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将尽,朱文忠心不在焉地在房内写文章,时不时起来走两圈,把李垚不止一次叫进来问沈书离开他舅母的院子没。
李垚才要答话,突然眼睛一亮。
朱文忠循着李垚的视线望去,正看见沈书快步而来,是一个人,香红并未跟随。
沈书进屋便喝水,一通牛饮。
朱文忠等到他喝够了茶水,方才急切地问:“如何?说通了吗?”
沈书嘴角下拉,摇了摇头,摆手。
“哎,看来舅母是铁了心不去。这样,我多派几个人去看着她的院子,所有要进嘴的东西都让签了死契的自己人盯着。这上上下下,还是有几个忠仆。你也莫要太操心了,这一胎一定是顺顺当当的……”
“答应了。三日后动身。”
“啊,什么?”朱文忠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皮,“真答应了?”
“真的。”沈书笑着点头,看了一眼李垚。
李垚会意,到外面驱走其他下人,把门看着。
沈书才对朱文忠摊牌:“起先是不答应,你们说的话夫人都听了,听是听进去了。不过夫人的性子,一来不愿意多麻烦人,这从她有孕以来从不多事便能看得出来;二来……”沈书顿了顿,这也是他最担心的部分,“夫人也担心路上会平生波澜,到时候不比在家里方便。不过我已找过姚大夫问了,说是好好吃两天安胎药,静养,两三日后动身应该无事。另外再带一盒丸药,途中若有颠簸不适,当即便可服下。姚大夫已去配制,左副元帅让人带来的那位稳婆还是带上,以免途中遇上万一。幸好我们先一步买通姚大夫和稳婆,口径一致,都说这胎怀相看上去是儿子。是长子,则夫人不敢在这府里生。”
“这个万一不能有。”朱文忠打断沈书,“这招虽灵,却也只是现在灵,早晚要被揭穿,要是舅母生了个女儿……”
沈书摆了摆手:“就算是女儿,只要头胎能够平安,那时你舅舅还不乐翻天,还顾得上我?”
“也是。”
“不过,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去太平府生产风险不是没有,但比留在和阳有把握。你没有一官半职,在都元帅府里,郭清月和郭天爵好歹还占着郭公血脉,小张夫人掌管阖府上下,更不用说。妇人生产,凶险非常,找个安稳地方,总比任人宰割的稳妥。”
“嗯,不过,和阳偌大地方,也不必非要去太平府,将舅母挪去元帅府外的宅院,也未尝不可……”
“以何名目?”沈书问。
“或许假托什么名医……”
“什么名医不能请进府来?”沈书沉声道,“好好的,突然左副元帅夫人要搬离元帅府,总得有个说法。但要是说想让孩子一出生便能见到亲生父亲,骨肉天性,谁也不能阻拦。”
朱文忠面带犹豫,似乎有话想说,终究没说。
沈书知道他在担忧路途颠簸,怕有意外,劝慰道:“若非府中一直有鬼,何必出此下策。不如这样,照你想的,将人换过,多加小心。两日后再说。”
“行,也是个办法。”朱文忠换了副神色,调侃沈书,“我还以为你真是急得不行,非得要去太平府,才怂着我舅母过去。”
“我是那样的人吗?”沈书双眉一扬。
“你是啊。”
沈书:“……”
“除了你哥,你把谁放在眼里过?”朱文忠话里有话,却不说穿,每次想起纪逐鸢,朱文忠难免有些吃味。
“食君之禄,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谁先谁后,我自然是有分寸。”沈书埋头吃茶,喝了一口,抬头对着朱文忠微微含笑,起身告辞。
不到傍晚,沈书便让郑四去同郑奇五说,过两日要用船,自己要过江,旁的不求,他晕船,须得要一艘行得稳的。只要水上风平浪静,上岸后可以多打赏。另一方面,沈书让人送了口信去暗门当街开的布庄,叫穆玄苍入夜来见。
“他那间房床铺就不拆了,平日里拿布遮好便是。”沈书对孙俭吩咐道。
前脚孙俭出去,后脚窗户上便翻了个人进来,坐在窗下的柜子上,歪着头打量沈书,言语间带了些吊儿郎当的意味:“看来我今夜又不用回去了?”
