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五

    钢刀寒光于纪逐鸢眼上快速一闪,他翻身捡起跌落的长刀,一记横掠挥出。
    一人惨叫着身体前扑,被斩断的双脚却留在了原地。纪逐鸢浑身力气都在手中兵器上,见人就砍,待他站稳以后,双足牢牢钉在地上,招招直取要害,刀过处,俱是血光四溅。
    一时间无人敢冲上前去。
    后方有人大吼着杀进阵来,纪逐鸢无暇顾及是谁来援,料想是吴祯带那几个人杀了过来,便一面挥刀拼杀,一面放声大吼:“弄匹马!”
    此言一出,有人大喊:“把马赶回马厩!不要让他们逃了,围起来!推上杈子,紧闭辕门!”
    远处被扑灭的火重新烧了起来。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本团团将纪逐鸢围住的百余人见他悍勇,杀起人来不要命一般,不仅毫不怯战,简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王,众人杀他不过,又不敢放过,副帅人头在地,骇得众人一夜间吃的酒都醒了干净。
    听人发号施令要关辕门,竟争先恐后去辕门口搬杈子,数十人往东头跑。
    纪逐鸢双手发抖,紧握起长刀,口中爆出一声厉喝,嘴里尝到铁锈味,下盘隐有力竭之态,踉跄朝前迈出一步。
    “架弩!”
    纪逐鸢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循声望去,那吼声是从高处哨塔传下,纪逐鸢微微睨起双眼,认出发号施令的将领,是方才在小屋外力排众议,让人放他离开以免伤及副帅的将领。
    整个孙军营中有一大合蝉弩,一小合蝉弩,各布于东西两侧哨塔,东面哨塔可直放箭射向百步外的辕门。
    此时哨塔上弩兵瞄准,七人合力张弓。
    张良帧满头冷汗,底下士兵团团围着杀死副帅那人,床弩是攻城所用,上的是大凿头箭,射程远不说,可击穿半尺厚的城墙。用来杀人,实是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且张良帧心中犹豫,不杀此人为副帅报仇,主张保朱元璋的自己恐怕也要被问责,而若此时此地杀死这人,他明显是来救朱元璋的,多半是朱元璋的手下。这梁子真是越结越大。
    这本不干他的事,而今却越陷越深,干系越来越大。张良帧紧紧盯着楼下,咬紧牙关,汗水从头盔下往眼睛里刺。
    “将军!再不放箭恐要逃了!”士兵结巴道,“他他还能杀!快下令吧将军!”
    张良帧张开嘴,哨塔上连声惨叫,顷刻间便有两人被挑下楼去,摔得没气,偷袭而来的两人动手极快,弩兵们俱扑在床弩上各司其职动弹不得,被翻上楼来的敌人一刀一个杀了个干净。
    “将军手下留情,我这兄弟也手下留情,不必多想,是笔合算的买卖。”
    张良帧颈中被一片薄刃抵着,他皱了皱眉头,嗓音却无一丝惊恐:“你们逃不掉了。”
    “若非副帅一直想要我们总兵的性命,我们也不会贸贸然动手。你们的人虽多,我们人在暗处,谁要对总兵下手,咱们一箭一个也能料理了。何况,这对将军有何好处?副帅已死,大帅被扣在城中,只要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离去,和州城内还是要拿你们大帅换我们总兵的。”吴祯一只脚踩在床弩被斩断的绳索上,“全军没一个能打的,唯有将军高瞻远瞩,发号施令,若要不动干戈,对孙军好,今夜权当无事发生,我也不挟持将军放归我们总兵,只等城里来人交换。”
    “你就是拿我的性命要挟,见不到孙元帅回来,其他将军也不会答应放朱元璋走。”张良帧冷道。
    “人心不齐,自然如此,孙军之中,只得一个孙德崖。所以将军也理当明白,要是孙德崖不能活着回来,这万余人中,无人能出其右,诸将必然各自为政,四分五裂,便不成气候了。”
    这是提醒张良帧,无论今夜发生了什么,只要朱元璋死了,孙德崖回不来,哪怕眼下有数万人,顷刻间就将一无所有。
    张良帧嘴唇动了动,说:“我知道你,你是跟在朱元璋身边那个吴祯。”
    吴祯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刀,眯起眼在张良帧的身上比划,二人之间隔着三个人的距离,只要吴祯有心,一刀就能结果了眼前的将领。
    “你们总兵大人,欠我两条命。”
    吴祯的手顿了顿。
    “我在定远县救过他一次,这次若非我为他求情,他活不到现在。”张良帧喘息道,“当年我险些就投在了他的帐下,只是孙元帅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你是定要为他的兄弟报仇了?”吴祯道。
    “对我有恩的只有孙德崖一人。”张良帧硬邦邦地答,“我只是一名将军,这么多眼睛看着,元帅手下有六名将军,其他人不会听我的。床弩也被你们废了,我只能答应你我的人不出手。”张良帧出言激他,“你不是说,除了我没一个能打的吗?”
