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一

    卫济修几乎在看到舒原的第一眼,便接受了沈书带来的这个“朋友”。这在碰面前沈书就已想到了,卫济修喜欢长得好的人,舒原就长得很好。
    且舒原的气质内敛,犹如一块美玉,恰是卫济修这样的身份,相接近又难以遇上的人。
    沈书与卫济修先到书房说一会正事,沈书让郑四带舒原在卫济修藏娇的地方随意逛逛。
    前脚进入书房,卫济修的视线方被遮挡住舒原身形的影壁阻断,就迫不及待地问沈书:“上哪儿弄这么个人来,不要你哥了?”
    卫济修送了沈书不少那方面的图册,自认与沈书是同道中人,相比总是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质的纪逐鸢,卫济修更愿意结交沈书这样不拘小节的人。
    “我哥去给我挣脸去了。”沈书坐到席上,动手要给卫济修斟茶,卫济修忙道不敢,玩笑似的把茶杯从沈书手里拿了过去,“喝什么茶,船上有的是你没喝过的,还有酒。”
    “酒就算了吧……”上次在你船上喝醉酒,差点把我哥给那啥了。沈书一听卫济修说“酒”头就疼。
    “那也有不少别的……”
    “不是跟你说这些,你让郑四同我说有新的矿场?”沈书直截了当地切入他想要的消息,卫济修带了图来,一说便忘了时辰。沈书让卫济修亲自去一趟,便是自己不去,也要让最信得过的人去,因为开矿动作极大,不仅容易泄密,甚至还有招来贼匪的风险。一旦确定要开,就得派兵把守,昼夜轮换不停。为了确保不劳而无功,需先带经验丰富的矿师过去看看。
    “等有了结论,你派个人到应天去找我。不要让人带信,找个记性好的,让矿师当面口述,若有图纸,图纸可以带,但纸上不要做过于明确的标记。”
    卫济修:“这我知道,必不会写得清清楚楚。”
    “如此……”沈书想了想,问他,“你爹病成这样,林凤可还在你家?”
    “席卷细软跑了,连我爹赠她的田地铺面全都卖了。”
    “……”沈书只不过想起穆玄苍在林凤从鹤庆路回来之后,提过一句若林凤再找他,便多留意一下。当时穆玄苍说是为防备林凤使诈,但同穆玄苍打过这么多交道后,沈书判断他不会无缘无故就盯上一个人,更有可能是与他自己掌握下的暗门相关,才会让沈书帮忙留意。
    真是,一个二个来用他都用得很顺手,还个顶个的不把沈书当自己人。
    “笑什么?”卫济修奇怪地看沈书。
    “没什么,想起一些趣事。”
    “也说来我听听?”卫济修忍不住又问,“你带的人什么来头?”
    “又看上了?”沈书眉毛一动,“这个人你别想,我有用的。”
    卫济修当即会意,收起不大正经的笑,开始和沈书谈卫家的生意,他想试探地把脚伸到应天府去,但不大清楚应天现在的情形。在红巾的地盘上做买卖,只怕一件事,就是被“官方”抢劫。
    “不会。”这是沈书可以明确答复他的,“放心来应天,除了大都,没有比应天更安全的地方。”
    卫济修似乎还有话想说。
    沈书肯定地点了一点头:“隆平府也不行。你先把铜矿的事情办了,我有一份礼送你。”
    卫济修哈哈大笑起来,“我衣食富足,仆婢成群,怎好意思收你的礼。”
    “我要送你的东西,任凭你再有多少钱也买不到。”沈书不便多说,把话题岔开,调侃了卫济修几句,他进来的时候,看见卫济修院子里多了一个漂亮少年。这人的日子过得也太逍遥,他经营的祖产是家业,没有经过白手起家的苦。三代之富,往往付出的是一代人数十年的辛苦。哪怕卫焱陇再苛待这个蒙古正妻为他生的儿子,他生下来,就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过得富足太多。
    无疑每一次见卫济修,几乎都能带给沈书一些新奇愉悦的体验。卫济修与官场中人太不同,他也不打仗,没挨过饿,如今把他弟弟压得翻不过身来,他自己心情便好了,说的都是玩乐之事。沈书寻着机会,让人把舒原叫进来,介绍他们认识,他惊奇地发现,这两个人还挺谈得来。
    也不知道卫济修是故意附和,还是他确实也具备一个富家子的基本素养,该读的书都读过,该有的见识也不短。
    沈书拿了瓶舍儿别到院子里去溜达,透气发呆片刻,有人来叫,三人一同登车去坐船。
