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八

    来的人走了一波,唐让一脸焦灼地坐在长凳上,不时转过头去瞥一眼晏归符的情形。
    他听见晏归符在叫什么人,便过去在晏归符身边蹲下来。苍蝇和蚊虫趴在晏归符流出血水的面部。
    “走开!”唐让低声咒骂,手掌扫拂之处,虫子惊慌失措地四下逃窜,唐让抓住两只苍蝇,狠狠捏死。晏归符让他缠上的布条已经脏得需要换下来了,晏归符比他更加小心,而且他极力避免与唐让直接接触。
    晏归符不知什么时候将领口松开了,许是呼吸困难,不自觉挣开的。唐让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晏归符肿胀的眼皮分开,吃力地看了他一眼。
    唐让忙道:“没事,我就是叫一声。”
    晏归符靠回原处。
    唐让把条凳拖到桌子后面来,就近坐在晏归符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没有那么害怕了。唐让的脸还很稚嫩,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比同龄人长得高,因为可吃的东西太少,瘦得像是一条竹竿。他的手脚格外长,垂着的时候像只顽皮的猴子。
    雨水沾湿晏归符挨着道旁野草的一侧身体,唐让连忙把他往茶棚内挪了挪,唐让脱了鞋子,把瘦长的脚晾在棚外,任凭雨水冲刷干净,然后就把脚踩在凳子上,等待它们自己晾干。
    他不时回头看一眼晏归符。
    晏归符又起来尿了两次,后来似乎睡着了,有一次唐让听见他在叫什么人的名字,名字里有个“林”字,听不太清,每当提到这个名字,晏归符已经变形的脸上流露出的神色,竟然还让唐让察觉到痛苦的气息。
    雨水冲出一条条小小的沟壑,直从人的脚底下匆匆流过,虽然躲避在茶棚里,晏归符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被浸湿了。唐让摸了一下他的脸,晏归符眉头一皱,撇过脸去。
    “你可千万别死啊。”跑出来后,唐让的嗓音就不知道为什么,沙哑得完全不能入耳,他咳嗽了一声,澄亮的眼睛把晏归符一直看着,他的胸腔里涌动起一股热意,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充满在他的血液里。
    唐让一只手轻柔地抚在晏归符的额头上,轻轻地说:“你、你要是死了,你这么沉,我一个人在这里,可没力气埋你。我听我娘说呢,如果要同死去的家人们相聚,就一定要好好地入土为安,再找一个阴阳先生,手摇铜铃,一路把魂唤回到家乡去。你要是死在这里,你又生这个病,我只有把你烧了。那你就再也找不着你那个什么林了。”
    晏归符的眉头痛苦地纠结着。
    唐让见晏归符一直没有睁眼,便不再说话,呆呆地坐着,搭在晏归符额头上的那只手始终不曾离开。
    午后天开始亮晴,唐让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打算再等小半个时辰,要是没有人来,就把晏归符藏好,去找点吃的。
    正在这时,唐让恍惚中听见了马蹄声。
    唐让当即跳下凳子,冲到茶棚外,一人骑在黑马上,威风凛凛地俯瞰过来。
    “纪将军!”唐让顿时喜出望外,拼了命地挥舞双手。
    纪逐鸢往脸上系好蒙脸布,走到茶棚里,唐让要过来帮忙,纪逐鸢朝他摇了摇手,上前去抱起晏归符,把他抱上马车。
    住处安排在城外,是一所民居,原来住的人在红巾攻城的时候便携妻挈子逃走了,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
    纪逐鸢换了身衣服,出去洗干净手,到厨房查看了一下,米、面、腊肉和柴薪都足够。
    “都是一早送过来的,青菜也有,得委屈小纪将军几天。吴大人叫我带了几个人过来给你们使唤。”
    纪逐鸢在厨房转了一转,出来,说:“大夫什么时候到?”
