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
“膳夫?”
“两千三百人?”
治朝之中再次哗然, 纵使各国诸侯和使者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贵胄,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庄严肃穆的王宫治朝被奴隶们包围了,而且是两千人有余, 别说这两千来人比现在殿中的虎贲军高出一百倍还有余, 便算是那些拉肚子的虎贲军全都加起来, 也总计不到一千人。
诸侯们可能未曾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被低等的奴隶团团包围。别说是各位诸侯了, 便是千算万算的太宰黑肩, 也从未将膳夫放在过眼中, 在这些贵族士大夫们的眼中, 膳夫只是下贱的奴隶,根本成不了大事。
其实祁律也是虚张声势, 宫廷之中的膳夫, 的确零零总总加起来两千三百余人, 但那只是“噱头”, 膳夫可不只是在膳房里做菜烧火的人才叫做膳夫, 还有负责种菜的, 养鱼的, 养鳖的, 养牛的,养鹿的,运送粮食进宫的等等,这些仆役也划分在膳夫的范畴之内。
所以这许多膳夫是没办法招集进宫的, 祁律能动用的,是本在宫中的膳夫, 包括亨人、凌人、酒人等等诸如此类的奴隶和小吏, 这些数目虽然没有两千那么多, 但也不老少,包围治朝大殿绰绰有余。
太宰黑肩看着祁律的笑容,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被炸开了,眯起眼目,低声说:“不可能……”
祁律笑着说:“怎么不可能?是训练有素的虎贲军不可能腹泻,还是在太宰眼中下等的赤脚奴隶不可能包围治朝?”
说起来,训练有素的虎贲军是怎么腹泻的?那还要归功于祁律,这个功劳谁也抢不走。
祁律利用自由进入膳房的便利条件,偷偷在虎贲军的膳食里面动了点手脚,当然也不是下毒,但是作为一个厨子,想要食客拉肚子,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关键祁律理膳还好吃,虎贲军们吃的那叫一个香甜无比。
而在这件事情上,祁律之所以如此便宜的给虎贲军“投毒”,还要说起虢公忌父。
那日夜里,虢公忌父看到太子林的移书,立刻便去找了祁律,其实他早就有一种感觉,太宰黑肩私下里躲着自己,起初他不知为什么,后来渐渐明白了。
虢公忌父与祁律碰头,他们虽手中有周八师,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周八师一旦出动,就算只是调动五十兵马,也会被太宰黑肩知晓,因此他们根本无法动用任何正规军,甚至是一兵一卒。
祁律听罢,并没有着急,反而提出了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策,只是需要虢公忌父帮忙而已。
祁律的计策,便是想给虎贲军“投毒”。虢公忌父常年在宫中走动,曾经受先王之命,教导过虎贲军,说白了就是给他们做“教官”。虽然虎贲军直接听令于太宰黑肩,但是虢公素日里与虎贲军的关系都不错。
虢公忌父便利用这个关系,将祁律做好的饭食送到了虎贲军,将士们一个个吃的油光满面,甚是欢心,于是今日一早便开始跑肚,一个个争抢着跑到井匽去腹泻,以至于太宰黑肩要用虎贲军的时候,士兵们还在奔赴井匽的路上,不停的往返着,根本没有办法听令。
另外一方面,除了给虎贲军下套之外,祁律还想动用宫中的仆役。
仆役多半是奴隶和俘虏组成,别说是在太宰黑肩的眼中,就是在其他人眼中,也是不入流的小喽啰,从来没人正眼看过他们一眼,调动宫中的仆役,根本不需要向日理万机的太宰黑肩禀报,太宰黑肩也不会起任何疑虑。
但是这些仆役的数量加起来,远远大过宫中虎贲军,虽说他们没有经过训练,也不会舞刀弄剑,但仆役们整日里做体力活混日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再加上数量可观,两个字——唬人!
你看,祁律笑眯眯的心想,太宰黑肩被唬住了罢?
祁律笑着说:“殿内虎贲只有二十人,而殿外膳夫两千人,太宰以为,您的虎贲军足以以一当百么?恐怕殿外的那些膳夫,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这里淹了罢?”
祁律如今这个样子,真可谓是“小人得志”,说话粗俗不堪,但是话糙理不糙。果然如此,两千膳夫对二十虎贲军,饶是虎贲军平日里吹嘘什么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可真到了以一当百的时候,那是万万不能。
太宰黑肩眯着眼睛,死死盯着调侃自己的祁律,声音沙哑到了极点,仿佛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说:“祁律!”
祁律又笑了笑,说:“敢问太宰,您为何看那般看不起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太宰黑肩思虑周密,步步为营,他收买了如今最大的霸主郑伯寤生,又将诸侯的兵马阻挡在洛师城外,控制住了宫中命脉虎贲军,甚至把手伸向了周八师,可谓是一手遮天,无人能及。
然而黑肩犯了两个极为低级的错误。
其一,他看不起祁律。从头到尾,太宰黑肩都有机会直接一刀宰了祁律,但是在太宰黑肩的眼中,祁律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卒子,甚至还调侃过祁律,让他进宫来理膳,足见他有多么看不起祁律,觉得祁律是个无关痛痒之人。
其二,他看不起祭牙。太宰黑肩找到祭牙谋害公孙子都,并不是因为他多看得起祭牙,而是因着他觉得祭牙是个甚么也不懂的恶霸纨绔,稍微一挑拨便会中计,上赶着帮助自己杀了公孙子都这个隐患。
但是黑肩哪里知道,祭牙的确是个小恶霸,但他心不坏,而且祭牙虽是祭相的亲侄子,却天生不是尔虞我诈的那块料,就如同祭牙所说,他连鸡都没杀过,更不敢杀人了!
