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阳光照得人难以睁开眼,一行三十余架驴车从四面八方掩过来,赶车的纷纷勒住牲畜,车上士兵拔出兵器,纷纷下车,杀入正在交战的双方。
“王八羔子,还有后手!”一人怒吼未绝,痛哼一声,口中狂喷鲜血,愣怔地低头,正有一柄长矛锋刃带血透出胸腔。
随着长矛拔出,那人侧身失力地摔倒在地,一半脸埋在湿润的泥土里,另一半脸上大睁的眼睛失去最后一缕光彩。
沈书急促喘息,短暂的一瞬停顿,他口中爆出稚嫩的一声狂吼,右手单刀格开从右肩袭来的一把长刀。沈书的视线离开地面兵器僵直的影子,抬起一脚撩向侧后方来人的裆部。
惨绝人寰的嗷嗷狂叫之中,那人于绝境里爆出超常的力量,双手提起兵器朝沈书的颈部砍去。
少年不高的个子在这时起了作用,沈书麻溜蹲下身,如同一尾灵活的鱼,绕至大汉身后。那人手中刀重逾十斤,又是灌注了全身力气挥刀,一时收势不及,朝前扑去,右腿抖动着拉开弓步,才刚站稳,膝盖便中了一刀,剧痛之下,跌倒在地。
沈书飞起一脚,将那人的兵器踹出数米,脚背疼得龇牙咧嘴,沈书暗忖脚背怕是已经青了,下次对重物不可轻率出脚。他咬牙补上一刀,砍在大汉上臂。
那人惨叫一声,怒骂道:“龟孙儿,有种杀了你爷爷!”那大汉疼得满脸是汗,左手死死按着右手的伤口,血从指缝里漏出,腐败的枯叶粘在他的手指上,满脸满脖子都是泥泞,显得狼狈不堪。
“我不杀你。”沈书深深喘息。
在男人绝望暴怒的眼睛里,少年举起了刀。
沈书眉心闪过一丝犹豫,回忆着这这高荣珪指点过的致命位,沈书一刀扎向男人腰侧,入肉三寸。
男人一番狂叫怒骂,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沈书才要起身,一柄刀斧影子从他头顶径直伸出,沈书就地一滚。
“混蛋!放手!”温歆的吼叫在不远处响起,少年人细瘦的腰正被一矮胖的男人死死抱着,男人使出浑身力气,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同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暴喝:“老徐!”
老徐慌张回神,紧紧抓住手里的长矛木柄。
“啊——!”老徐将长矛一抖,坚定不移地朝前平举。
温歆绷紧两脚足弓,身子朝前折成一个角,拼命抵住来自身后的巨大推力。他双目不觉圆瞠,眼睑激剧颤动,脸绷成一张一触即破的皮。
“王、八、蛋!”许多画面从温歆心头掠过,哥哥被元军的大马撞翻在地,马蹄踩破他的肚皮,他四肢如鬼附体,紧绷拉长,继而蜷缩如虾。血色浸染的黄昏,他从爬满青苔的水缸里爬出来,无法站立。他大张着嘴,没发出半点哭声。
他那天是哭了,还是没有哭?
胖子全部重量压在温歆拉弓一般的身体上,却无法撼动他分毫,胖子满头是汗地低头去看,见温歆双足尖端已斜插在泥里,便向下抱住温歆的大腿,震耳欲聋的一声吼叫里,温歆双足不由自己地被胖子从地上抱起。
不远处长矛斜向上,对准少年的胸膛。
“啊——!”
“哥!”温歆脑袋止不住摇晃,白日晃瞎了他的双眼,一时之间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温歆!”沈书看也不看,手中短刀插进了软绵绵的皮肉,温热的液体淋了他一手。
温歆嘴角微微弯起,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短暂的盲目状态令他的耳朵能将战场上激烈的刀兵相接声、厮杀声、怒骂声听得真切。于一切嘈杂中,他听见沈书在叫他的名字。
温歆感到身体失重,紧箍着他大腿和臀的双臂硬如铁块,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朝前栽去。
继而温歆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之中,有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
“别发愣!”这声怒吼几乎令温歆的耳朵聋了,离开太阳的直射,他的视线发花,却已经能模糊看见人影,是沈书的哥。
纪逐鸢手持双刀,一长一短,那胖子一击失手,又见同伴被人干脆利落割喉放血,慌忙转身就跑,圆滚滚的身体在地上滚出数米,右手被一柄短刀扎穿钉在地上,一瞬间便疼得他的手麻痹没有知觉,五指颤巍巍地抖动,嘴里一番乱叫。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我投降,我加入你们,我再也不敢了……”胖子瘫在地上,疼得身子不住扭动,试图用左手去捂伤处,却又疼得无法触碰,视线模糊成一片,什么也想不了地乱叫。
“哥!”解决了眼前的敌人,沈书连忙朝纪逐鸢跑来。
纪逐鸢扭头正在看沈书。
突然一声绝望的惨叫。
胖子胸膛被一柄长刀扎穿,温歆双手握刀,咬牙怒目地用尽浑身力气将刀在胖子胸腔里扭得不到半圈,刀片卡在肋骨之间无法再动。
“他、他已经死了。”沈书不住喘息,走过来时,纪逐鸢捏了捏他的手臂,看见沈书身上也有不少血迹,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
沈书忙道:“没有受伤。”又问纪逐鸢,“你呢?”
