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陈埜先心神不宁,不时东张西望,生怕如李国胜般遭了朱元璋的算。酒过三巡,桌上只剩下些残羹冷炙。
席上坐得有朱元璋本人,五名武将,两名文官,席间词令尽归于李善长。陈埜先一进院子里,就见到有自己的亲兵在席,既喜出望外,又心生担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且他才做了不地道的事,自然十分担心。饭吃到一半,腹中倒响了好几次,临了,朱元璋还吩咐大夫送了一盒调理肠胃的丹丸给陈埜先。
接过药盒子来,陈埜先才稍觉得安心,今夜应当是出不了什么事了。
“哎。”陈埜先拍了一下朱元璋的手背,不无遗憾地说,“元帅有治国之才,拿下集庆,乃早晚之事,不必过于忧心。况且,集庆也非必争之地,要是久攻不下,元帅大可另寻个什么变通之法。”
“盼仁兄仗义相助,我军如虎添翼,自可大杀四方。”朱元璋嘴里说着场面话,眼底不曾流露半点情绪。
“此生不忘贤弟活命之恩,若背再生之恩,神人共愤,五雷齐殛。”陈埜先一番慨然陈词。心中却想明日一早便可出城,这一夜是自己多心,朱元璋要杀他必在开席之前割下他的头颅便是,何必还要好酒好菜好言相劝。想是惧怕被他收编的那两万大军,前次攻打集庆遭遇大败,朱元璋就该知道他陈埜先的队伍,只听他一人调令,想要白收下这一帮子人人头,为他朱家效力,无异于白日做梦。
陈埜先心中暗叹,殊觉得侥幸,辞了朱元璋回到房中,将那盒丸药收入行囊,这顿酒足饭饱过后,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恰过了丑时,朱元璋犹在睡梦中,听人来报,陈埜先已带人出城。
“军队那面让他带走了旧部,城门尉也照元帅吩咐,许他出城。”
朱元璋挥了挥手,影子落在屏风上,外面士兵退出,他盘膝坐起,摸到小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
“来人。”朱元璋叫了小厮取笔墨纸砚,趁这夜被惊醒后了无睡意,给马氏写了一封信,信中并未交代大事,只让她看好门户,仔细养胎,听从大夫嘱咐。另外,他在太平府寻得一位远近闻名的产婆,随送信的人一起回太平府。朱元璋在信中只字不提集庆打得艰难,殷殷一番措辞,并不十分为难,他知以马氏的体贴和智见,就算信里不写,她也明白怎么做。
写好之后,朱元璋把信丢在一边,重新躺下睡觉,这一次无梦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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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这日沈书散了学之后,下午陪同朱文忠练习骑射,直至傍晚。
前脚出元帅府,后脚在元帅府西侧门上被苏二家的管家拦住,管家不住作揖,要同沈书“借一步说话”,沈书做样子推拒了两次,无奈叹气。
“那就上车再说。”沈书先行登车。
苏二的管家沈书也见过,前次借船去接高荣珪回和阳,还给这管家塞了银子。车内昏暗,沈书的目光凝在管家弯翘的胡髭上。
“沈公子,我们老爷请您今夜务必赏光移步家中赏月,昨日您已经辞了一次,说是改日。今天白日晴好,晚上必是有一轮明月可赏,您要再不去,老爷说叫小人就不用回去白吃一口饭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做下人的不容易,赏小人一个薄面,去老爷家中吃一席饭。”
陪沈书读书的陆约在旁充哑巴,整个车厢内只听见倒水的声音。
沈书接过茶来,口渴得很一般,一口吃了个干净。
那管家面无人色,额上蒙了一层虚虚的汗光,喉头紧张地上下一滑。
“陆约,给管家大人也倒一碗润润喉咙。”待得中年管家手里也端了一只茶碗,沈书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下头跑腿的也不好做,你也算是二哥的心腹,我呢,资历浅,年纪小,脸皮嫩,乳臭未干,无功名在身,无官衔压顶。二哥不拿我当回事这不妨事,与人相交,重在信诺,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二哥买卫家的账,不买我这晚生后辈的账实属寻常。”
管家听沈书的口气,顿时汗出如浆。他怕的不是沈书,而是沈书背后沉甸甸的一块都元帅府的牌匾。