平日里祭牙表面霸道,但从不拿人命开顽笑,那天黑肩找到祭牙,祭牙已然给吓傻了,口中说自己考虑考虑,回去之后第一时间就告知了公孙子都,把黑肩转头卖了,将黑肩的话如数说与公孙子都。
其实公孙子都早就料到黑肩会对自己动手,毕竟对于黑肩来说,自己是个隐患,而黑肩这个人,从来步步为营,绝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因此这些,公孙子都知道,在宫中的这些日子,黑肩绝对要暗害自己,但没成想竟然利用祭牙。
祭牙根本没有夜不能寐,眼底下的乌青是眉黛,往日里祭牙在老郑飞鹰走狗,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爱好,那便是给女子画眉,说起来好似个风流人物,其实祭牙真是单纯喜欢给女子“化妆”,他没少给自己姑姑郑姬画眉,所以祭牙和郑姬的感情亦很好。
祭牙找到了机会,终于还能展现自己的一技之长,果然这妆容一画出来,天衣无缝,黑肩根本没有看出端倪,再加上公孙子都悉心教导祭牙,祭牙把“台本”倒背如流,好一场郑国公族与卿族大战便拉开了序幕。
太宰黑肩目光幽幽的盯着祭牙和公孙子都,冷笑说:“好啊,我竟不知,郑国的公族与卿族,什么时候如此沆瀣一气了!”
公孙子都笑起来很随意,淡淡的说:“太宰如今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还能挑拨离间,子都佩服!佩服!”
祭牙也说:“你不必挑拨了,我又不傻,才不会听信于你!”
黑肩的确便是在挑拨,在这种危机时刻,黑肩还不忘了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但是公孙子都早已识破了黑肩的诡计,并没有中计。
王子狐一看这势头不对,连忙松开了太宰黑肩的脚踝,竟然爬到了太子林脚边,改为抱住太子林的脚踝,哭诉着说:“林儿!林儿,我是你叔叔啊!我是你叔父啊!我都是听信了黑肩那个佞臣的妄言!我是被黑肩言辞蛊惑的!”
太子林微微垂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王子狐。按上这身黑色的天子朝袍,他仿佛蜕变了一般,挑起唇角轻笑了一声,“嘭!”一脚将王子狐踹开。
“啊!”王子狐被踹的向后翻滚,“咕咚!”竟直接滚下了治朝大殿的台阶,滚到了殿中诸侯与使者的班位之间,诸侯和使者赶忙向四周散开,仿佛王子狐便是一只臭虫,人嫌狗不待见。
太子林挺拔而立,站在治朝的大殿高处,眯着眼睛,沉声说:“逆臣黑肩联合王子狐僭越谋反,寡人念在各位虎贲将士为我大周出生入死,且被蒙在鼓中,有捉拿立功者,既往不咎。”
他的话音一落,殿中二十虎贲军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太宰黑肩的亲随,虎贲军本就是精锐之师,而这二十人,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哪一个不是蒙受太宰的恩惠。
但是如今……
长眼睛的人都知道,太宰大势已去,但凡跟随太宰,只有死路一条,而太子林竟然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不可谓不仁厚。
虎贲士兵们眼睛里立刻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似乎都想要争抢这个头功,立刻“哗啦!”一声涌了上去。
“放开孤!!放开孤——”
“孤是王子!!”
“是先王次子!”
“放开孤,你们凭甚么抓孤!?”
这些虎贲军一拥而上,直接将王子狐压倒在地上,王子狐的冕旒蹦了出去,象征着天子地位的黑色朝袍被扯了下来,脸颊压在地上变了形,扭曲的惨叫着,而虎贲士兵浑似没听到一样,死死押解着王子狐。
反观太宰黑肩。
虽一众士兵冲上来,瞬间将太宰黑肩围在中间,然竟没有一个虎贲军敢冲上去真的对太宰黑肩动手。
他们只是围着,步履逡巡,面面相询,谁也拿不定主意,仿佛怕极了太宰。
纵使他已经从一个一手遮天的上位者,跌下神坛,沦为一个殿下囚徒,但竟没有一个虎贲士兵敢碰他,敢对他不敬。
黑肩并不会武艺,身材高挑甚至纤细,别说是任何一个虎贲士兵了,就连任何一个宫中苦力,都能将他直接扭送起来,黑肩却那样稳稳的站着,双手负在身后,眼眸中已经不见了惊慌失措,情势越是危机,他竟愈发的平稳下来。
黑肩的目光扫了一眼围在身边的亲信虎贲,那些虎贲似乎有些惧怕,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正在这时,虎贲军之后,一个身材高大,身披黑甲的武将走了出来,随着“踏踏踏”的脚步声,“嗤——”一声,高大武将引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搭在黑肩白皙脆弱的肩颈之畔。
诸侯与使者们看到这一幕,不由有些喟叹,昔日里的两位太子太傅,今日在朝堂之上,终于兵刃相向了。
那用冷剑架住黑肩脖颈之人,正是虢公忌父!