    “那个老大夫一早出诊去了,常州城里数他有名,几次闹时疫他的方儿都挺灵验,他家里人说中午应该就能回去。老人家总得先吃个午饭,估摸着该过来了,要是过会还不来,我亲自去看一趟。”
    纪逐鸢点了一下头,看见有两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婶跟门口站着,身上都是粗布裙,应该是吴祯让人找的煮饭婆子,还跟着两个小兵。
    “人不用,你都带回去,你再去城里帮我办一只药罐,扯两匹白布。再买点干粮,回来的时候带点喂马的草料,带个十天的。”纪逐鸢去房间里取了块碎银给送自己过来的李姓裨将。
    那裨将似有话想说。
    纪逐鸢道:“只管照我说的做,办完回去给吴大人复命就是。”
    等到诸事妥当,已经快要入夜,吴祯在房间里烫脚,听了李茂的回话,把脚擦干,一把把手里的布按在椅子扶手上。
    “这小子,心是好的。”吴祯说,“退下吧。”
    另有人进来把洗脚水端走,吴祯在房里走来走去,想了会,起笔写信。写完他嘴里吹出几声哨向,打开鸟笼,抓了一把小米喂信鹞,又给喝了点水。
    信鹞脱出人的手掌心,对着夜空,振翅而飞,很快缩小成一个看不清的点。
    ·
    而和阳城里,才一番推杯换盏,到了郑奇五的地方,沈书扎扎实实吃了一顿饱饭,回到小院,把澡一洗,倒头就睡。
    舒原给沈书盖好被子,回到隔壁去睡。郑家地方大,空房间多,舒原已离开许久,他住过的院子还是没人住,索性郑奇五便把他们两个安排在数月前住过的地方。舒原行走在院里的小路上,闻到桂花甜润的香气,只觉眼前的门还是那个门,石桌石灯一如他离开的时候那样,却又因时节变换,隐约有了不同。
    最大的不同,是他的脚底下没有那团毛绒绒的狗摇头摆尾地讨他揉搓。
    他们一早离开被绑到的那处宅院,仍被人蒙了眼睛,只是没有堵嘴。最后经由水路,船已行到江心,才有人来解了他二人的蒙眼布和手脚上的绳索。同样是被绑着送回来,终归比去的时候温柔许多。
    路上沈书和舒原两人几乎没有交谈,毕竟船上还有左司尉的人。船是在下午就靠岸,一路顺风顺水,走水路,顺水与逆水所费时间完全不同。来的时候二人都没有防备,在船舱里吃东西说话,根本不曾注意船舱外的情形。现在被送到和阳,也很难断定他们是从何处上的船,唯有一点便是,那个村子应该就在江边,因为离开宅子后,他们只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便换了船。
    舒原正在洗脚,突然有人敲门,他警觉地擦干脚去开门。
    门缝里是院里零星几盏石灯照过来的微弱白光,本该已经睡熟的沈书站在门外。
    沈书松松垮垮把文士袍披在身上,没有系,舒原侧身让他,沈书便走进去。
    “有事?”舒原的光脚丫子被木屐带子勒着,他的脚背白而瘦,脚指头圆圆的。
    沈书把视线从舒原的脚上挪开,说:“明日上午拜会过卫济修,下午我想去一趟滁阳。”
    “我随你去。”舒原道。
    “不,你不要随我去。就留在郑奇五这里,我会问卫济修要几个好手,跟去保护我。明天下午出发,后日不算,再往后一日傍晚我如果还不回来,你就启程回应天府,去找穆华林,把这封信给他。”沈书怀里揣着一封信,到此时舒原才看见,沈书的拇指上犹有墨痕,应该是刚才起来写的。
    舒原拿了信,起身收好,问沈书:“会有危险吗?”