“沈公子说哪里话,我们老爷断然不敢。当中必有误会,不如当面把话说开,免得伤了和气。今晚的席面,是夫人亲自下厨,还请了几个唱南戏的,一大帮子人就等您了。”
“城里宵禁,你们苏家倒有胆儿闹到深夜。”沈书似笑非笑地说。
管家顿时成了锯嘴的葫芦,不知怎么接话。
如今宵禁只是禁出门,并不禁点灯,但夜间吹打,让巡城的兵丁见了,少不得要送几个钱。
管家斟酌半晌,嗫嚅道:“只有公子去了才叫人唱,要是小人请不动沈公子,也就……自然作罢。”
“嗯,苏二老爷犯禁,竟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沈书好整以暇扯直袍袖,笑道:“同管家大人闲话几句,吓得这个样子,茶也没吃一口,是我罪过。”
管家忙把茶端起来喝,一面喝一面小心翼翼拿眼偷看沈书的神色。
“停车。”沈书扬声招呼。
马车停了下来。
管家放下碗,惊疑不定,正要再说。
沈书却叫他的小厮陆约下车,让他回去家里说一声不回家吃饭,接着便吩咐林浩从丁字街往东拐进巷子里,往苏家去。
“多谢沈公子,多谢沈公子。”管家讷讷地说,抬手摸到自己额头湿漉漉一片,原不觉颈中出汗,悬心的事落了地,这才感觉到一身湿热黏糊。反复偷眼看沈书,见他靠在车板上闭目养神,管家心里大鼓小鼓连成一片,迟钝地想到,前次沈书来家求助,他还不知天高地厚收了银子。
苏二是搭上这少年人的船,才有机会同都元帅府谈生意,红巾是一群什么人?烧杀抢掠,亡命之徒。沈书同自家老爷讲规矩,自家老爷反倒坏了规矩,让卫焱陇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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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苏家后,沈书被人引到前厅吃茶,管家先自去见苏二爷,将在车上与沈书的谈话加油添醋地同自家老爷说了一遍。
“老爷,此事实在是咱们不地道在前,为今后盘算,不如照实说。”
苏二犹豫不决,都元帅府他惹不起,卫家他也一样惹不起。
管家却说:“惹恼了卫老爷,不过是生意场上不好做人,但拆了西墙,还有东墙,满天下的大商贾,又不止他卫焱陇一个。眼下红巾是越闹越有架势,小人拙见,没有三五年,天下太平不了。外面仗照打,老爷您自己个儿的日子也得过不是?”
苏二右手搓两个铁核桃,擦擦地响,心急如焚地来回走动。
“一步错,步步错了。我是耗子钻风箱,不知道图个啥。卫家与我素无来往,无事献殷勤,那日就该推了他去,怪我,想着不是多大点事。再不济也该提前给都元帅府里透个风。我看朱文忠甚是看重这小子,打不通这道关,恐怕做不成都元帅府的买卖。”
“买卖事小,老爷忘了山东林家,明面上要钱不给,不出三个月,一场大火把他全家都葬送了。”管家越说声音越低,像是生怕让门外的家丁听见,又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他袖手叹了口气,低垂双目,说了句,“红巾是什么?那是一帮子贼呐。”
当的一声,苏二放下手里的东西,脸色甚是难看,入内,里头传出他与妇人说话的声音,一迭声叫下人服侍着收拾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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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在前厅等,见到院子里一盏接一盏石灯连了起来,不到片刻,前厅后堂照得明晃晃的一片。
石灯无论再亮,也无法与日月争辉,那光亮带着暖烘烘的昏黄,照得满院花草别有一种幽美姿态。
“沈大人!”苏二满面堆笑,从通往后院的走廊过来,沈书正在端详他前厅外栏杆下种的一片含苞欲放的菊花。
“苏二哥。”沈书淡笑着抬起头,收回已经踩到院子里去的那只脚,沿着石阶上来。
“大人爱菊?我这院子里种了不少,待会给大人带几株回去。”
“二哥说笑了,随便看一眼,要是我看一眼都得带走,那可不成。”沈书语气平淡,苏二朝他拱手,他也略对苏二做个礼。
到了厅上,沈书心里犯嘀咕,叫来吃饭,饭菜也没有,管家说请了南戏班子,沈书也没见着,唯有苏二一个人在,且他来了之后,叫厅内的一干奴仆都退下。
沈书一脸疑惑,这要负荆请罪?
