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四月下旬,就在朱元璋每日里盯着城防的节骨眼上,郭天叙派张天祐随使者去了一趟亳州,带回落了韩林儿印玺的“圣旨”。回来竟到总兵府摆了香案,像戏台上唱喏一般,要朱元璋跪地接旨。郭家两兄弟提前得了消息,早两日便住进总兵府里,而众人直至张天祐执一卷黄轴入内,这才反应过来。
    读旨的时候,朱元璋与郭天叙,中间还能放进去两个人,且他并未跪地,只是单膝虚杵在地上。
    小明王下旨在和州设立都元帅府,同时任命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任左副元帅。也就是说,不仅郭子兴的次子郭天叙要压在朱元璋头上,连他那位小张夫人的内弟,也比朱元璋要高出一截。
    朱元璋当即起身,紧急军情同时报了进来,授命搁置,因朱元璋并未表态,如此匆促的授官只得暂时按下。
    到五月初,事无定论。郭天叙带着弟弟郭天爵,小妹郭清月住进了总兵府,小张夫人也一并迁居过来。
    沈书白天仍去总兵府读书,下午与朱文忠、李恕二人或者聚在一起写夫子布置的文章,或者跟着吴家的两个兄弟习练骑射。除了早晨是必然要读书,其余时间每日有不同的安排。
    沈书与李恕往往要到当天早晨,见到了朱文忠,才能得知一整日里的安排,甚至有时候连朱文忠都不知道。
    纪逐鸢则是去军营,守城的日子基本只要晚上轮不上就会回家同沈书吃饭,做饭的郑四摸熟了两兄弟的路子,只要纪逐鸢说要回来吃饭,就是再晚,也要等到纪逐鸢回来了,沈书才叫摆饭。但对下人们,沈书则无所谓,他们饿了就开饭,没什么规矩。
    这么一来,郑四和周戌五又安排了家里的两个兄弟过来,一院子满满当当都要住满了。
    郑四说:“少爷别看现在用不了这么多人,等将来就用得上了。”郑四把他那个弟弟也叫了来,叫郑武。
    沈书听了脸上便有些抽搐,继而听郑四又说:“是文治武功的武。”这才知道,不是数字“五”,再要给人改名,光想一想沈书的脑仁都疼。
    郑家的两个兄弟是一个爹妈生的,却是一个黑一个白,那郑武脸皮子像刚碾出来的面粉一样雪白,竟是比沈书还要白。眉毛生得很细,鼻子嘴唇也十分秀气,头发要是改成丫鬟的样式,搞不好要让人认成姑娘家。
    然而当郑武把前庭的一个象石墩子抱到后院去,沈书不得不承认,人家确实当得起一个“武”字儿,力气是真的大。
    周戌五则带来了他的侄儿,才十二岁,连身契都带了过来。赎身一节周戌五怎么也没能当面说清楚,于是就在他那个唤作周清的侄儿来的晚上,趁纪逐鸢还没回来,沈书单独把周戌五叫到书房问话。
    周戌五这才交代了。
    “他原先的主人家是个畜生,这孩子反抗时不知轻重。”周戌五话声一顿,小心地看了沈书一眼,在沈书手底下当差久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周戌五早已经知道,跟着沈书虽没有在朱家做事体面,吃穿却是不用愁的。真正触动周戌五的是,当日滁州暴|乱,沈书竟连他跟郑四两个都安排了。
    沈书点了盏灯,屋里实在暗得连指甲盖那么大的字都看不清了。
    “等到停战之后,契纸也是无用。”说着,沈书在灯上点了那张纸,火光快要烧上手指时,一并按在了盛放冷灰的茶杯里,提起茶壶。
    冷茶浇在红星上,滋出一声。沈书思索片刻,对周戌五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
    周戌五应了,起身,对沈书郑重其事地一拜。