忌父的声音沙哑,仿佛一只艰涩的碾硙,冷声说:“黑肩,你枉顾先王嘱托,叛逆谋反,罪无可恕,可还有话好说?”
“呵……呵呵……”黑肩的喉咙滚动着,嗓子中慢慢的泄露出轻浅的笑声,似乎没有听到忌父的喝问,而是自说自话:“一个掌管水火之齐的小吏……”
他说着,目光落在祁律身上,无错,祁律的出身就是掌管水火的小吏,无论他以后身居什么位置,他的出身都无法磨灭,便好似说起郑国第一权臣祭仲,他的出身都是一个管理封疆树木的封人一样。说白了,在贵胄眼中,都难以登上大雅之堂,是他们一辈子的“污点”。
黑肩的目光一点点挪动着,又说:“两千上不得台面的奴隶膳夫……”
最后,黑肩将目光落在一身黑袍的太子林身上,沙哑的笑着:“还有一个……扶不起的太子,竟然破了我的金汤之局。”
“不得无礼!”虢公忌父呵斥一声。
黑肩的语气再嘲讽也没有了,他嘲讽祁律出身低,嘲讽膳夫是奴隶,亦嘲讽太子林上不得台面。
太子林眯着眼睛,凝望着太宰黑肩,说:“事到如今,你还有甚么发笑?”
黑肩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扶正自己的官帽。
这年头的官帽两畔,分别垂着一只玉做的充耳,充耳便是字面意思,其实就是塞在耳朵里的耳塞,只不过当时是玉做的,平日里好似装饰,卿大夫们空闲休憩的时候可以堵在耳朵里午歇,而上朝的时候,玉充耳垂在两颊旁边,如果左顾右盼,或者打瞌睡,玉充耳便会狠狠扇打脸面,也是礼仪的衡量之物。
黑肩伸手扶了扶头冠,白皙的手指夹住玉充耳,轻轻的捋顺,他的动作井井有条,不急不缓,充斥着一股贵胄的气质。无错,他是周公出身,周公旦第九世孙,生下来便是贵族,生下来便要继承周公之位,即使是输,也要输得……体体面面。
黑肩悠闲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袍,随即更是笑起来,笑得很欢愉,没有一点子失败者的落魄,最终把目光定在太子林的身上,幽幽的说:“黑肩为何不能发笑?黑肩很欢心啊,林儿长大了,是我……看走了眼。”
“当心!!”祁律突然大喊一声,却不是因为黑肩要偷袭太子林,而是黑肩话音一落,突然撞向虢公忌父的冷剑。
忌父吃了一惊,他的长剑搭在黑肩脖颈之上,脖颈如此脆弱,黑肩却突然撞过来,看的出来是想要求死,忌父连忙向后撤开长剑,但是黑肩的速度很快,“嗤!”一声,是皮肉绽开的轻响,一捧鲜血直接喷将而出。
虢公忌父溅了一脸鲜血,他上过战场,与鲜血为伍,却从未被自己人溅过一身鲜血,唯独这种时候,他才突然感觉到,原来鲜血是热的,火辣辣的烫人。
太子林也吃了一惊,立刻沉声说:“医官!传医官!”
医官上士火急火燎的冲入大殿,新王登基,太宰血溅当场,殿外还围着乌央乌央的膳夫奴隶,饶是医官乃是宫中老臣,也从未见过这等大仗势,不敢多问,冲过来跪在地上,赶紧给黑肩止血。
虢公反应迅捷,祁律大喊一声,他已经警戒快速撤剑,黑肩脖颈处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虽然狰狞,但是伤口不深。医官迅速给黑肩止血包扎,狠狠松了一口气,说:“回禀天子,太宰的伤势已然无碍。”
太子林眯着眼睛,脸色黑的密布着乌云,嗓音冰冷的说:“带下去,废除罪臣黑肩太宰一职,罢免黑肩周公爵位,即日关入圄犴。”
“敬诺!”虢公忌父拱手,立刻让虎贲军将黑肩架起来,带出治朝大殿。
王子狐眼看着地上全是鲜血,吓得哆哆嗦嗦,面无人色,他这些日子本就不舒服,跑肚再加上体虚,“咕咚”一声,眼睛一翻,也是省事儿,直接昏厥了过去。
太子林摆手说:“一并带下去。”
“敬诺!”
虎贲军冲上来,将昏厥的王子狐也拖下了大殿,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只剩下殿中鲜血一片,太子林漆黑色的朝袍也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红,只不过那殷红陷入了漆黑之中,并不如何扎眼。
太子林站在大殿之上,目光一点点的扫视着在场诸侯与使者,他的目光比进入大殿的时候更加平静了,嗓音低沉的说:“废太宰黑肩,与王子狐僭越谋反,已然被寡人拿下,再有谋逆之人,一并当诛。”
诸侯使者们不敢出声,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候,“轰!”一声,殿门再次打开,有人从外面急匆匆开入殿中,众人定眼一看,原是“姗姗来迟”的齐公!
如今的齐国国君,侯爵爵位,乃是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老爹,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齐僖公,齐侯禄甫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小豆包公子,公子小白在左,公子纠在右,小大人一般走了进来。
齐侯禄甫进入殿内,立刻行此大礼,直接拜倒在地,恭敬的说:“禄甫拜见我王!我齐国队伍遭受佞臣黑肩伏击,幸得郑国大行暗中相助,这才得以生还,来见我王啊!”