不等沈书开口,苏二主动说:“那日发了船,卫家主做局,晚上我实在吃得太醉,不好相见,沈大人恕罪。数日间大人都不空,才拖延至今。”见沈书唇畔浮出一丝冷意,苏二忙道,“急着找大人来,也是为了把卫家横插一杠子进来的事情同大人说清楚。”
沈书端起茶来,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笑道:“已经过去了,二哥自然是有难处,这我晓得,我是信二哥的。那日多亏二哥派了一条船,把我兄弟从阎罗殿扯回来,这个恩情,我始终牢牢记着。”
苏二脸色一僵,想要挟恩图报是不可能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那都是小事。”
“怎么是小事。”沈书一笑,侧身看苏二,将上身往前倾了些许,意味深长地说,“跟着苏二哥又使船渡江,冒着莫大的危险,给太平府数以万计的士兵们送去冬衣。要是少了这批物资,前线士兵就要挨冻,冻坏了可怎么打?”
“沈大人。”苏二打断沈书的话,他脸上通红,急得不住舔嘴,起身,朝沈书作揖,“沈大人,沈贤弟,那日卫家主来找我,他不知道从何打听来要发船北上,跟我打了个商量,要出一批船,连船师他也出。是我蠢,竟没想到提前知会一声,擅作主张,便答应了。”
沈书看了苏二一眼,移开视线,喝了口茶,没有搭话。
“卫家家大业大,贤弟知道,我是同兄长闹翻出来单干。卫家说不上一手遮天,但只要经手大宗买卖,他只要放一句话,说我苏二是他的对头,两淮江浙,就可没几个人敢上我的船。平日里我与卫家无甚相干,他来时也很客气,出手就是五千两,这……倒不是图他的钱,人家客气周到,我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苏二本不想说这么多,话赶话的便把五千两白银也交代了。
“五千两?”
“正是,他出船出人,还出了钱,贤弟想想,我再要说不让他来,这也……”苏二两手一摊,“这也不合适啊。”
“他是怎么同你说?为何花这么大功夫要掺和进来?”约莫就是说想同苏二一样,跟都元帅府接上关系,这一笔买卖是小,先把路子打通。再则,卫焱陇比苏二有手段,也比他人脉广,也许还许诺让苏二跟着他吃油水。
沈书端起茶来,吹去浮沫,埋头喝茶。
苏二等着沈书把这两口茶喝定了,才看着沈书的眼睛,露出恳切来。
“这硝石,又名地霜,在开封、商丘一代,硝人最多,采集也容易。但这两块,正是官军与宋贼……”苏二把尾音生生吞了回去,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见沈书神色如常,才说下去,“正是官军与小明王互争之地,乱得不行,行商颇有风险。卫家主说,与其打着小明王的旗号,到时候让朝廷方面拿住了,无非就是花钱。这钱他能替我出。就是图先人一步,早跟都元帅府搭上一层关系罢了。”
沈书沉吟道:“官吏要钱的名目多得是,拜见要钱,做寿要钱,管事的传个话要钱,迎来送往要钱,给你送拘票你得倒给钱。就是平白多看他一眼,搞不好也有名目刮你一笔。苏二哥,小弟想问你一句,你是救过卫焱陇的命?”
“没有,素不相识,只有耳闻。”
“那你是托人为他送过娇妻美妾?”沈书又问。
“有那样好人才,卫家主自然比我先得知,怎么也轮不上我来给他献殷勤。”苏二老实说。
沈书似乎觉得好笑,食指屈起,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问苏二:“那他做什么给你送了银子不算,还替你担风险脱罪。”
苏二一愣。
沈书垂下眼皮,把茶吃完,转头去看墙角一树十二支烛的铜灯。
“抄家灭族的祸事,卫家主竟有底气抹得平。红巾刚起事那会,脱脱可在案卷上改了名目,说河南汉人谋反。眼下脱脱是不成气候了,河南压汉人与南人在全国数头名。有一件事,不知道苏二哥知不知道。”
苏二已震得说不出话来,头皮不断发麻,张口结舌:“什、什么?”
“也是旁人告诉我的,苏二哥也许早知道,卫家主在大都也通着几个蒙古大老爷的关系。和阳如今是红巾的地盘了,商人安分守己,总还是有钱可赚。但要是通敌……”沈书看了一眼苏二,惋惜摇头,手指于桌上那盏灯细细的火苗上轻轻一绕。
沈书一侧头,对着灯噗的一声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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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