人看诊,都是已经看过了,才在城中开病坊坐诊。”
姚琅是元帅府的大夫,就像运过来的粮食、药材只能先紧着军队,这都在沈书的意料中。看完了军队便救治百姓,大夫恐怕这几日都没怎么睡觉。光凭他们几个的学徒,哪能忙得过来?
“可以出告示,就地在城里征集一些民户,到病坊照顾病人。病坊就不用帐篷,把空着的房子清出来用,须一两日功夫,造册计数和洒扫。屋舍里死过人的暂且放着不用,统计出来后,划定一坊,或是两坊,作病坊用。”
纪逐鸢摇头:“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有的病人不愿意离开家。现在外头都知道,染病后极易死亡。上了年纪的,大多只愿死在家里。出告示容易,就怕无人来‘撕皇榜’,一家人尚且有人避疫而出,更何况不认识的。这病发作起来,其状惹人厌恶,脏得很。
“再难也得做,有没有用得试过才知道。”
纪逐鸢:“现在起来?”
心里装着事,怎么也不可能睡得安稳,沈书早饭也没吃两口。起床前还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洗完脸,纪逐鸢从外面端了早饭回来,能吃得上白粥已经是异乎寻常的优待。沈书没什么胃口,凑合咸菜对付一顿,心里的盘算就没停过。
一早徐达早已起来,沈书到的时候,徐达正要出去,看见他来,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做了个手势,让沈书入内。
闲话少叙,面对徐达,沈书还是难免有些紧张,奓着胆子逼自己开腔说话:“昨日实在糊涂,忘了件事情。”
徐达拆了护腕当啷一声丢在桌上,他踞案而坐,大眼睛注视沈书,示意他说下去。
“卑职进城时看城里不少屋舍空着,前些日子姚琅不是说,要另立帐篷,给病人用。我看帐篷倒不必,里头许多人都是因着战乱走的,一时半会无人住,就把病坊设在人最少的一坊,或是,迁走人少的一坊,腾出来设为病坊。这么一来,病人可集中在一起,一是免医家劳累,二则省去病假奔波,三则病人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器具都可以一起处理,免得被人误拾了去,秽物也便于集中处理,以免行散。”
徐达看了沈书一会,点头,说:“可以,是吴祯让你来跟我提?”
“吴大人还不知道。”
徐达笑了笑,“吴大人是你哥头顶上的金刚罩,不先同他通一通气?”
“有利于民的事,自当跟能做主的人请示。”徐达年纪甚轻,不过才二十四岁,颇有见地,朱元璋才从郭子兴,徐达便投了他,此后略定远、取和州,朱元璋一概功绩,均有徐达的影子。
听了沈书的恭维,徐达更觉他有意思了。
“唔。”徐达摸了一圈唇上胡茬,“要多少人?”
这就是答应了,沈书想了想,报了个“二十”,且要求当中得有十个人是会写字算账的。接着沈书又说:“还有一件事要请示大将军。”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徐达道,“昨日是被我吓的?没想起来要说?”
沈书嘿嘿一笑。徐达的长相很年轻,沈书想了想他要是没有这圈胡子,必是个器宇轩昂,干净利落的青年人。留胡子许是因为担心镇不住人。
跟着朱元璋出来的几个能打的大将,俱是少年英雄,年纪虽轻,经历却比太平时候这个年纪的人更复杂千百倍。因此沈书的态度也很谨慎,尤其是徐达点明这一次治疫,不仅要救人,更要从为朱元璋扬名去做。这让沈书意识到,徐达并非粗鲁短视的人,他的长处,不仅在战场上。
短短几个念头转过,沈书缓缓道:“要以将军的名义出告示为病坊招一批人去照看病人,大夫过来也没带几个人,出一则安民告示,捎带着招人到病坊照顾病人,以有经验者为佳。”
徐达没有当即答应,帐篷内静了片刻。
“我记得,你哥带了个病人走,此人现在何处?”
沈书心中一凛。
徐达倒很坦然,端起茶喝了一口,对沈书说:“我听说是因为埋尸才染上的,那一队人的头儿。”他手掌于桌上用力一击,眼睛一亮,“想起来了,是叫做晏归符的。对吧?”
“正是。”沈书硬着头皮答道。
“这个人在哪?确定已经好了?”
沈书满腹疑惑,不知徐达打什么主意,只老老实实回答:“前天见过,还未痊愈。”
“那就是好了些?”
“好多了,我听我哥说,发病那时甚是可怖。”
徐达说:“这不是有个现成的,知道怎么伺候病人吗?”
沈书微微张着嘴。
徐达乐了,大笑起来,手指点了点沈书。
“傻了?我看你是个聪明的,看来是给我这一身铠甲吓得发挥失常。我又不吃人,怕我作甚?只要是上忠于主公,下利于百姓,尽管提便是。”徐达起身,在中军帐里踅来踅去,走了两圈,坐了下来,铺纸磨墨。要落笔时手突然一顿,朝沈书一让,招手让他过去。
沈书不敢就座,徐达的手劲惊人,一把按住沈书的肩膀,沈书几乎是跌在了徐达坐的地方。
“写,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徐达把笔塞在沈书的手里,沉着思索,开始说安民告示。措辞浅白,是沈书从未从书里读到过的,言辞中却充满了热切的诚意,沈书写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徐达。
只见到徐达的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即便没有抓耳挠腮,也可见其绞尽了脑汁。沈书转回头来,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将徐达说的内容录在纸上。
安民告示出了,徐达交人拿给书办去抄,另外吩咐沈书把照看晏归符的人唤来。
“人手不足,让当兵的去,等这个唐让来了,让他带带其他人。”
沈书:“可这要天天同病人接触,直接指派,会否有人不乐意?”