公孙子都日前答应了帮忙去找齐国的队伍,但是一直没有消息,他假死之后,一来安抚了黑肩的野心,二来也能抽身去找齐国的队伍。
如今齐国终于在太子林登基之时赶来,他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立刻跪下来,再次叩首,说:“我王乃先王长孙,国之正统,顺应天意,理应即位,诸位国君,事到如今,难道还不拜见新天子么?”
如今这个时候,虽群雄并起,但是多半的国家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地盘子,唯独有两个比较强胜的国家,其一是郑国,霸主中的霸主,其二便是齐国。
齐僖公禄甫在位的时候,为他的儿子齐桓公奠定下了称霸的牢固基础,如今的齐国已经是强国行列,郑伯寤生又不在当场,齐侯禄甫一开口,其他国君也要掂量掂量。
左右王子狐已经没什么气候,太宰也被拉下马背,如今的正统血脉只剩下太子林,平日里多有不服太子林之人,今日也目睹了太子林上位的整个过程,心中都是咂舌,没想到优柔寡断妇人之人的太子,竟给雷厉风行的太宰黑肩来了一个下马威!
诸侯们看到这场面,又有齐侯禄甫带头,立刻纷纷下跪,叩首山呼:“恭贺天子即位,拜见我王!”
“恭贺天子即位——”
“拜见我王——”
一时间,治朝内外,充斥回荡着诸侯与卿大夫们的跪拜之声,就在这跪拜之声中,太子林一步步继续登上治朝的大殿,一直来到台矶的最高点,在象征天子的席位前便站定,双手慢慢展开,展开黑色的天子袖袍,稳稳坐了下来,这才说:“诸位国君与卿大夫,不必多礼。”
国君们与使者这才从地上站起来,重新坐入席中,他们坐入班位之中,看向大殿的上手,正好能看到殿中一捧鲜血,那是黑肩留下来的……
太子林,不,如今已经该改口称之为天子姬林。
周天子姬姓,但是并没有氏。之前说过,春秋时期,男子称氏不称姓,凡是贵族男子,都有自己的氏族,例如齐侯禄甫,姜姓、吕氏;又如郑伯寤生,姬姓,郑氏,但这一点在周天子和周公身上就是例外。
姓是区分大宗族用的,而氏是区分小宗族用的,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能明白为何周天子如此尊贵,却没有氏。周天子的姬姓,乃是最大的贵胄宗族,而周天子向下分封出去的诸侯,为了区别于大宗族才会改氏,为自己起一个氏,作为自己的小宗族象征。改氏这种事情,并没有太多的规矩,大多使用分封的土地,或者干脆用分封的头衔等等为氏族名称。
因着这些,周天子只有姓,却没有氏。如今的新天子,姬姓,名林。
姬林坐在上手的位置,扫视着在场众人,他天生身材高,坐在天子席上,大有一种“像模像样”的感觉,声音低沉沉稳,淡淡的开口说:“今日安定叛贼,有两位功臣,其一乃是郑国大行人。”
公孙子都听到天子点名自己,立刻站起身来,恭敬的拱手:“子都不敢居功。子都身为天子仆从,只是尽忠职守,不敢怀有二心,因此子都做的,都是应该做的,不敢居功。”
公孙子都俊美又聪颖,为官这么多年,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更何况是见到了刚刚立威上位的新天子呢?
祭牙在旁边轻轻的“啧”了一声,心中十分不屑,瞧瞧,这谄媚的德行,简直丑陋不堪。
倘或姬林只是姬林,倘或姬林便是姬林,或许要轻信了公孙子都的言辞了。但不巧,姬林不只是姬林,他还曾经是一只小土狗。
如此一来,姬林自然知道,郑国其实保的不是自己,而是王子狐,只不过公孙子都心里承算比郑伯多一些,所以改投了姬林。
姬林心里明白这层关系,再者也是,郑国已经非常强盛,倘或再给郑国好处,岂非要翻到自己这个天子头上?
姬林淡淡的一笑,说:“郑国大行人谦虚了,郑国忠心耿耿,一片拳拳,寡人深受感动,当诸侯习学之楷模。”
姬林说完,便……没有了。
公孙子都本以为,按照常理,天子怎么也要褒奖自己一下,或者褒奖郑国一下,哪知道临时翻车,新天子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口头褒奖了一番,再没有更多。
公孙子都难得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尴尬,本站在原地等着褒奖,结果天子没了后话,他也只能讪讪的坐了下来。
他坐下来,身后的祭牙立刻稍微直起身体,避免充耳打到脸颊,看热闹似的说:“丢人了罢?”