“我没事。”纪逐鸢粗喘一口气,一手握住沈书的后脑勺,把汗津津的额头抵上沈书的前额,低声道,“牌头叫我来传令,让把这伙人就地格杀。”
沈书惴惴不安道:“你给张头说了吗?”
纪逐鸢嗯声,点点头,脸上神色却突变,抓住沈书的肩膀朝左侧一拽,一把推出。沈书的身体撞上温歆,两个少年皆滚倒在地。
回头只见纪逐鸢已又与另外两人战成一团,他口中突然大吼一声:“保护张头!”挥着两把刀扑身上去,一刀刺穿张头身后挥出长刀的敌人,另一刀尚未挥出,刀尖从已经中刀那人腰腹透出,纪逐鸢快速抽刀躲避,张头背后那人滑倒在地,手脚弹动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张头看了纪逐鸢一眼,朝他点头。
沈书来不及同温歆说话,敌人再次扑上来,两人只得分开,各自为战。
有纪逐鸢带来的六十余人加入战斗,人数上瞬间局势扭转,然而在救兵抵达前,押运食盐的士兵已被杀死过半。显然那伙人是有备而来,才会以双倍的人员押送粮食,甫一开始交换,就率先动手,就近斩杀朱文正的部队。
幸而援兵及时到达,又经小半时辰的混战,敌兵被冲杀至只剩下二十来人,突然对手中领头的那人放下兵器,跪地磕头向带领押运兵的张头求饶。
“不要跟他们废话!杀了他!”有人大叫道。
同一阵营的士兵们纷纷挥舞手中兵器,你一言我一语地吼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们!”
“张头,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有人又说。
“有胆子耍阴招,没胆子赌命吗?输了就只有一条路,就得死!”
那张头是个年纪近半百的人,双鬓斑白,其余头发却还乌黑,是忧心过度之相。
“老张,你不认识我了。”敌阵中有人丢开兵械,手脚并用地朝张头爬去,立刻有士兵上去拦他。
那人不顾拦自己的是锋利的刀刃,双手抓住刀背,抬起一张满是血水和尘土的脸,苦不堪言地哀求张头:“老张,你不记得芸儿了?”
张头浑身一震。
“你那外甥女,嫁到贾家村,生下一双儿女便因难产撒手人寰。若不是为了奶这俩娃娃一口吃的,我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还四处与人拼命。老张!你放我们这二十号兄弟一条生路,我们都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为你点长明灯祈求你长命百岁,子孙平安。”
张头面部抽搐,扯出苦笑,嘴唇紧抿在一起,半晌,他迈出一条腿,示意手下让开。
“老张!别犯糊涂!”一年轻人仍不肯让开。
跪地不起的中年人手在刀锋上划出了血,字字铿锵:“你忘了这双小儿女,也是你抱过的,我们可是骨血相连的亲家啊!”