    一整天累得要死要活,沈书躺到榻上也不计较客店的潮湿气味了,脑袋也抬不起来地瘫了半晌,听见有人敲门。
    舒原进来了。
    舒原的狗跟在他屁股后面溜溜达达地进来了,绕着桌子跑了一圈,在舒原脚边坐下。
    “有事?”沈书困得实在有些睁不开眼,索性叫舒原到榻上来。话刚说出口,两人都有点脸红,下午在家里把有些没拿走的书装了箱,当中正有卫济修送的那些“宝贝”,沈书拿给舒原看了一眼。
    谁知道舒原竟早看过,弄得沈书大为尴尬,舒原说这东西并不稀奇。
    沈书这才想到,舒原恐怕是自己家里就有,或是他家有些亲戚家里有。当中的缘由也很简单,这种题材的书画,在有钱人家里实在不稀罕。倒是沈书自己没见识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比纪逐鸢要好些。沈爹恰逢朝中蒙古官员与汉官互相攻讦最为激烈的时期,弄个书塾也没赚几个钱,总之沈书发觉,那些描述房中术的册子,他自己没见过,舒原却看过,还问他是不是好于此道,他知道有几个名家……
    言下之意,舒原还很瞧不上沈书手里的那些。
    “我困得很,床上说,你就在我这里睡得了。”沈书让舒原把灯吹了,省得舒原看到他脸和脖子都在发红,他自己都感到皮肤发热了。
    舒原吹灭了灯。
    沈书等了半天舒原也没说话,再等下去他自己都要睡着了。
    “什么事,说吧。”沈书道。
    “没有。”
    沈书睁着眼,侧卧着看了舒原一会,反正也看不清,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沈书突然意识到什么,当初刚认识舒原,舒原就显得与他很亲近,帮助他通过考验,想让沈书尽快在高邮城里谋到一份稳当的差事,有事无事总叫沈书到家里去蹭饭。后来自己和纪逐鸢被下狱,舒原也冒着风险去探看他们,想要帮他们二人洗刷冤屈。直至沈书他们逃离了高邮。
    夜晚的寂静像一层薄布,轻轻覆盖人的思绪。
    沈书想起许多事来,他已许久不曾回顾如此遥远的记忆。舒原像已经睡着了,呼吸变得平稳,六月的天气,外面有不少虫争先恐后地紧抓住夏日的尾声发出力竭的嘶吼。
    “你睡着了吗?”
    “没有。”沈书轻声回答,“我以为你睡着了。”
    舒原翻了个身。
    二人在黑暗里能看到彼此眼睛里发出的微光。
    沈书心中滋长出某种熟悉的感觉。人和人的缘分细思起来着实玄妙,是以常有人说“似曾相识”或是“看不顺眼”,沈书记得舒原曾说过,瞧他像瞧自己的弟弟。
    “你还有兄弟吗?”沈书好奇道。
    舒原说话的声音极好听,谦和沉稳,“本来有一个,落水淹死了,我娘沿河寻了两个月。”
    “对不住。”
    “不碍事,事情过去太久,我与你说时并不感到伤心。我爹娘去世后快一年时,我想起他们就已经不大会难过了。每年寒食去给他们坟头除草添土,也不再有埋葬时那种悲痛。”舒原顿了顿,道,“我常想,自己也许是一个寡情之人。我娘去后的某一天,夜半醒来,我依稀记得是被梦惊醒,却无论怎样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梦里见到了什么。那是我母亲去世后大概半年的时候,我想起她时就已不再会落泪了。”
    “我也不会。”沈书安慰他道,“你不必为这个感到歉疚。”
    “你不会因此责备自己。”舒原发觉了,沈书的语气轻快,显然他不认为在亲人去世几个月后就不再为他们感到悲伤是什么应当内疚的事。
    “我爹身体不好,最后的日子都是缠绵病榻,他曾对我说,以天地之广袤,我们身为人自以为是万物之灵,实则不为万物所容,异类而已。或以猫狗为痴顽,以猪羊为愚笨,不过是人自尊自傲自大。死后会去向何方,根本没有人知道。都以为祖先逝去是为鬼,但成了鬼便人鬼殊途,是不是有鬼,且还另说。但世间生灵,终归是借宿在这一副皮窍子里,死后最大的可能,便是魂归天地。若果真如此,天地恒久,此生反而短暂。我们将在世间‘活着’短短数十载,此前或此后,都将化为风、化为雨、化为山川、河流,石头、花草,如是,更没有必要悲伤太久。因为当我们经过短暂的‘活着’,死去后将会永远与亲人在一起。”沈书轻轻地说,“活的时候当像蜡烛一样,用力燃尽,因为死是重聚,比生漫长太多。我们只能活短短数十载,却要一直死下去,当亲人离去,我们得独自走一小段,但在之后,又将重逢。”