公孙子都有些无奈,他的班位在前,倘或说话,只能回头,回头的动作实在太大,恐怕令人口舌,说郑国不敬天子,所以只好容忍着祭牙的“嘲讽”。
天子一反常态,没有巴结强大的郑国,两片嘴皮子一碰,口头表扬了一下郑国便完了,这举动让诸侯和使者们都有些吃惊。
别说诸侯和使者了,就是祁律也有些吃惊,按照祁律对姬林的了解,姬林应该是一个被宠爱长大,爷爷宠着,叔叔拱着,师父温和,朝臣奉承的贵族子弟,因此在姬林眼里,没有太坏的人,端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是如今,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开口竟然如此有承算,倒是让祁律惊讶不已。
他哪里知道,姬林日前的确是一个泡在蜜罐子里的贵族子弟,但一朝变成土狗,已经经历过很多苦辣。且郑国的所作所为,姬林恰好看在眼中,又怎么可能助长郑国的气焰呢。
姬林只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但他并不傻,相反的,还很聪明睿智,一点便透。
姬林说完,众人开始等着第二个被褒奖之人。
第一个褒奖的,是高高在上的郑国,只是口头奖励了一下,这第二个被褒奖的人,不知要被怎么糊弄过去,诸侯心里怕都是如此想法。
便听天子突然轻笑了出声,姬林本就俊美,再加之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天子的朝袍华美,衬托他高大的身材,俊美的容颜,还有贵胄的气场,姬林再一笑起来,恐怕要让整个洛师城中的女子为之倾倒了。
姬林的笑容直达眼底,并不是假笑,也不是冷笑,目光在人群中一转,直接落在了祁律身上,掷地有声的说:“这第二位,便是郑国的祁少庶子。”
祁律被点名,其实也不算突然,因为膳夫的事情,还有虎贲军的事情,都是他出谋划策,而且出人出力。如果没有祁律的“锦囊妙计”,没有祁律的“剑走偏锋”,恐怕依照当时人的“迂腐程度”,是无法破除黑肩的金汤之局。
祁律被点了名字,脸上也没见太多的喜悦,站起身来拱手:“天子厚爱,律受之有愧。”
姬林却说:“若无祁少庶子,便无今日之寡人。”
他这一句话下去,朝中登时再次陷入一片哗然,众人本以为天子只是说说,又是口头褒奖一番,哪知道一开口分量如此之重。
祁律也有点吃惊,因着天子这一开口,几乎把祁律捧成了今日之主角,那风头简直羡煞旁人。
姬林不给祁律低调的机会,又说:“祁少庶子有勇有谋,临危不惧,护卫寡人之安危,又谋划策,破除黑肩之诡计,少庶子恩情,寡人……永世不忘。”
祁律险些给新天子跪了,虽自己的确出了力气,但是新天子这个眼神,这个语气,这个说辞,让祁律都有一种错觉——他可能暗恋我。
不然为何如此殷勤?
其实祁律不知道,姬林说的不只是黑肩叛乱的事情,还有小土狗的事情,如果没有祁律,姬林也不可能回到洛师,所以姬林的确要感谢祁律,不过在祁律这个不明情况的人听来,天子的言辞的确有些暧昧。
姬林并未说完,还有后话,他慢慢站起身来,丝绸的黑袍之下,肌肉微微隆起,一步步从治朝的天子席位上走下来,竟然亲自来到了班位之间,微微弯下腰来,向祁律伸出宽大的手掌,嗓音低沉的说:“寡人不幸,失去了一位授业恩师,如今想要再拜一位师傅,不知祁少庶子意下如何?”
天子要拜祁律为太傅!
纵观整个历史,别说是身为天子太傅,就是太子太傅,那也要德才兼备,不只是有学问,出身也要好,可谓是千挑万选,那程度堪比选秀。
而祁律呢?
祁律只是一个在郑国掌管水火,出身膳房的小吏,还传说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吏勾引了祭相的妹妹,而如今,新天子想要拜这个出身低微,没有身份的小吏为师。
祁律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俯下身来,面带微笑,毫无自觉,展露着自己俊美笑颜的新天子。他伸出手来在自己面前,活脱脱童话故事里的白马王子,在邀请公主跳舞。
祁律眼皮一跳,目光左右看了看,果然,各国诸侯和卿大夫们皆在窃窃私语,那股酸劲儿,恨不能扑面而来,狠狠拍打着祁律的脸颊。
祁律做官,因为做官有肉吃……
他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从没想过要平步青云,肉够吃了便可以,没想到一步走“错”,天子却让自己当他的老师!
这时候的太傅,可不只是一个空空的官职,而是有实打实权利的职位。
西周时期,太傅起初由周公旦担任,也就是黑肩的直系老祖宗,周公旦在历史上的贡献可圈可点,已经被划分为圣人的圈子,可见周公旦担任的太傅一职有多么神圣。
不止如此,太傅还掌管着周王室的礼仪与律法制度,有权利修改颁布律法,权力可谓滔天!
就因着太傅的权利实在太过滔天巨大,所以到了汉武帝时期,才会触动了外戚党羽的利益,引起窦太后的极度不满,汉武帝无奈之下,架空了太傅一职,后世的太傅职位才会变得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祁律不是不敢把手放在姬林的手里,他是不能,因为怕被那些诸侯和士大夫们酸气,恐怕要酸中毒。
祁律赶紧低头,看似十分恭敬的说:“王上,律出身低微,实在……”
他的话还未说完,已经被姬林强硬的打断,别看姬林年纪轻轻,看似是个大男孩小鲜肉,但他身材高大,而且又是武将出身,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强硬的握住祁律的手,轻轻一用力。
祁律一个踉跄,就被姬林一把拽了起来,差点直接栽在新天子的怀里。不等他拒绝,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姬林握着手,步上治朝台矶,来到了天子席位之间。
祁律稍微抽了一下手,但姬林握的死紧,祁律没能把手抽回来,便听姬林已经说:“我大周有祁太傅如此忠心耿耿之师,寡人有祁太傅如此足智多谋之师,实乃寡人之幸,实乃大周之幸!”