沈书:“……”方才杀人的时候这个中年人倒没想起来张头是他亲家,杀得六亲不认。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停下了厮杀,且他们这边人多,已将那伙人中的活口包围起来。沈书激剧跳动的心脏也慢慢平复下来,他伤了不少人,也不清楚有没有误杀的。
高荣珪要是知道教会沈书认人的致命位,这小少爷是拿来不把人杀死,恐怕要给他好好说道三天三夜“杀人的道理”。
沈书并非不明白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不杀别人,别人可能会杀你的道理。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一张张还活生生的面孔,面对一个个活人,沈书总是忍不住要想这人是做什么的,是否还有一群家小在等他征战归去。
沈书心中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扭头去看,隔着三个人,纪逐鸢正在看他,见沈书扭头过来,纪逐鸢越过那几个人,挪到沈书身边来,将一把刀插入刀鞘,腾出左手握了握沈书的手。
沈书的手冰冷,而且发着抖。
纪逐鸢的手指有力、粗糙,一股安心的感觉遍布全身,沈书没有再看纪逐鸢,身上因为一番搏杀而起的细微战栗也平息下来。
“放了他们,也只有苟延残喘的命,不会再对我们造成威胁。”终于,张头松口道。
人群中有人不服。
张头抬起一只手,示意安静,他脸上尽是汗水,眼含辛酸,重重咽了口唾沫,腮帮一鼓一凹,朝众人道:“在这里的大家,谁没有点难处苦处。上面只是叫我们来用盐换得粮食回去。”
纪逐鸢的手动了一下,被沈书拽住。
沈书眼神示意他先别说话,如果这时候说出领头的命令,无异于当众打张头的脸。
张头斟酌一番,缓声道:“这样,我做主,放他们回去,粮食留下来。咱们把食盐和粮食都带回去,也算有功。”
仍有人不服。
但还活着的大半是张头带惯了的押运兵,确有一伙人站在他这边。纪逐鸢捏了一下沈书的手,走了出去。
沈书张了张嘴。
纪逐鸢站到众人前面,说:“牌头叫我去把另外两队押运车队带来,既然事平,为免让牌头久等,张头,应让那两队人先赶去接应。”
那两队也急于立功,且不想沾惹祸事,领队对张头一挥手,各自带着人和驴车离开。
车轱辘声渐行渐远,这下真只剩下自己人了,张头的决定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纪逐鸢又道:“不便把人立刻放走,先捆起来。”
“老张。”那中年人再次朝张头哀求。
张头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听纪逐鸢分说,难保这二十来人不去找帮手,要是带帮手回援寨子,则功亏一篑。张头凝神看了一眼纪逐鸢,下令手下照办,想着先前这年轻人才救了他性命,又为全他这番情面,不再提牌头的命令。老张拍了拍纪逐鸢的肩膀,挤出干硬的一句“多谢”。
“要等多久?”沈书一面为温歆清理伤口,一边问纪逐鸢。
“粮食已经都在这里,多等等也无妨。寨子下来的人也要途经此地,就等着吧。”纪逐鸢还有一个想法,等牌头到了,有个能够做决定的人,这些人能不能放,张头说了也就不算了。
温歆手上腿上都有刀伤,包扎时少年忍着一声未出,待得伤口都包上以后,温歆把额头的汗水擦净,脸上反而沾了手上的泥,更脏了。
“多谢大哥救命。”温歆朝纪逐鸢说,又对沈书道谢,“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别。”沈书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你救我,咱们是一边儿的嘛。”沈书本想笑笑缓和下气氛,实在却笑不出来,满地的尸体,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刚才还活着,现在都已经没气儿了。
温歆朝被捆在一起的那群人看了一眼,把身子朝沈书挪过去,纪逐鸢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温歆朝纪逐鸢露出牙齿笑了一下。
沈书:“……”
“张头跟咱们的敌人还是一家人呢。”温歆愤愤不平地抱怨,“他们也杀了我们不少人,光凭认识张头,就逃过一劫,真是便宜。”
沈书指尖缠着一片黄叶子,他不好说什么,只有嗯了一声。其实沈书心里也在想,这就是时运吗?前一刻的敌人,后一刻的亲人,这些人的幸运,何尝不是对死去的人的不公。
不公……
这个字眼在沈书的心里猛烈跳动了一下。
父亲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却未能做官,是不公。李恕的父亲手里有钱,找军官通融,于穷人是不公,钱没塞进去,于李恕全家也是不公。
高荣珪一身本事,那张逊有什么?偏他爹是顶头上司的伯乐,高荣珪被冤出走十有八九与这人相干。他们一伙人离开高邮后,张逊得了权势不饶人,成天把李恕按在地上打,让他冰天雪地下湖捉鱼,是不公。
朱元璋提议南下和州,屡次被郭子兴的两个儿子阻挠,不过是欺他年少,且只娶了郭子兴二房张夫人的干女儿,纵有翁婿之亲,即便他提出的建议是良策,也一样无法顺利实现。这何尝又不是不公。
眼前这一地的尸体,与才认了张头的亲那人,难道不是同一阵营的弟兄?半是黄泉做怨鬼,半是人间苟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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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