“你想回就回呗。”沈书道,“只是给你添个落脚的地方,别太感动。”
穆玄苍两手撑住柜子边缘,滑了下来,落地蹦了两下,手拿住腰带正了正,朝沈书走来。
“你下回,莫要翻窗。”沈书皱起了眉头。
“你说你这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少皱眉头,再皱眉头也不管用,面皮子太嫩,装是装不出来的。等你过了而立之年,自然会有威严。”穆玄苍环视一周,从桌上的盘子里拿了一块糕,咬得饼渣落满前襟,他浑不在意地拿手拍去,唔了一声,“没上次的好吃,奶茶可有?”
“没有。”沈书翻过一只空茶杯,给他倒茶,正经道,“有要事,别打岔。过几天我要离开和阳,去一趟太平府,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回来。”
穆玄苍一鼓一凹的腮帮停顿住,探究地盯着沈书看,继而眉头舒展,喝了一口茶,舌尖在嘴角轻轻一舔。
“前线有事?”
沈书:“都元帅府中,左副元帅朱元璋的妻子快要临盆,她贴身的婢女发觉有人在她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这容易查。”穆玄苍道,“要我帮忙?”
“你不认识这位元帅夫人,读史长大,父亲死后,被托付给郭子兴,名义上是郭家的女儿,但都知并非亲生。正是夫人自己,不愿意声张,也不想追查下去,只是一味忍让。”
“那郭家对她也不错了,朱元璋实在是个人才。”
沈书摇头,慢吞吞地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也是后来才知,说亲时,朱元璋投奔郭子兴不久,他原是个流落四方的和尚,乞讨为生。因为颇有力气,处世精明,被提拔为亲兵九夫长,职位卑下,郭公手下那时并非朱元璋独大的局面,小张夫人将养女配给此人,远说不上是什么良配。如今都元帅府里,元帅是郭子兴之子郭天叙,右副元帅乃是小张夫人的胞弟张天祐。此二人不满朱元璋日久,数次险些将其害死。军中流言不断,都说郭家军要易主改姓‘朱’了,无论是郭家的还是张家的,真要在朱元璋手底下乞食,怕是不会甘愿,也会惧怕他旧事重提。再则,父死子继,天经地义,两个儿子都还在,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上门的女婿,何况元帅夫人并非郭公亲生的女儿。”
穆玄苍脑筋极快,说:“怕不是在汤药里做手脚的人,受了小张夫人指使,不想让朱元璋这么早有后?那元帅夫人若是一肚子史书,这种手段在她眼里自然不值一提。不想追查,怕是不想查到自己的养母头上。”
“只是猜测,并无凭据。”话如此说,但沈书和穆玄苍都心知肚明,这笔家务事是算不清也不好算的,尤其是事主自己出来阻挠,虽然出了点问题,终归孩子也还没事,自然办不到拿人问罪。
“但若这一胎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再办谁都是晚了。”沈书道,“集庆久攻不下,不日又要二次发兵,胜负未定,家中不宁,若要有什么噩耗。你不知道,左副元帅与夫人鹣鲽情深,打着仗还三不五时捎回家书,连稳婆都捎回来一个,说是在太平府里找的,有口皆碑,手艺了得。”
穆玄苍听得嘴角抽搐:接生之类的手艺他不是很想知道。
“总而言之,他们俩很恩爱,你老婆在家生孩子,还是头胎,要是出什么事,还有心思打仗啊?”
“这点事情他也扛不住还争什么天下?”穆玄苍理所当然地说。
“……你是不是戏本子里的神仙瞧多了,想不起来众生不过肉眼凡胎。我跟你扯个什么劲。”
“我怎么……沈书,你还瞧不上我?”穆玄苍备感荒谬,连嗓门都大了起来。
“你们这些江湖武人,成天拿着把剑杀来杀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在你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嘴上成天嚷嚷‘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四处打打杀杀。”沈书一面说,一面拿手拍了一下胸脯,故意将下巴高高抬起,学得还挺像样。
“那又怎么样?”
“杀人对你们太容易,尤其是你这样的高手,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血肉之躯,什么是人命关天。”沈书本来盘腿坐在荐席上,左脚架在右脚脚踝上。
突然他的鞋子飞了出去,砸在穆玄苍腿上,掉地。
穆玄苍:“……”他弯腰捡鞋,示意沈书把脚伸出来,给他穿好,笑笑地问:“你同我生什么气?生气也就算了,拿自己的鞋子发气?”
“它自己飞出去的!”沈书怒道。
“好好好。”穆玄苍收敛笑意,“你想的也没错,所以你去太平府,是要亲自将左副元帅的老婆给他送过去?”