    吴祯嘴角一牵,一手拍在栏杆上,翻身跃下哨塔。
    张良帧身后那人也跃出了哨塔。
    张良帧脱力地坐在地上,塔楼上死了九个弩兵,他坐在地上,抬手摸到血,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然而他不能就在这里坐着,张良帧快步下楼,往孙副帅的营帐中去。
    “当——”一声巨响,纪逐鸢脚下向后滑出十步之远。一番车轮战下,纪逐鸢浑身血液如同煮沸,眼中充血,右手虎口早已崩裂,他侧身屈起一条膝盖,朝地面啐出一口血沫。
    不远处弓兵终于在将领调令下到位。
    “射!”一人沙哑着嗓子狂呼乱吼。
    包围着纪逐鸢的兵丁四散开,以免被流矢误伤。
    就在此时,一杆长|枪抡成银光一片,左击又挡,斜掠上挑,将平地射来的十数枝箭扫得叮叮当当散落在地。
    “高荣珪?”乍然见那杆长|枪纪逐鸢就隐有感觉,不想真的是高荣珪,纪逐鸢唇角微微翘起,笑意越见明显,“好家伙,哪儿弄的枪?”
    高荣珪露出一抹邪性的笑容,朝纪逐鸢递出长|枪,纪逐鸢抓住枪杆,起身,正待再战。
    高荣珪却道:“去辕门帮沈书!这里有我!”
    纪逐鸢呼吸一窒,发软的双腿瞬间注入坚如铁石的一股力量,回转身就是一顿发足狂奔。
    不远处王巍清杀来,与高荣珪并肩而战。
    高荣珪枪头指地,黝黑瘦削的面庞上杀气四溢,怒吼一声:“来战!”
    “得令!”王巍清挥开一把长剑,气势如虹地冲进敌阵。
    整个孙军营地到处是火,沈书爬上辕门西侧的一座塔楼,李恕往火盆里倒油。箭镞上裹了衣袍上撕的布条,李恕放倒了三个看门的,正从死去的兵丁身上撕布条下来扎在箭镞上。
    一丛接一丛的火焰自东向西连成一片。
    沈书射出一支箭,箭头钉入一匹行经塔楼下的战马,那马吃疼受惊,甩开四蹄朝正前方的人群狂奔而去,一路冲倒士兵无数。
    “还点不点了?!”李恕举目望去,到处都是火,大叫着问沈书,“你看得清往哪儿射吗?”
    “看不清啊!”沈书也叫道,接过李恕才绑好的箭,将布头在油盆里一浸,在火上点燃,放出一尾彗星。
    火焰烧着了板车上未卸空的干草,登时连旁边的草垛也烧成一片。
    小半帐篷是牛皮做成,防水防雨,一般火箭射上去点不燃,只有烈火中长久燃烧才能损坏,却有大量给低等士兵住的帐篷是竹篾棉布所制。沈书就是闭着眼乱射也烧了不少。
    “低头!”
    伴随着李恕一声惊叫,沈书脑袋被按到木栏下方,一支木箭正中他身后木板。
    “草他娘的!我下去把他砍了!”李恕伸出头去,见有五名弓兵在底下拉开阵势,连忙把脑袋缩回来,哆嗦道,“算、算了,小爷先不跟他们计较。沈书,换地方,被发现了。底下都是弓兵。”
    “换什么换?下去不是自己把自己送枪口上吗?”沈书发现木板拼起来的塔楼里有一处巴掌宽的缝隙,冷风直从那儿灌在他腿上生疼。
    一支箭从缝隙里露出。
    沈书抬头飞快看了一眼,蹲下身放箭。
    “倒了一个。”李恕还来不及高兴,沈书面前的木板倏然开裂,箭镞卡在木板中,亮出寒光四溢的锋芒,上面挂了一丝血。
    “布条!”沈书咬牙从李恕手上扯过一根布带,绑在手掌中,重新把箭卡入那缝隙,身体换了一个方位。
    两支箭在空中擦身而过。
    “死了!”李恕一边汇报一边去看沈书,沈书已又换了个地方,将短刀卡在木片缝隙中,一手成拳,另一手对着自己的手背猛击,短刀横着将缝隙劈出更长的距离。
    沈书连放数箭,两箭落空,塔楼下埋伏的弓兵被清光。却有数十步兵围了过来。
    “跑吧!”