    沈书道:“我不知道,但我估计不会有什么事。”
    舒原便不问了。
    沈书笑了起来,起身,回去歇息,临出门时,舒原站在门内,朝沈书说:“若是不麻烦,带上我也成,信可以交给郑四送回去。”
    沈书眸光闪动,嘴角弯起,笑道:“还挺麻烦的,你就在这里等。”沈书顿了顿,又道,“我会平安回来。”
    舒原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一直注视着沈书回到他的房间,这才去睡。
    ·
    快四更天时候,唐让听见晏归符呻|吟的声音,当即便醒了,提灯绕过屏风到床前一照,只见晏归符一脸难受,上衣也抓开了,身上不少血痕,布满在他白皙的肌肉上,近乎触目惊心。
    “晏大人,晏大人?”唐让小声地叫。
    晏归符突然睁开了眼睛,眼中的血红已淡去不少,但眼白发黄,看着仍十分不妙。
    “您没事吧?”唐让问。
    晏归符疲倦的眼神看着他,摇了两下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唐让心里犯嘀咕,想把他的小榻搬得靠近一点,却被晏归符瞪了一眼,只得作罢。
    唐让躺在自己的小榻上,晏归符在屏风那头,离屏风尚且有不少距离,唐让的榻畔是窗户,泥墙上开的那扇纸糊窗户没关。唐让提出要守夜,那大夫便让他注意通风,据说共处一室是不易染病,但病人的粪便一定要小心处理,咳嗽的痰液,出的血,都千万不要接触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大夫看了,也未说好坏,当即便拿出个方子,是以军中瘟疫常用的大黄、朴硝、犀角、羚羊角,辅解毒活血汤,几乎是汤药不断。药吃下去不久,晏归符便有些腹泻,反复起来,折腾到子时后方才入睡。
    晏归符消停后,唐让几乎是一躺下去就睡着了,不过到底他天生警醒,一听见晏归符呻|吟立刻便醒来了,生怕他哪里难受。短短一日夜的相处,唐让算琢磨出来了,晏归符的为人,绝不给人添麻烦,他染了这个病,行动不便,却还想什么都自己来,有一次他要解手,手上没力气,把木桶给打翻了,还好桶里什么都没装。
    唐让想起当时自己过去,晏归符眼神里的歉然,干裂出血的嘴唇紧紧抿着,若不是满脸病容,恐怕早就一脸通红了。唐让当即把桶扶正,把住晏归符的手,让他到墙角去尿。晏归符反复摆手示意不用他帮忙,唐让嬉皮笑脸,扯着他的公鸭嗓子反复说自己爹妈也生过疫病,都是他服侍的,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生病的人不要怕给旁人添麻烦。趁晏归符没力气反抗,把他的裤带一松,晏归符病得不行,虽然大窘,总算慢慢不排斥这个小兵的照顾。
    就他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如果不是唐让来照顾,那就是要纪逐鸢近身伺候晏归符的起居,要是侥幸逃过一劫,更是尴尬无比。
    小榻上有点冷,唐让把毯子裹紧,缩成一个茧,窗外树影摇晃,冷风一刮,还挺渗人的。于是唐让翻了个身,对着屏风的方向,他听见晏归符呼吸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有时候听不见,就吓得唐让跳下榻去查看人挂了没有。
    一夜之间,醒醒睡睡无数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晏归符能自己下床小解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小院里就腾起浓郁苦涩的药味,纪逐鸢拿一把蒲扇,在院子里蹲着扇炉子。
    早饭也是纪逐鸢做好送进来,纪逐鸢照顾晏归符吃饭吃药,等到晏归符吃完睡下,纪逐鸢和唐让在另外一间屋用饭。唐让这时候才得以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一觉睡到下午,晚上换过。
    如此悉心照料了一整日,大夫根据晏归符仍有腹泻的情况,调整了解毒活血汤的剂量。
    纪逐鸢送大夫出门,问他:“我兄弟能顺利好起来吧?”
    老大夫摇头。
    纪逐鸢顿时脸色一变。
    大夫忙道:“还是很可能痊愈的,他身体底子本来不差,但疫病难治,每个人的体质不同。用的药是久经灵验的一个方儿,昨夜吃了,反应很不坏。就是还得慢慢来。”
    纪逐鸢略皱起了眉头,问道:“需要多久才能全好?”
    “若是药对了症,清了余毒,就需换食疗的方子,调养到从前那样,总要几个月的功夫。眼下还得看他脖子上的包块,能不能顺利化去,才轮得到下一步。”
    “竟要几个月这么久?”纪逐鸢一时诧异,心事重重地把大夫送走。人走了之后才想起,忘了叫他把抓药的方子留下来。
    下午纪逐鸢出去买了纸笔,给吴祯写信,等到傍晚吴祯派人来探看时,让来人带回去。
    而吴祯拆开来,只见纪逐鸢锋利瘦削的字迹写着:“老大夫说须将养数月才好,晏归符之病疑是埋尸所致,则军中恐怕还有病患,此病无仙丹妙药可治,须叫大夫拟防治之方,给军中服用。并计议一处地方给病患休养,以免折损过多兵力,具体情形大人可召大夫询问,早做应对。病人汗液、口涎、粪便、尿液、血液入他人耳鼻眼口皆可致病,另外须投药杀鼠,凡鼠啃噬过的干粮俱不可再食用,更不可随处抓取老鼠剥皮烤食。以我愚见,军中染病者除参与埋尸者,且在俘兵中有小范围爆发,俘兵未去埋尸,恐俘获时就已染病,如此,则须重新考虑东进策略,以免使我军染病,折损将士。”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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