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三

    “都在干什么?”平地里一个粗犷的声音炸开,聚在一起的士兵霎时间作鸟兽散。
    沈书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揣在怀里的手指松了钱袋系绳,来人是个老熟人,沈书看曹震一身披甲,头盔漆黑铮亮,足蹬革靴,腰挎宝剑。这派头显然已不是当初押粮的小小牌头。
    “裴狗儿,陈将军召你过去。”曹震大手一挥,向西一指,示意裴姓那管军现在就去找陈将军。
    沈书不知曹震口中的陈将军是哪一位,却很感激曹震解了这个围。
    裴狗儿自是很不服气,经过沈书身边,从腰带里抽出手书,扔在沈书的脚下。
    “你找死。”纪逐鸢话音未落,拳头被沈书握了住。沈书顺势把纪逐鸢出拳那只手塞进袖管里,就势将他套在了武袍里,纪逐鸢脱身不能,只好穿上衣服。
    沈书已捡起了吴祯的手书,收在怀里,浑似无事发生过,朝曹震抱拳。
    “曹兄,多谢救命,你要晚来一步,恐怕这道辕门,我们兄弟是闯不过去了。”
    曹震拍了一下沈书的背,说:“我是救他一条狗命,不自量力。”曹震向沈书怀里瞥了一眼。
    沈书解释道:“前不久我哥不是惹事了,实在是奉吴大人的命令,当中许多误会,想向那位老哥说清楚。谁知道他不认识字。”
    “裴狗儿确实不识字。”
    沈书:“……”他满以为那名管军是借口不识字好教训纪逐鸢一顿,听曹震这么说,沈书大概明白了,人家也不是故意找茬,只不过纪逐鸢揍了他的弟兄,他想揍回来出出气。揍肯定不能让他揍,只好多花几个钱了。沈书心下盘算,面上露出微笑,对曹震说:“大将军这会可有空闲?”
    “一大早巡营,方才在校场训话完,才散了。我领你们去?”曹震隐有担忧地看了一眼纪逐鸢。
    沈书敏锐地察觉到,打商量地问曹震:“方便见吗?”
    “一顿军棍少不了,不去见也没什么。”曹震想了想,说,“若纪贤弟奉吴大人的命令,非见不可,屁股总得开一顿花,早开也早点养好。横竖现在不用打仗,当休息了,带人埋尸这样的苦活也不会派你去了。”
    “大将军气还没消?”沈书随在曹震身侧,边走边同他说话。
    “总得做做样子。”曹震停下脚步,“现在去中军帐?”
    “我去就行,先到你那里,我认一认路。还要有劳曹兄派个人给我,领我去见大将军。”沈书说。
    “他不过去?”曹震回头看了一眼纪逐鸢。
    “总得让大将军不再惦记抽我哥的屁股,再让他去见。”沈书笑道。
    “犯了军法,自然是要处置,徐大将军军纪严明,恐怕不是你三言两语磨嘴皮能说服得了的。不如痛痛快快领了军棍,幸好没同裴狗儿打架,自己人斗殴,五十打底。”曹震眉头一皱,一手扶额,“你们兄弟俩怎么回回都能惹出事来?”
    “我哥不当心,曹兄方便的时候,也多提点他些。”说话间已经到了曹震的营帐外,门外两个小兵朝他行礼。曹震捞开牛皮帐门,入内,侧身让沈书和他哥先进去。
    帐内外是两幅天地,地上烧了个火盆,帐中的空气干燥温暖,就是空气里有一股呛人的炭烟味。
    沈书这才留意到,曹震的右脚走路姿势不大自然,坐下来之后,他用手掌揉搓膝盖和脚踝,像有风湿之症。难怪帐中要烧火盆取暖,不过是十月,后头还有得冷。
    “茶叶没了,等我烧点水。”曹震起身到门口叫人,待他回来,沈书也想停当了,便说,“昨夜大将军是不是同意在城里设病坊了?一早见许多人在外头等着施药,还有许多是排着队等瞧病的。”
    纪逐鸢握了一下沈书的手,摸到他的手一片温热,一握一放之间亲切自然。
    曹震知道这两兄弟相依为命,未觉异常,用力握着自己的疼痛的膝盖,沉吟道:“算默许了,也是头疼。城里染病的人不算太多,打到常州时,城里已经跑了十之二三。本来我们以为,这怪病是从俘兵营爆发,那便是张士诚的兵里头有人生病,交战时过了病气给我军。同病人有过接触的两队人,一是最初看管俘兵那些,二是纪逐鸢你的人。”曹震沉静的目光转向纪逐鸢,“当时你带去镇压暴|乱那百十号人。再则是从伤兵营幸存下来的那帮将领,已陆陆续续死得差不多了,只活下来两个,有一个疯疯癫癫,成天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
    “晏归符的部下怎样了?”这是晏归符叮嘱的事,沈书先就问了。
    “他那帮人当日到城外埋尸,从病死的人身上过了尸毒,已有一半人发病。幸而大将军家乡曾经过瘟病,先就将这三队人撤出军营,挪到另外一处地方,设了围栏,派人把守,省得再有人像你哥一样。”曹震说话直率,半点不留情面。
    “这顿棍子看来是非打不可了。”沈书叹气摇头,看纪逐鸢。
    “打就打,又不是没被打过。”纪逐鸢无所谓地说。
    沈书嘴角抽搐,本想看纪逐鸢露出些许害怕,或许求他待会过去同徐达说话时替他求情。
    沈书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你是铁骨铮铮一条汉子。”
    纪逐鸢眉毛一扬:难道不是?