    他们的马就停在辕门外,只要撤出便能上马逃离。
    “不行,我哥还没影。”沈书焦急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紧蹙双眉,把眼睛贴在缝隙里朝下巡视,他记得纪逐鸢穿的皮甲样式,还是他亲手为他穿戴的,然而火光耀成一片,沈书一直没能从乱糟糟的人群里发现他哥的身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恕拽了一下沈书,摸到一手血,连忙松手,俯下身去,“你上来,我背你。”
    “我脚没事!”沈书无语了,急得满头是汗,“找不着我哥好歹把总兵找到吧!”
    “你昏了头了,咱们到之前就有人下手了,肯定是跟着总兵的那伙人,说不定他们已经救出总兵了。能保一个是一个,快走。”李恕去抓沈书的肩膀,示意他跟在后面,自己则抓起从敌军抢的一面盾牌,“你盾牌呢?”
    “这儿,在这儿。”沈书竖起盾牌,让李恕小心。
    李恕一手盾一手刀冲在前面,方才在楼上看见的步兵死了一地。
    “走走走。”李恕来不及搞明白怎么回事,招呼沈书赶紧跟上,趁此机会先跑。
    “不管其他人了吗?”沈书仍觉不妥,“要不然你先走吧!我把人找齐再走。”
    “找什么找,各管各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哥不恁死我……”李恕突然大叫一声,手里的兵刃被一把长刀挑飞。
    沈书才要动手,倏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闪过心头,电光火石之间,满战场的硝烟味儿里,浓重的血气朝他袭来。
    一只手从身后穿过沈书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沈书大惊,侧身便看见脸上结了一层厚厚血泥的人,他鼻腔中一股滚烫的气息钻了出来。沈书满眼是泪地看着眼前看不出个人样的纪逐鸢,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哥额头上用力亲了两口,啊啊乱叫起来。
    纪逐鸢放下沈书,激剧喘息,站不稳地就往沈书身上倒。
    “哥!”
    听见沈书这一声,纪逐鸢露出白牙,笑了一声。
    “没死。”纪逐鸢沙哑的声音说,“先走,救不了朱元璋了。”
    沈书心里一沉,然而纪逐鸢几乎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沈书只能推想纪逐鸢是去救朱元璋,但失败了。无数纷乱的念头里,沈书脚下半步也不敢停,李恕过来帮忙。
    显然朝塔楼包围的那数十人,都是被纪逐鸢手中长刀断送了性命,在这之外,不知自己赶到之前,纪逐鸢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搏杀。沈书心里绞了一下,难受地皱起眉,与李恕两人一左一右各扛他一条手臂,把人顶在肩上,很快到了马前。
    两人先把纪逐鸢扶上马去,纪逐鸢一只手仍牢牢抓着刀。他伏在马上,浓重的血腥气令马躁动不安,脑袋不断晃动试图挣脱缰绳。
    沈书不住往回张望,牙关咬得发酸。闹成这样,却没救走朱元璋,怕就怕孙军会因为此事不计后果杀了朱元璋。要是这样,那只有带着纪逐鸢逃了,和州更没法回去。
    高荣珪、王巍清都是信得过的,那必须避开朱元璋的亲卫。
    就在沈书拿不定主意时,一匹雪花骢在夜色里亮如萤火飞驰而来,近前才见那马后面还跟着十骑棕马,其中一人是被绑在马上的。
    “下马!”沈书果断道,跟李恕两个人手忙脚乱把纪逐鸢从马上又拖下来,朝侧旁的草丛里躲去。
    辕门内一片火光,雪花骢上骑着那人沈书和李恕都见过。
    那人近前,惊雷般的一声怒吼:“做什么?!都在做什么?快住手!混账东西,元帅生死未卜,你们守的什么营!”
    一人冲上前来,双膝跪地滑出老远,及至来使面前,深深磕头,朝天一声哀嚎:“将军!副帅殁了啊!”
    “仲熙,今夜有贼人偷袭,副帅领兵反击,被人杀死了。”张良帧如是说。
    “放屁!都是他,一力主张要留下朱元璋那厮,害得副帅被人杀了!既然穆将军回来了,将军最得大帅信任,如今副帅身死,穆将军就是新的副帅。理当有人为副帅之死担责,我等请副帅做主,将张良帧与那朱元璋一起斩于辕门之下,为副帅报仇!”另一将领怒道。
    张良帧一声不吭,并不为自己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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