沈书嗯了一声,脚踩在地上的感觉不对,弯下腰去脱了重新穿好,坐直身后才继续说:“不会去太久,我还打算找几位大人,商谈军备诸事,带一批工匠回来。”
“那卫家的事情还查吗?”
“等跟踪卫家管家进京那人回来,卫家的底应该就浮出水面了。不过那个林凤,不用我说,我想你也会查到底。我走之前恐怕来不及跟卫济修见面了,你帮我放风出去,中间多插几环,让卫济修知道,我手里有寒食散的方子,也知道怎么用。他正在找寒食散的方,不怕他不上钩。”
“一个草包,找他何用。”穆玄苍不以为然。
“他是不是草包,等接触过了便知道。”原先沈书对卫济修不抱多大希望,正是穆玄苍查清了卫焱陇家中私事,沈书反而觉得有从卫济修身上下手的可能性,打算试试到底卫济修有没有将来接管卫家的心气。
沈书从案旁的盒子里取出早写好的一封信,交给穆玄苍。
“今晚要你过来,是要托你送这一封信给康里布达。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间南下,告知他一声我要去太平府。”
穆玄苍收了信,手指向外一指,“那我就去睡了,夜里若听见什么响动,不必惊慌。”
沈书一摆手。待得穆玄苍出去,沈书叫了周戌五来,把家里的银钱几何清点清楚,自己带了二百两在身,铜钱也带了些。
“人我带周清。”
周戌五闻言一愣,弯腰作揖,说:“不过读了几日书,怕是小子难当重任。”
“没什么重任,跟在我身边,端茶倒水,眼明心亮出不了错。他性子太腼腆了,我带着见见世面,将来才好用他。”沈书平日上学总是带陆约,陆约本也比周清要稳重,沈书看重周清生得干干净净,眼下是因为年纪小,说是“俊”不如说是“秀”,也吃了“秀气”的亏。但他来了有日子,行止利落,将来五官自然要长开,眉形、鼻梁俱给人正直之感,待得年长一些会更明显。
那时候如果需要与人谈判,像是周清这样长得正派的人,派出去打点事情,外人不敢小看。
“怎么,舍不得?”沈书看了周戌五一眼。
周戌五眼眶微红,默不作声地朝沈书行礼。
沈书只当瞧不见,另外吩咐自己要出门数日,家里都交给周戌五,郑四他要带在身边,其他的小厮就不带了。
“家里的护院也不带?”周戌五踌躇道,“少爷在外,总还是要当心些。”
“不带家里的,我问朋友借几个人就是,放心,不会有事,都元帅府还得给我派几个人。”
听说是“朋友”,周戌五尚且很不放心,再一听元帅府要给人,周戌五才不做声了。
这夜睡得很晚,夜里辗转反复,半夜里沈书从榻上下来,脸色通红,身上热得慌,就着茶壶嘴,灌了半肚子冷茶。去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被褥,换过才继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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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来,沈书先去高荣珪处告知,高荣珪本预备九月中旬坐船回太平府,如今得了这消息,便想跟沈书的船一趟。
“船我早就打好了招呼,你下月中旬坐也是一样,到时候给周戌五说一声。”
“一事何必要费两趟。”
沈书笑了起来,松口道:“行,不费,郑武。”
一旁候命的小厮抬起头看沈书。
“笔墨纸砚拿来,我写封信。”
“哎!”高荣珪叫道,“不兴告状!”
沈书一脸懵然无知:“我给常年漂泊在外的好兄弟去一封信问候问候,何来告状?”
“别给他拿。”高荣珪毛躁地扭头对郑武说。
“我回去再写也一样。”沈书撇撇嘴,嘀咕道,“院子里的母鸡呢?怎么一个都不叫了。”
“早吃光了,鸡都吃光了,还不让我回去。沈书,你要是断了我这条升官发财的路子。”
沈书转过脸,恰恰对着高荣珪的视线,笑道:“如何?高兄要揍我?”
高荣珪咽了咽口水,只听沈书还在说:“吃我的穿我的花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要揍我?我真的要给我兄弟好好说道说道。”
“我错了。”高荣珪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要我跪下来给你磕个头吗?”
“算了。”沈书想起来一件事,调侃道,“我记得离开高邮那日,高兄劫狱,还警告我不能吐在你的马上,否则就把我从马背上扔下去,是不是你?”