    舒原沉默良久。
    沈书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你比我看得开。”
    “如果不把悲伤卸下,活下去可太难了。”沈书调侃道,“不要总是把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譬如说你已为孙待制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再多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了。只有自己好好活着,才有可能救更多的人。我想在他人生最后一程,能有一个人总愿意给他送点好吃的,陪他说说话,这与他的设想必然是不同的。他被关押的日子里,人世已成为他的炼狱,唯独你给予了他些许希望,你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他一定是很高兴的。”沈书伸过手去,摸了摸舒原的手背。
    “我好多了。”舒原说。
    “能睡着吗?”说了会话,沈书觉得没那么困了。
    “应该可以,我试试。”
    于是沈书也闭上眼,夜里舒原睡得很安静,直到沈书被狗刨地的声音吵醒。舒原坐在床畔,他弯腰摸狗时,狗不刨了。
    当晚三人快马回到应天,时辰已晚,沈书叫人为舒原安排房间,自去书房给纪逐鸢写信,写好时,送信的人已在等候,郑四为那人打点了川资,额外给了个小银勺。
    路过院子,沈书稀奇地看见给狗搭的小木屋里,有一团雪白的身影,定睛一看,舒原的狗竟同自家的小黄狗睡在一个屋里。
    沈书摇头回房,暗叹世风日下。
    夜里睡觉不时听见零星的狗叫,沈书实在太困,早上起来狗也没再叫。吃饭时沈书让舒原认识黄老九,吩咐周戌五白天带舒原出去转转,之后便马不停蹄去陈迪家里见朱文忠。
    “又是同乡?”朱文忠问。手上笔没停,正在写文章,没听见沈书回答,朱文忠抬眼看沈书,沈书看李垚。
    朱文忠略点了一下头。
    李垚会意出去。
    “是在高邮帮过我的一个恩人,他叫舒原,表字鸿虚,考过朝廷的乡试,后来乱了就没法再往上走。祖籍高邮,张士诚打下高邮之后,招贤纳士,通过选拔做了个百户。原先多有得他照应,你知道有个叫孙捴的,到高邮说降。”
    朱文忠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沈书继续道:“张士诚迁到隆平,孙捴作为阶下囚,又是大元的官员,说降不成,不知道怎么认识了张茂先,张茂先早有篡张士诚的意思,二人一拍即合。岂料事败,现在两人都被杀了。那孙捴被张士诚扣押后,处境极惨,舒原心善,常给他送点吃的。”
    “被人告发,也牵连进去了?”朱文忠问。
    “对。你知道他为何帮我?”沈书卖了个关子,略作停顿,才说,“他看我年纪太小,兄弟两个可怜巴巴,又觉得我是读书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自保,他是出身书香门第,世代读书,祖上也有过功名,加上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这不,就管了我的闲事。我们被冤枉的时候,他跟我们真要说多熟悉,也说不上,却肯为了我们四处奔走,想要找出铁证替我们翻案。是个讲义气的人。而且,他救过我的命。”
    “救命之恩,是该报答。”朱文忠想了想,说,“他做过百户?”
    “不止。不过也不是张士诚手下的大官,不会有人认出他,这你可以放心。”
    “你打算让他做什么?”
    “先不做什么,让他养养身体。等过个把月,再做安排。我想让他去铸造局,管出入账的流水,给蒋寸八做个副手。”沈书把斟好的茶放到朱文忠的面前,“不过还要看你的意思,人是熟手,管民户或是钱粮都没有问题,心也很细。”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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