诸侯面面相觑,按理来说,周公黑肩罢免了太傅职位,总该轮到其他诸侯头顶上罢?就算不是诸侯,也应该是祭仲这样的国相头顶上罢?哪知道到煮熟的鸭子,飞了!
有人一步登天,有人胃里发酸,诸侯面面相觑。
齐侯禄甫一看这场面,立刻微笑的拱手说:“祁太傅忠心耿耿,足智多谋,我等之幸,大周之幸,禄甫恭贺我王!”
祁律眼皮直跳,没成想齐侯禄甫竟是如此会见人下菜碟之人,左右逢源简直满分,怪不得齐国在诸侯之间如此强盛,不是没道理的。
齐侯打头,公孙子都眼看着新天子心意已决,而且属于牛顽的类型,怕是多说只会惹怒天子不快,当即也拱手说:“子都恭贺我王!”
祭牙不明所以,不过听说兄长做了太傅,好像官儿还挺大,立刻也欣喜的说:“祭牙恭贺我王!”
拍马屁好像成为了流行趋势,其余诸侯就是再酸,也只能把酸水吞回肚子里。
反倒是祁律,着实无奈,说句大实话,自己真的不想当太傅啊,太傅多累,天天尔虞我诈,操不完的心,很可能会少白头,还不如让祁律做一个膳夫上士,在膳房里做老大。
但是祁律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自己这时候再推诿拒绝,那在诸侯们眼里,就是好大一朵白莲花,反而像是炫耀一般,让诸侯们牙根儿更加痒痒。
祁律无奈,只好拱手说:“律……拜谢王恩。”
姬林见到祁律终于首肯,立刻又笑了起来,笑得祁律头皮发麻,也干笑了一声。
确定了太傅之后,姬林又说:“今日辛苦各位国君与卿大夫,晚间还有筵席,请诸位赏脸,如今便散了罢。”
新天子散朝,众人松了口气,祁律也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候,姬林却说:“太傅与寡人来。”
祁律:“……”
姬林这最后一句话,虽声音不大,但是诸侯和卿大夫们都支棱着耳朵,捕捉着风吹草动,姬林这话一出,大家伙儿又开始酸了,祁律觉着,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狐狸精!
众人纷纷从班位上离开治朝大殿,祭牙不愧是个傻白甜,特别欢心的跑过来,说:“兄长!你与天子,何时候这般亲厚了?”
祁律干笑一声,心说,你问得好,我也有此一问,我与新天子何时这般亲厚?我自己怎么不知?
公孙子都淡淡的说:“晚间还有筵席,子都便先回馆驿了,晚宴之时,子都再为太傅敬酒。”
说罢了,转头对祭牙说:“怎么,不舍得走?回去擦擦你的眉黛。”
祭牙冷哼一声,说:“眉黛怎么了?你瞧不起眉黛?若没有这眉黛,黑肩能信么?我瞧你这眉毛又黑又细的,怕不是也画了眉黛,让我试试!”
祭牙说着,竟是扑过去抱住公孙子都的脸,用手蹭他的眉毛。
的确,公孙子都的眉毛很黑,而且修理的很有型,其实他的眉毛并不细,只是放在这张脸上显得异常俊美,就有一种远山眉黛的错觉。
公孙子都没成想他突然扑过来,赶紧张手接住,若不是如此,两个人非要倒在地上不可。
祁律眼皮一跳,怎么突然觉得自己的弟亲,动作有点辣眼睛呢?
“太傅,您这面请。”寺人很快前来,为祁律导路。
祁律跟随着寺人,从治朝大殿外面绕过去,一路往南前进,穿过路门,很快就到达了最南面的燕朝。
燕朝,顾名思义,是天子燕歇的地方,后面是就寝的路寝宫,前面也有处理宗族事物的地方,有的时候天子也会在这里召见卿大夫议事。
但倘或是朝议一类,人数众多,或比较庄严肃穆的事情,便会拿到治朝去议事。因着这些,能够进入燕朝议事的卿大夫,必然是那种很得天子信任之人。
祁律跟着寺人,“低眉顺眼”,一点儿也没有刚刚高升,跃过龙门的嚣张气焰,反而越发的亲和起来,走进燕朝的路寝宫,从宾阶入殿内。
只见路寝殿的大堂之内,新天子姬林一身黑色长袍,虽同是黑色长袍,但已然不同于之前的天子朝袍,去掉了繁琐的天子冕旒,另换了一身象征着周天子威严的黑色衣裳。
姬林背着身,负着手,长身而立在大堂的东序墙边,似乎在悠闲的欣赏挂在东序墙壁上的弓与戈。
“天子。”寺人引导着祁律走进来,便恭敬的说:“太傅谒见。”
姬林淡淡的“嗯”了一声,嗓音深沉之中带着一丝丝的磁性,加之高大的背影,犹如硙硙即即之高山,愣是透露出一种高不可攀的威严气息。
便听姬林淡淡的说:“退下罢。”
“小臣敬诺。”寺人赶紧应声,听说新天子上任三把火,竟然平定了太宰黑肩的叛乱,寺人只不过一个小臣,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儿,赶紧恭敬的应声,退出了路寝宫的殿外。
等寺人一退出去,跫音刚刚远去,便见刚才还巍峨不可侵犯的天子姬林,突然转过头来,还向外看了一眼,随即大跨步来到祁律身边,一把拉住祁律的手。不知是不是祁律的错觉,只觉姬林笑的活脱脱像只二哈。
姬林抓住祁律,把人拉进大堂之中,笑着说:“太傅,方才在治朝,寡人表现可好?”