“额外添饷,一天多给一顿饭,不怕没人去。我手底下这么多人,凑个千把人准没问题。”
“太多了。”沈书忙道,“这要用多少人,等我先同姚琅问清楚。”于是沈书辞了徐达,回去找纪逐鸢,纪逐鸢陪他出辕门回去常州城里找姚琅。
有人把马牵去,沈书与纪逐鸢两人进了吴祯住的地方,纪逐鸢才说等他的时候,又有人犯病被带走。
“那就是应天来的大夫有的在军营里?”
“当心。”纪逐鸢伸手揽了一下沈书的肩,以免他不看路跌到花圃里去,“我看见两个像是医生,一早也有人逐营巡视。我去找了曹震,说是每日里都有人巡查各个营房,若有新添的病人,一经查出,就会送到昨日我去那地方收治。”纪逐鸢神色显得焦躁,但到吴祯的书房没有几步路,看见书房门时,纪逐鸢就闭上了嘴巴。
姚琅坐诊一日,就要休诊半日。然则沈书从吴祯嘴里得知,这才是姚琅到了常州后,头一回休诊。于是沈书决定先不去打扰,同吴祯说了徐达的意思,要把唐让接过来。
“得有个人先替他一替。”沈书道。
“这好办。”吴祯唤来一名李姓的副将,便是当日送晏归符过去那位。
“只替个一两日的,有劳兄台。”沈书端详面前的副将,觉得面相老实,看上去有些憨,他答应得也爽快,没什么不满和犹豫。本该是那人去换唐让过来,吴祯这边无事,姚琅还睡着,沈书和纪逐鸢便与那李姓的副将一道去接唐让,也好看看晏归符。
这一日晏归符的精神比前一日更好,肿块看着没怎么消减,人却已可以起来走动,早饭还吃了一个鸡蛋。
“我要去教、教、教别人?”唐让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食指直戳自己的鼻子。
“就是,他能教别人什么?”晏归符笑了起来。
“我怎么就不能教别人?你浑身上下哪块我伺候得不好?看看这脸,被我刮得多光生?还有你这头发,不是我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给你拆开理顺的?你知道头发打结有多难弄开么?还有你吃不下那几天,是不是我一勺一勺喂你?给你擦身、把尿……”话音未落,刚上桌的一个窝头被晏归符塞到唐让的嘴里,唐让倒不客气,那本是用来待客的。唐让就着袖子擦了擦嘴,大嚼起来,眼珠转来转去,睃一眼晏归符,“是你让我吃的啊。”他露出一口白牙客气地朝众人笑呵呵地说,“沾了我的口水,我就、我这,只好把它吃了。”
“边上去吃。”纪逐鸢嫌弃地说。
唐让:“……”
“慢慢地吃,去弄点水,别噎着。”沈书看唐让,既觉他好玩,又觉得心酸。显然这少年人从前挨过不少饿,才会捡着一口就想吃。
“要去多久?”晏归符稍微坐起来些,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眼睛还很红,看着十分憔悴。
“两天。”纪逐鸢说,“当兵的都是老粗,来不及挑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拿钱出来,那些愿去的,未必真会照顾人。唐让熟惯了照看你,让他带两天就把他送回来。”
晏归符微微一笑:“他不错,别老凶他。”
纪逐鸢嗯了声。
这么着,李副将留下来替唐让,回去的路上,唐让骑李副将的马,先时差点被马摔下去,好不容易坐正了,又不得不跟马较劲儿,那马站在原地死活不走。纪逐鸢也不管,沈书是不知道怎么管,他也就跟自己的马熟一点。
最后唐让只得伏低身体,两条手臂把马脖子死死缠着,这么短短进城的一截路,险些把李副将的马勒死。
还没进门,沈书就听见书房内有人交谈,门外站着金搦,两人打个照面,沈书就知道在里面说话的人必是姚琅。
“进来,都看见你们了。”吴祯的声音传出。
沈书带着纪逐鸢,对吴祯行了礼,姚琅反倒站起身来。
“姚大夫快请坐。”沈书忙道。
吴祯叫人上茶,自顾自先说:“设病坊我已先同姚先生说了,什么时候能收病人?”
“总要两日?”沈书不确定地说。
“能不能更快?”姚琅比上次沈书见他精神差得多了,肤光黯淡,眼睛浊重,像是没有睡好。
沈书正在犹豫,听见纪逐鸢说:“明日一早,带姚先生去看,若妥当了,上午便可陆续收人进来。”
沈书看了纪逐鸢一眼,下午肯定弄不完,只有今晚不睡。
“那真正多谢小纪将军,多谢,我这里……”姚琅突然激动起来。
沈书吓了一跳,连忙也起身,硬是扶住姚琅,不让他朝纪逐鸢行礼。
姚琅鼻翼翕张,一手扶额,好一会方平静下来,叹气摇头:“这几日里……”他的话戛然而止,看了一眼吴祯,双眉高挑舒展开,姚琅满脸安慰的神色,说:“那我静候佳音,阴阳也随时候命,从哪一坊开始?”
“西北城墙下的洗沙坊是现在人最少的一坊,空了不少屋舍。”吴祯见众人都看着他,解释道,“找地方住时就打听过了,洗沙坊西,从前是个寺庙,现在空着,淮军打进来时,住持就把僧众散了。有佛祖菩萨镇着,不比民居更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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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