    沈书懒得同他说,开水来了,曹震烫了杯子,说:“平日吃井水吃惯了,姚琅来了之后,全军上下都得吃滚水。本来没仗打的时候,准大家晚上歇脚前吃一两酒,现在大将军颁了禁酒令。日子难熬,这一仗打得……”
    原都指望常州一战能速战速决,起码就在今年打下来,朱元璋对徐达、汤和一顿申斥,将攻打常州的将领通通降级。原是为着知耻而后勇,盼望徐达能一气攻下常州。此举成效斐然,没多久徐达的军队就大获一场全胜,俘获张士诚手下几员大将,让他不得不低头求和。
    仗着这股底气,朱元璋才提出张士诚明显不会答应的换俘代价,原是朱元璋要修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打了胜仗,处于上风,何不一鼓作气?确实,瘟疫在常州作乱令人头疼,同样的病症,也在淮军中肆虐。正因为如此,吴祯急着想到常熟探探情况,若常熟守军受病害严重,只需切断常熟药材、粮草供应即可。以断粮围城,破城时长取决于城内余粮数量,而若常熟闹起了瘟疫,就可事半功倍。
    然而这么一来,城破之日,常熟就是一座死城了。
    “你们坐会,我去见将军。”沈书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袍子。
    纪逐鸢把他送出帐外,拉了一下沈书的手,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不会下重手,做做样子罢了,一起去。”
    曹震站在后面,附和道:“要是你的人掌刑,打完还能走路。若是裴狗儿那伙人来打,嗯。”曹震话没有说完就收了声。
    “进去坐好,喝水。我去去就来。”沈书朝曹震示意,曹震一臂勾过纪逐鸢,按着他的肩头,两人回到帐中。
    纪逐鸢摊着两条腿,不是滋味地盯着自己的脚,他脚上穿的是簇新的一双革靴。
    曹震啧啧两声,吹了个口哨。
    “我弟叫人给做的,做了好几双,鞋垫是羊羔毛缝制而成,暖得很。”纪逐鸢的脚转了两转。
    “显摆什么?”曹震只觉好笑。
    纪逐鸢不说话了。
    “还好吴祯把你要了去,你这么能惹事,不是吴祯罩着,真罩不住你。”当初纪逐鸢跟着还是牌头的曹震押粮,曹震见他能领着一队伤兵,从敌阵中杀出来,觉得小子能打,便要了过来。结果纪逐鸢撞上朱元璋被俘,营救朱元璋时立了功,吴祯把他调过去。曹震对他印象很深,时有留意纪逐鸢的情况,知道他打是真能打,祸也是真能闯。吴祯深得朱元璋的信任,又常到敌营去刺探情报,这样活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既要胆大心细,又要懂得如何同人混成一片,这才能从他人嘴里套话出来。
    曹震有点想不通为什么选纪逐鸢,纪逐鸢打是能打,同人打交道的本事却不行。或许是他看上去不大聪明,能让人放低戒心?
    “徐达也不给他面子。”纪逐鸢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不断朝帐门扫,显得心里有事。
    曹震站起来,说:“走,去瞧瞧你那些手下。”曹震往旁边一个布包里翻出蒙脸布来,系上,扬头问纪逐鸢,“你有没有?”