    沈书坐着受了,道:“你去厨房看看,我哥应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就摆饭。”等周戌五出去后,沈书突然觉得,自己也变了,当初郑四周戌五来家里,知道这两个是朱文正派来盯人的,但因为两个都比自己年长,一开始沈书还不好意思使唤。如今,使唤人的日子长了,他也有了些许架子,说话也知道说一半留一半,让人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其实沈书并非为了让别人猜不透有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说与不说都一样时,自然是不说比较好。而更有许多事,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是不容易走漏风声,二是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知道一个事情为什么而发生,发生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像是家里的小厮,只要听吩咐,反而,要是什么都告诉他们,但凡里头有一个胆子小的,夜里都没法睡了。只要让他们知道,家里的米是够吃的,就是有人攻进城来,自己也能带着他们把门户看好了,人人都不会受伤送命。于他们而言,反而能把日子过得更踏实。
    灯下,沈书取出了一封信,红漆仍未剥落,上书:沈书亲启。光是看见字迹,沈书便有些心绪难宁,狂喜中夹杂着一丝担忧。
    就在沈书要拆信时,纪逐鸢回来了,沈书只得先将信夹在手边的一本书里,答应着去洗手,去找出一身干净舒服的布袍来服侍纪逐鸢换了,之后盯着纪逐鸢也洗手,各自上桌,跟晏归符坐在一起。
    如今家里使唤用的人已经有九个,郑四还开玩笑说还要找个婢女来凑个整,当场便被沈书数落了,难不成还得给你们配得成双成对?郑四就再不提了。
    晚饭用过了,纪逐鸢去洗澡,沈书在院子里抖腿抖胳膊地活动片刻,又去看瓜果长得如何,再把狗儿解开,看着它吃饭。
    沈书去书房拿了信回房,压在枕头下,除了纪逐鸢刚回来那两日他俩睡在一起,第三天早晨,纪逐鸢老要捉弄沈书,每每闹得他面红耳赤的,沈书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刚成人,还是纪逐鸢刚成人,想找个人问问别人家的哥哥也会在弟弟十五六的时候,成天板着脸说些毫不正经的话,还是会直接带弟弟上青楼去懂一懂事。
    偏偏身边没有谁是兄弟的,今天来了个郑武,偏偏年纪比沈书都小,还在变声,而且问他回头郑四就会知道,那还不尴尬死。
    还有吴祯兄弟。
    沈书想了一想吴祯的脸,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问到什么不方便说的偏偏吴祯又说了,回头肯定会以为纪逐鸢也知道了,要是哪天执行任务的时候杀人灭口,那不都是自己害的,何苦来哉。
    沈书一通胡思乱想,纪逐鸢已洗澡回来,接着就是他去洗,然后晏归符洗,一个轮着一个来。
    等到沈书回房,乍然看见屋里坐了个人,心脏猛然一跳,看清是纪逐鸢在,他双腿分开,踩着一双木屐,天气热了,衬裤十分单薄,肌肉轮廓显得很是结实有力,他的手脚都比自己的大一圈,身上布袍也是敞着,没有系腰带,是打算要睡了的模样。
    桌上却放着一个信封。
    沈书眼皮子一跳。
    纪逐鸢抬眼看了过来,手指按在信封上,倒不像沈书想的那么严厉,只是很寻常的语气问他:“谁的信?”
