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晚上,舒原到书房来找沈书,沈书身上裹着一件夹袄。同舒原分了热奶茶喝,舒原的狗蜷在火盆边打瞌睡。
舒原:“那天谒孔庙之后,李恕找过我。”
沈书静静地听,随口嗯了声。
“他想让我到朱文正手下去,前几天在陈家碰上,又同我说了一次。”舒原喝了口茶,俊秀的两撇眉柳叶一般,倒像画中人。舒原出声:“沈书?”
“啊,你接着说。”
“想必林浩应该同你说了,我们在车上闹得有些不快,李恕被我踹下车去了……”舒原想到当时李恕桎梏住他的手,顿时有些尴尬,“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来和你说一声。”
“也不必……”
沈书话没说完,舒原做了个手势,止住他的话,接着说:“我离开隆平府,无处可去,这个容身之所,是你给我的。你又亲自到和阳去接我,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如此大恩,我必会报答。”
沈书认真看着舒原,说:“我们兄弟在高邮也受过你不少恩惠,不能这么算。我信你,只是因为你值得信任。但我还是那个意思,若你真觉得,我安排得有何不妥,直言便是。我年纪轻,会有考虑不周到之处,有你时常提醒,于我才是幸事。”
舒原沉吟片刻,抬头道:“那我确实有一个疑问。”
“你说。”
“前些日子我们送出城那个色目人,究竟是谁的人?”舒原疑惑道,“他好像也并未听命于朱元璋?”
“这个说来话长。”
“要是让你为难,就不必告诉我了。”舒原道。
康里布达和穆玄苍这等人会在家里出入,将来自己更有可能与穆华林当面发生冲突,沈书决定先略去穆华林的真实身份,把暗门和胡坊的大致框架和势力范围、康里布达的特殊身份简要朝舒原介绍了一遍。
外面愈发安静,沈书让陆约也去睡了,同舒原谈到深夜。
“他们都是江湖势力,是怎么找上你的?”
沈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这也不能说?”舒原道,“那以后再说。”
“本是与我不相干,我得一位贵人相助,因为他的缘故,这些江湖人才找上门来。起初只是因为传递消息,结识了当中的人,交道打得多了,人又不是木头,多见几次面,自然就有了私下里的交情。”
舒原理解地点头:“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沈书一愣,摇头:“那倒不是。也许是因为我比那位贵人看上去更容易受人利用,要说服我比说服他容易很多,于是他们转移了视线。”
“我不觉得说服你是容易的事。”舒原道,“你决定的事,谁也无法让你轻易改变主意。”
“是吗?”沈书一想,好像果真如此,往往是他说服别人去做某件事,而非别人来说服他。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所处的地位不高,上位者需要擅纳良言,像沈书这个位置的文职小吏,更须做的是让地位比他高的人,听从他的计策。要说服他人,自己就必须先捋清楚,立场坚定,否则休说说服别人,自己就在骑墙,什么时候摔了得不偿失。
“许久不见那位暗门门主来找过你了。”
“在和阳我也可以去找他,但他来应天府后,神神秘秘的。”也可能是因为穆华林就在应天府,他给穆玄苍下过毒,差点让穆玄苍一命呜呼。穆玄苍行事更为谨慎也有迹可循。
“你告诉我的这些,我绝不会说给第三个人知道。”舒原起身,朝沈书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
沈书也连忙穿鞋起身,还施一礼。
“对了。”沈书想起一事,踌躇片刻方才开口,“你同李恕的交情,是你的私事,不用都说给我知道。他效忠于朱文正,朱文正和朱文忠都效忠于朱元璋,并无什么不同。你也不用因为这个,就对他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舒原欲言又止,终于没说什么。
沈书吹灭书房的油灯,挂了一把锁在门上,同舒原各自去睡。
就在第二天,穆玄苍匆匆到访,沈书注意到他脸上添了一道新伤。
穆玄苍形容憔悴,胡子没刮,平白增了不少岁数。他坐下来,神色复杂地看了沈书一会,终于开口:“我怀疑左司尉这些年一直私下为你师父办事。”
沈书抓过一块布,擦干泼溅在桌面上的茶水,抬眼看穆玄苍。
“有何证据?”
“你记不记得那个滁阳的客店老板?”穆玄苍急切道,“就是那个唐兀人,哨子,记得吗?”