    纪逐鸢掏出自己的,也蒙在脸上,唯余下一双锐利狭长的眼睛,锋利如同刀片,眉宇之中,略带一股煞气。
    曹震出外,叫人牵马过来,翻身坐上马,出辕门策马狂奔而出。纪逐鸢紧紧跟在曹震的马后,曹震近乎炫技地一提缰绳,随马鞭所指,他的战马踏过潺潺流动的小溪,一串水花激出白浪,浑似雪粉飞扬。
    纪逐鸢的坐骑浑然不惧,迎头冲向水雾,越过溪流,马耳不断摆动,一领乌黑长鬃散开,竟有雄狮风姿。那马拼着劲,追上曹震,越到前头去了。
    少顷,纪逐鸢勒停了马,回头一看,满目青松,阳光从头顶泻下,经他的手指一捻,马儿鬃毛上的水珠结成串滴下地去。
    曹震不知道哪去了。
    纪逐鸢:“……”他一片茫然地举目四顾,无奈拨转马头,沿来路回转,行路盏茶功夫,在过溪一里外的岔路上找到了曹震,曹震在溪边饮马,叉腰站在溪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巴掌大的牛皮酒囊,刚含了一口在嘴里,看见纪逐鸢,腮帮鼓着,犹豫了片刻,方咕咚一声咽下去。
    “不是禁酒?”纪逐鸢挑眉。
    曹震把酒囊给他,示意他也喝一口,意思是不要去告状。
    “我不喝。”纪逐鸢推开酒囊,“不会跟旁人说。”
    “天寒,靠这个暖身,真不喝?”曹震一脸皮肤粗粝,下巴坑坑洼洼,胡子刮得参差不齐,弯腰拾起一块石片,抡圆膀子扔了出去。水纹连成一线,有如燕子飞过。
    “我弟不让喝。”纪逐鸢说。
    “呿,不喝我还省酒了。”
    纪逐鸢认真道:“他真不让。”
    曹震嗤之以鼻,翻身上马,马鞭朝纪逐鸢一指,“你再跑到我前头去,我不会等你。”
    纪逐鸢拍了拍马脖子,不疾不徐地跟在曹震的马后。又骑马小半个时辰,前方有炊烟腾空,纪逐鸢见到了围栏,比围羊的栅栏还高。围栏内外,各自做饭吃,外头的人正在骂骂咧咧。
    下马时纪逐鸢看见有两具尸体被担架抬出来,端放在地上。
    曹震眉头一拧,怒喝道:“死人怎么放在这里?!”
    蹲在地上正吃饭的一个士兵放下碗过来,回曹震的话说:“刚刚才死,弟兄们吃了饭就抬去埋的。”
    尸体身上穿着脏污的号服,不知已经穿了多久,不少苍蝇停在死尸身上,头部用一块布裹着,裸在外面的手上俱是紫红斑纹。
    “他的鞋呢?”纪逐鸢指着死人赤|裸的脚问。
    无人应答。
    纪逐鸢的脚步停在当中两人的面前,其中一人肩膀瑟瑟发抖,另一人背对纪逐鸢蹲在地上。一股尿骚味伴随热气冲了起来,那人两条腿不断哆嗦。
    “起来。”曹震也过来了。
    那人抖着手将碗放在旁边石块上,起身,转过来,裤|裆湿了一大片,裤管还在往下滴水。
    “这是什么?”曹震手中马鞭指着士兵鼓起的胸口。
    士兵不答。
    曹震一声冷笑。
    士兵双腿一软,连忙向怀中掏出一双棉鞋,放在面前地上,他跪在地上,向后膝行一段,把头磕在地上,不敢动弹。
    “你,到围栏里面去。”曹震踢了踢他的大腿。
    那士兵只好起来,曹震走前,纪逐鸢走后,士兵见没有可能逃脱,只好缩头耷肩地蹒跚着步子朝前走。
    “走前面,带路。”曹震停下来,只看了士兵一眼,那士兵连忙跑到曹震前面。有人打开围栏,围栏上了锁,左右各开一道窄门,只能容纳两个人进出。看守也不过有十几个人,里头的人真想跑,一把火把木围栏烧了便是。
    曹震看了一眼纪逐鸢,说:“要是把晏归符关进来,外头的那个小队,恐怕早就没有活路了。”
    纪逐鸢:“……”
    “闻到气味了吗?”曹震转过头去,遥望北面。
    那是纪逐鸢很熟悉的,腐臭的气味。
    “我们不用过去,先看你的人还是晏归符的人?”曹震语气轻松起来,询问纪逐鸢。
    “我的。”纪逐鸢道。他走时只有晏归符带去埋尸的两个小队被移出来,纪逐鸢没有想到,当他离开之后,他手下那些参与镇压伤兵的士兵,照样也被丢来这里。胸膛里骤然涌动起的一股热意让纪逐鸢脸孔发红,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听见牙齿咬紧的声音。
    曹震看了他一眼,手指点了他两下,低沉嗓音略带威胁地说:“你弟还在中军帐里。”
    纪逐鸢抿紧了嘴,脚下如同灌了铅,他第一次分明感受到心底里一股寒意。这是害怕吗?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他都能看见谁?是不是有一些脸,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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