“这么久远的事,不愧是读书人,记性真好。”高荣珪讪讪道。
沈书忍俊不禁,摇头叹气:“你这真的完了,被康里布达吃得死死的。说笑,这么点小事不至于。不过你的伤我问过姚大夫,不宜挪动,九月怕是都难。我交代家里人了,到时候有人带姚大夫来,大夫说可以启程再启程。日子这么长,有伤就得养,急什么?”
“嗯,还押韵。”高荣珪右手在膝盖上不住摩挲,正色道,“有康里布达的消息吗?”
“回留守司去了,我估摸着,他在收集哈麻的罪证。”沈书只短促地说了这一句,便打住了,他看了一眼郑武,不远处,两个小厮在晒衣服,另外两个蹲在地上拣选豆子。
宽大的武袍披在高荣珪身上,他把沈书送出门,返回来往躺椅上一靠,拿把扇子搭在脸上接着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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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奔波一日,安排下去许多事情,把都元帅府里的文官用印也且交了上去,衙署里同张楚劳谈了个把时辰。
晚饭就在都元帅府里吃,朱文忠袍子掖在膝头上,夹了一筷子笋,细细咀嚼,沉思模样,说:“这两日,可是安静得很。”
沈书心里有事,吃饭就慢,他若是心里无事,遇上喜欢的饭食,便会狼吞虎咽。
朱文忠与他相熟,拿筷子在盛着汆鱼丸的瓷碗上轻轻敲了敲。
沈书松开眉头,答道:“无事也是好事。”
“你都把印章交了,要是不走……”
“拿回来就是,真要是自此风平浪静,不挪动对夫人的身体还好些。”沈书动筷子夹菜,“快吃,我还得赶在落更前回去。”
“怕什么,我派人送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谈论这几日学堂上夫子讲的课,都元帅府里新来了一名讲蒙古文字的先生,也是蒙古人,上课的少年人都有些议论纷纷。
“与元人开战,连元人的文字也不识,如何刺探情报?你舅舅的安排,绝非一时兴起。都是哪些人在闹?我怎么没注意?”沈书上课时就是扔个纸团子砸在他身上,他也未必能察觉。
有一次朱文忠给他扔纸条,一堂课上完了沈书都没看到,课后夫子走来,罚他两个抄书,朱文忠自觉是自己错,只好把沈书那份代抄了。实际上两人笔迹,细看之下,十分不同。
“那是有意放我们一马,真当夫子瞧不出。”沈书喝了两碗汤,只觉得肚子都圆了。窗外天色已黑,屋里点起一盏灯,浸润在灯油里那一点细小的芯子上燃着一星微火。
“真想快些把集庆打下来。”
沈书正在愣愣出神,耳畔传来朱文忠近乎喃语的叹息。
“我也想。”沈书垂下双眼,眼尾的阴影中蕴含着朱文忠看不懂的怅惘。
“你有心事?”朱文忠倒了一盏酒,递与沈书,看沈书埋头吃酒,朱文忠试探道,“还是想你哥了?”
沈书一愣,些微酒水从下巴流进脖子里,冰得沈书一哆嗦。他猛然一口将大半盏酒一气喝下,长吁出一口气,举袖将下巴擦拭干净,眼睛清澈明亮。
酒意直冲脑门,沈书轻轻喘息,笑道:“无一日不想。”
朱文忠一边眉毛扬了起来。
不等他问,沈书一摆手,手肘撑在桌上,一只青花碗被碰得当啷打转,从桌沿滚下去,恰落在朱文忠伸出的手掌之中。
“真要说不想,也就不想了,但我不想不去想他。”沈书咂了咂嘴,脸色通红,痴痴看了一会朱文忠。
朱文忠嘴唇微张,正要说话。
只听很轻一声“咚”,沈书一头栽倒在自己臂弯里,竟醉得睡着了。
朱文忠轻笑摇头,让李垚叫几个人来,扯起沈书一条手臂,横过肩膀,搀他进房睡觉。朱文忠正蹲下身脱沈书的鞋,李垚要过来接过,朱文忠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把沈书两只脚上穿的鞋子都脱下来并排摆在榻畔,将沈书两条腿抱上榻去安放好,扯过被子替他盖上,这才转过头来,对李垚挥手,示意他出去。
主仆二人,在自己家中,在朱文忠平日的卧房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退出了门。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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