祁律:“……”
无错,刚才在治朝大殿的种种,都是祁律与姬林提前“排练”好的,恐怕出现甚么差池,所以祁律与姬林早就彩排了两三次。
只不过始终还是出现了一点点差错,那便是……
祁律无奈的说:“天子,律身份实在卑微,普天之下,有那么多诸侯卿大夫,能人异士比比皆是,还请天子另立太傅。”
姬林听他这般说,脸上二哈一般的笑容立刻收敛,一霎那严肃起来,仿佛是分水岭,笑起来炙热如火,沉下脸的时候则是冷若冰霜。
祁律还以为自己的口气令天子不快了,心中反思着自己,却听姬林嗓音低沉的说:“旁人不要,寡人只要太傅一人。”
“梆梆!”一瞬间祁律只感觉心口猛跳,怎么听天子这口气,又像是在和自己告白呢?
只不过祁律观姬林之面容坦荡荡,毫无猥亵与龌龊之意,别提猥亵龌龊了,那表情简直是真情实意,让人自惭形秽。
祁律咳嗽了一声,说:“天子……”
哪知道姬林突然抬起手来,食指中指并拢,竟压在祁律的唇上,轻轻一点,说:“太傅万勿多说,寡人心意已决,况天子旨意已下,这当是寡人即位以来,第一道旨意,岂有出尔反尔,收回成命之理?”
祁律一听,头大!一个头两个大,因着姬林说的是对的,这天底下,最不能出尔反尔的是谁?不是各国诸侯,因为诸侯的嘴是鸟嘴,说话从来不算数,他们会盟只是摆摆样子,盟约一撕,爱谁谁。唯独一朝天子不能说话不算数,一言堪比九鼎,否则如何能平天下?
祁律突然觉得,这个姬林其实挺聪明的,这先斩后奏何其果决,果然……是个天子的料子。
祁律当真无奈,倘或是让旁人当太傅,恨不能抢破头,偏偏给祁律当太傅,他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
姬林笑了起来,冰霜瞬间融化,眼神瞥了一眼祁律,幽幽的说:“寡人以为,太傅若是思忖着如何拒绝寡人,还不若多多思忖,一会子天子宴席上,该如何应付敬酒的诸侯罢。”
祁律:“……”心口好像中了一箭。
姬林说道无错,祁律可是一步登天,今日太子林即位,也只是从储君,变成了“真君”,只是往前迈了一个台矶而已。而祁律呢?祁律从小吏到少庶子,已经是“连升三级”了,又从少庶子突然一跃成为了天子太傅,这其中不是三级,三十级都压不住。说白了,祁律便是新天子跟前的大红人,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旁人能不巴结他么?
一会子的宴席,祁律已经遥想到了,恐怕喝酒会喝到吐……
夜色一点点吞食着偌大的王宫,天子宴席在治朝大堂如约举行,各国诸侯与卿大夫们纷纷赴宴。
祁律已经换上了一身太傅的官袍,他从未穿过如此“繁文缛节”的官服,腰上系着玉带,把祁律本就挺拔的腰身衬托的更加挺拔。同时,也把祁律本就纤细的身材衬托的更加纤细,用祭牙的话说,兄长的腰看起来像柳条子一样!
祁律怀疑,祭牙调戏了自己……
祭牙好不容易见到了祁律,天子即位之后,群臣尽数散去,唯独姬林把祁律给叫到了路寝宫,也不知道商议甚么,一直没回馆驿,直到筵席上,祭牙才遇到了祁律。
首先是新天子姬林说一些幸酒的言辞,很快宴席开始,诸侯和卿大夫们便可以自由行动了,虽这个年代是分餐制,一人一份,但是敬酒是少不得的,自然要离开席位,四处走动。
祭牙找到机会,拉着祁律上下的打量,笑着说:“兄长,你这身真中看!”
公孙子都也走了过来,对祁律拱手说:“恭贺祁太傅高升,祁太傅今非昔比,往后必然无可限量。”
祁律也对公孙子都拱手说:“公孙大行人言重了。”
祭牙见到公孙子都,把他挤开,说:“我还没说完话呢,你先一边去候着。”
公孙子都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祭牙又拉着祁律说:“兄长,如今你做了天子太傅,是否便不能与我回老郑城去了?”