    “舒原的。”看纪逐鸢脸上有一些茫然,沈书道,“高邮,舒鸿虚,百户大人。”
    ·
    陋室当中,值此良夜,却有叫骂之声不断,接着一声碎裂,像是饭碗被砸碎了。
    “爱吃不吃,还嫌馊了,能有馊的吃就不错了。”送饭的抽出鞭子肆意鞭打地上缩成一团的男人,那人一声不吭,每一鞭子下去,旧的伤口重新迸裂,红白交织的液体是新鲜的血液从化脓肿胀的伤口里被鞭子又抽得开裂。
    院子里十二个人一队,凑在一起耍骰子,叮叮当当一阵铜钱响,其中一人回头嚷了句:“可以了啊,看着点,人家是朝廷的命官,打死了你可吃罪不起。”
    鞭子又响。
    刚吃完一盏酒的守卫起来倒酒,往角落里树影下的那间房看去,醉醺醺地大声说:“孙待制,学几声狗叫来听,明儿我保你不挨打。”
    “呿,别惹事。”有人来拉这醉汉,醉汉胳膊一挡,来人不愿多管闲事,回去坐着了。
    输了钱的醉汉发觉手中的酒坛子空空如也,走到树下去,将裤带一松,突然想到什么,手在身前抓着松松垮垮的裤腰,走到混杂着饭食馊臭、汗酸味与血腥的角房上。
    角房外的墙上插着一支蜡烛,光线十分昏暗,送饭来的人喘着气,把地上摔碎的碗收拾起来,以防囚犯自杀。收拾完,送饭的走了,与看守毫无交流。
    醉汉站在门上,看着地上那团缩在一起的身子渐渐舒开来,双腿稍微正常地伸直,从地上坐了起来。
    “这是装死呐?”醉汉满脸的汗泥,拿手抹了一把脸,从墙角拿出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嘻嘻哈哈地掏出东西来,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侧转头,饧着眼,大着舌头,边撒尿边说,“这院子里的井啊,落满了泥灰和树叶儿,等哪日放了晴,咱们兄弟好生将井收拾出来,也好有清水侍奉给大人。”
    醉汉分开的两条腿并拢起来,扎上腰上的那根绳子,弯下腰,黑乎乎的手指端起碗,拇指就按在大半碗仍散发热气的液体里。
    “又到伺候孙待制的汤水的时候了,过来吧。”
    地上那团东西瑟缩了一下,兀自不动地把头抵在墙角。
    “大人还真是金尊玉贵。”醉汉冷笑一声,步入门中,从地上擒起囚犯脏污不堪的头发,把碗抵在那人牙关之中,嘻哈取乐一番。
    碗空了。
    犯人满身满脸都是臊臭味,佝着身子咳嗽不已,脸上五官全朝着鼻子挤,鼻梁青肿,左眼肿得无法睁开。他无法控制身体一阵接一阵的痉挛,呕出来的俱是黄汁。
    咸涩的液体流进犯人嘴里,他紧紧抿住唇,瘫倒在地上,终于可以舒展开四肢,这一夜的折磨,总是以此为结尾。
    孙捴阖上疲惫疼痛的眼睛,放任自己沉入到与妻儿团聚的美梦里。
    ·
    和州。
    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将开了半边的窗户吹得砰砰作响。
    “孙捴是谁?”兄弟两人对着灯烛微火看完了舒原传来的信,落款是四月廿六,才十一天,这信就送到了和州来。
    “不知道是谁。”沈书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记得师父所受的密旨,也是让他劝降。乌马儿受命带上谕劝降张士诚,高邮兵败才没多久,张士诚正是意气风发,绝不会投降。朝廷面临的最大威胁,一是宋,一是周。宋在中原,张士诚握着江淮航道,只要漕运一断,各地官军作战都要受到影响。”沈书想到另一件事,神色看上去更加担忧,“不止军队,全国十分之一往上的人口,要靠漕运线把粮食从江南运到北方。战乱越久,饿死的人会越多,便是大都也一样会遭受饥荒。”
    “孙捴是辅职,一个集贤待制……”
    沈书打断纪逐鸢的话,说;“舒原信里说他是济宁路录事,只是因为要伺候色目官员去招抚张士诚,才授了集贤待制。张士诚不降也就罢了,竟关押朝廷命官,肆意凌|辱。他手底下的人,多是穷苦盐民,辗转各地又收了些人。只要些许授意,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手底下的人自然要往死里整治孙捴。也不知道张士诚知不知道孙捴的处境,这些人也太不像话。”
    “不管知不知道,至少是不在意。”纪逐鸢道。
    “舒原升官了是好事。”沈书叹了口气,“咱们那桩悬案尚未了结,他还劝我们回去,不过也是为你我兄弟好,怕朱元璋坐大以后,与张士诚多有摩擦,到时候再要回去就不可能了。这样一封信,要是落在歹人手中,他的前途就都完了。”
    “不烧?”纪逐鸢看沈书以手指把信推回信封里。
    “去信是李恕写的,这信也是舒原给他的回信,后面不是单独还问候了李兄,现在不烧。”沈书想了想,仍用书把信夹了,置于书箱内,以免明日上学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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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