沈书作出恍然的表情,答道:“想起来了。”
“我派了人到他的客店去查,翻到了他同你师父的来往书信。”
“信里写了什么?”沈书问。
“我派去的人不懂畏兀儿文,看不懂。”
“那又怎么认得出是我师父写的?”
“末尾有私印,那枚印章我的人描了下来,我曾见过。”穆玄苍想了想,说,“这么一来,极有可能,这个唐兀人曾为你师父和左司尉传消息。至正十一年,你师父已不在宫中行走,那时他便为蒙古皇帝经手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也可能那个唐兀人只是恰好也认识我师父,他们有书信来往不能说明什么。”沈书道,“我在这唐兀人那住过一晚。”沈书特意留意了穆玄苍的神色,见他没有起疑,这才继续说,“当时康里布达在滁阳,那晚我们受他之托,把被人关起来的也图娜放走。为了甩掉追兵,曾在这唐兀人的客店借宿一晚。”
“可有什么怪异之处?”
“到的时候我已经困得不行,我师父同那唐兀人好像说过一会话。但我们是空手去的,自然我师父没有交托什么重要的东西给他。左司尉一个双腿已废的人,他的金银若非从前的积蓄——”
“绝非积蓄。”穆玄苍道,“他是在一次任务中突遇意外身亡,他多年为暗门做事攒下的钱财,都在门中。”
“你查看过了?”
“均有记录。”
“那就是你没有实实在在看到过他的家当,这有办法查吗?”沈书道。
“死去的同袍,他们的钱财往往会被疏散给家眷。左司尉没有家眷,就会没入库中,收归暗门所有。”穆玄苍说话的声音突然一顿。
“想到什么?”
穆玄苍的目光热烈起来,像是突然擦亮了一盏灯,他嘴唇嗫嚅地说:“左司尉留下的遗物中,有几把名兵。他因为精通暗杀,有收藏刀剑的嗜好。如若变卖,必有变卖的记录可查。”说着穆玄苍当即起身,踅了两步,想握一握沈书的手,忍住了,只对沈书抱拳道,“我现在得回去。”
“你去吧。”沈书说。
“多谢,真的多谢。帮了大忙了,改天找你吃酒。”穆玄苍匆匆离去。
如果穆玄苍在暗门中既找不到左司尉的遗物,也找不到左司尉收藏的名兵的记档资料。那恐怕,腿断了的左司尉带去傍身的那些金银,就是他的“遗物”。要从暗门的库房中取走他的“遗物”,还不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不是买通了管库的人,就还有一个可能,一切根本是门主授意。当时的门主,正是兀颜术。
不过沈书暂且只能将此事丢在脑后,他要抓紧训练一批士兵,学会使用手铳。教会之后还得盯着练,虽是几日内就能办妥的事,第一天训练,就状况百出,要不然火|药填少了威力不足,要么填多了铳膛滚烫,吓得那士兵以为手铳要炸了,哭爹喊娘地在铸造局的院子里跑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冷静下来。
于是沈书只得先将使用步骤写在纸上,配以简单的小人图,让他们拿回去先熟悉。
由于火|药不多,必须尽快让士兵掌握放铳的要点。
中型以上的铳炮则由蒋寸八另安排了一名徒弟教他们。
“太费火了。”蒋寸八满头是汗地过来坐下。
沈书刚要说话,轰隆一声巨响。
“大人说什么?”蒋寸八靠过来仔细倾听。
“我说蒋头辛苦了。”
蒋寸八嘿嘿一笑,露出不大整齐的牙齿,屈起手指在桌上敲击数下,“年底能让弟兄们腰包鼓鼓囊囊地回家,客气话就别多说了。您是官我是民,混口饭吃。”
当天晚上沈书留在元帅府吃饭,御史府修葺已毕,交还给朱家人住已有几天,整座府邸处处都是清漆味道,气派堂堂。在沈书看来,许是大都的王府也不过如是了。
这还是他近日来第一次留在朱文忠这蹭饭,朱文忠胃口很开,心情便好。
“年底自然不亏待他们,你得尽快让蒋头算一算,明年需用多少火|药和铜。你再去一趟太平见见陈迪。”
沈书当即会意,而且松了口气。如果朱文忠不提此事,他还得费一番心思做铺垫,既然朱文忠已经想到,省下他不少口舌。沈书坚定地站在朱文忠的麾下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便是两人的默契极为难得,这一点才是朱文忠不可为他人替代之处。
“看我做什么?”朱文忠筷子在炒得油爆爆的半肥腌肉当中挑拣出一片偏瘦的肉,夹给沈书。
“你好看。”沈书一哂,“给你留了一把手铳。”
“真的?!”
“你小声点。”沈书道,“等你出发打仗的时候再给你,到时候路上教你怎么用。我让蒋寸八做了一批特制的,比战场上用的体量轻些,防身所用。等到大批量制造的时候,你舅肯定会配给你。这一支是给你随身带着的,没那么沉。”
“你什么时候先拿过来给我看看。”朱文忠兴奋不已。
“不行,你看了就要射,让人看见我这个中饱私囊之举,不太妥当。”沈书又道,“我额外给了蒋寸八工钱,不算在军务当中。”之后沈书又说,“将来这种事,不好叫他多办了。”
既然朱元璋已在督促朱文忠勤练骑射,亲自指点这个外甥攻城之法,等朱文忠自己也领兵的时候,就不大方便管军需了。这是后勤的事情,届时恐怕要交到李善长手下。
“就是不管铸造局,管着供应也是好的,暂且这么着,往后的事情还不明朗,心不可太大。”朱文忠道,“舅舅极为多疑,若要冒着触忤他的风险,不如放手。”
“是。”沈书嘴上这么答。在铸造局的这几个月里,沈书已将那套模子摸得一清二楚,将来朱文忠如果被分派出去,不呆老营。沈书打算依瓢画葫芦,架起一个小型的铸造坊来,供给朱文忠的部队。这是后话,可以放一放。
九月末时,徐达、汤和整兵后率军与张士诚的淮军决战于常州城外,张士诚大败。
消息传到应天府,沈书正准备要启程去太平,一时间有些犹豫。
“知道了。”沈书示意周戌五拿了钱给朱文忠派来报信的跑腿,随手把书卷放在旁边矮榻上,擦干脚。小厮把洗脚盆端出去,舒原看沈书的表情,问他:“有什么为难之处?”
“我哥应该要回来了。”每次打完一仗,纪逐鸢总会昼夜兼程往回赶,经常先于大部队回来找沈书。常州好不容易才攻下来,徐达应当会暂时驻守常州,而且张士诚有钱,怕是要和谈。这么一想,沈书又不确定起来,纪逐鸢也许久没有来信,不知近况如何。
“又可以告假?”舒原有些好奇。
“不知道他现在谁的手底下,如果是吴祯,也许会放他回来。要是旁人就说不好了。”想来想去,沈书不大好意思地说,“优柔寡断,并非好事,我就是很难改过来。”
舒原理解地说:“你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感情亲近是好事,如我等孤独飘零之人,不知有多羡慕你们。”
要是如实告诉舒原,自己同纪逐鸢的关系,怕是要吓死他。沈书一笑,穿好鞋,只道:“明日一早若他还没回来,我就出发,给他留封信。相聚不急在一时,早晚得让我哥习惯分离。眼下的分离是短暂的,天下尽早太平,往后就能越早团聚,互相陪伴的时日只会更长。”
舒原叹道:“你小小年纪,却有此等远见和决心,着实令人钦佩。”
沈书自谦两句,舒原回房去了,沈书披了件外袍,去书房,点灯,铺开纸,给纪逐鸢留书,交代自己要到太平去一趟,顺便再到和阳与卫济修见个面。朱元璋的势力正在不断壮大,但与小明王、张士诚、徐寿辉、方国珍等人相比,仍很不够。关键就看明年是否能在浙东彻底打开局面。让商贾和大地主们拿钱出来支持,是与劝农同等重要的事情。水利营田须两三年功夫才能见到效果,眼下仍需要地头蛇们的效忠,一旦农事抓上去了,百姓能吃得饱饭,还能养活军队,民心自然能收归到朱元璋的阵营来。
末了,沈书脸上微微泛红,落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吃饱了墨汁的兔毫悬在半空,沈书本还有些思念的心情想写下来,转念一想,如此纪逐鸢更按捺不住,他性情冲动,也许会直接奔往和阳,反而休息不好,等不了多久又得去打仗。沈书想得有些心疼,遂把笔一放,封上信,纳入盒中。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