祭牙是问到了点子上,当然不能。
而且打死祁律,祁律也不可能回去。一方面是郑姬的事情,祁律有意避嫌,另外一方面便是天子的问题了。郑伯寤生扶持王子狐,结果王子狐被祁律狠狠阴了一把,虽这件事情上,公孙子都有功,所以姬林不打算拿郑伯开刀,但郑伯心里头肯定不欢心,祁律若是回到了郑国,说不准郑伯一个不留神,直接将他大卸八块了。
眼看着祭牙希冀的眼神,祁律没办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刚要说话,便听一个笑声说:“祁太傅,孤有礼了。”
祁律心说,来了。
宴席开始,想要和祁律攀关系,打好关系的人终于来了,转头一看,这第一个人勉强算是“友军”。
乃是东方第一大国,齐国的国君,齐侯禄甫。
齐侯身后还跟着两个小豆包,自然是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了,公子小白依然伸手揪着公子纠的衣袍,似乎生怕走丢了一样,小大人似的走了过来。
齐侯是侯爵,而祁律身上根本没有爵位,祁律便是再不想应酬,也要应酬起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立刻拱手说:“齐公折煞律了,齐公有礼。”
齐侯看起来是个极其温和的人,但这个世道上,哪个国君能是个温和的人?春秋时期赫赫有名的仁义之君,也就是春秋五霸之中的宋襄公兹甫,大家都传说他是春秋时期最另类的仁义之君。大名鼎鼎泓水之战,宋襄公亲自督战,见到楚军正在过河,他的兄长公子目夷劝说,楚军人多,我们人少,趁着他们还没过河,应该突袭击破,结果宋襄公说不行不行,我们是仁义之师,不能趁人不备,可想而知,泓水之战宋襄公大败。就是这样的仁义之君,其实也只是表面仁义,实则切开不是只黑的,而且是“馊”的,宋襄公想要成为齐桓公第二,接替齐桓公的霸业,但是他没有齐桓公声望高,说话没人搭理,怎么办呢?他干脆抓了一个小国的国君,当做祭品,祭了水神。
由此可见,春秋时期哪有什么仁义的国君,仁义的国君和心狠手辣的国君,其实就差一张脸皮。他笑的时候,便是仁义的国君,温柔又善良,他吊着脸子的时候,便是狠辣的国君,为了宏图霸业,可以“杀百儆一”。
相对比起来,祁律倒是觉得,姬林算是个温柔的天子了,好歹目前没有被养歪。
齐侯禄甫面上带着亲和的笑容,他年纪不算大,在一众国君之中可谓是风度翩翩,亲切的握住祁律的手,一见如故的说:“禄甫常听小儿说起祁太傅,若是这些日子没有祁太傅的收留,禄甫的两个犬子怕是便要就此殒身了,祁太傅不只是忠心耿耿,对我们大周一片赤诚,更是我齐国之恩人,如此大恩大德,禄甫当真是无以回报啊!”
祁律一听,差点子没给齐侯夸得腿软,倘或祁律是个不禁夸的人,恐怕此时此刻已经被齐侯给吹上天去了。但是祁律心里明镜一般,自己有几把刷子自己难道不清楚?齐侯若是夸赞自己的厨艺,祁律也就当之无愧了,至于其他的么……
祁律心里吐槽着齐侯,没想到一国之君拍起马屁来,竟也溜溜儿的,一套接一套,但是脸子上给足了面子,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齐公言重了,两位公子聪明伶俐,倘或没有律,定然亦能安然无恙的到达洛师。”
齐侯并不理会祁律的“谦虚”,抓住祁律的手跟见了亲人一样,并不放开,又说:“禄甫见祁太傅如此面善,真是恨不能早些认识祁太傅,听说太傅已然认了孤两个不成才的儿子为义子,不若这样……孤在这里,与祁太傅约为兄弟,如何?”
祁律:“……”
祁律知道,古代人都喜欢拜把子,其实这和他们的宗族观念有关系,并不像现代人理解的那样,拜个把子就是拜个把子。他们约为兄弟是很“神圣”的事情,从此以后便是一家人,那是要遵守一家人的规矩的。
所以祁律至今为止,只和祭牙拜了把子,什么公孙子都啊,什么天子啊,都敬谢不敏了。
至于这个齐侯,若说起来,他和公孙子都怕是“一丘之貉”,笑的好看,内里心脏。
祁律笑了笑,不着痕迹的拒绝着,说:“律乃是小吏出身,实在卑微的紧,齐公高贵,如何能与律这等粗人为伍,律实在惶恐啊。”
“诶!”齐侯还想拉拢祁律,哪知道旁边有人经过,“嘭!”的撞了一下祁律的肩膀,并不是没看清,反而是故意撞的。
祁律手中端着酒杯,幸而羽觞耳杯里没有酒水,否则当真是要泼齐侯一身,那这罪过可就大了。
祁律一个踉跄,正巧撞在了一旁虢公忌父身上,忌父反应很快,一把揽住祁律,蹙眉说:“太傅,无事罢?”
“啧啧啧!”便听一个笑声,阴阳怪气的说:“我大周的治朝,甚么时候小吏也能跑出来参加筵席了?”
祁律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肘子抵在后心窝,差点没把心脏吐出来,简直是无妄之灾,回头一看,这人素不相识,也不知是谁,但是说话夹枪带棒的,那一股子酸味儿冲天而起。
祁律上下打量了那挑事之人,虽不认识,但从装束上也不难看出一二,这人的衣冠打扮与齐侯差不多等级,再加上他嚣张的态度,应该也是一国之君。
便听虢公忌父沉声说:“卫公请注意自己的言辞,祁太傅乃天子亲封之太傅。”
原来是卫国的国君?
卫国也是侯爵封国,姬姓,卫氏,从姓氏便能看得出来,卫侯是姬姓老人,也就是传说中大周最正统的贵族之后。
虽说齐国强大,但身处东面,并不姓姬,而是姜太公的后人,因此姓姜,在老贵族眼中他们都不是真正的贵族,而是一些“土豪”。
此时在位的卫国国君并无谥号。按理来说国君死后都会有谥号,但是这卫侯他没有谥号,为什么?答案很简单,他是废君,名不正言不顺,说起来也是大名鼎鼎。
谁让春秋时期,单单成语就出现了三百个,大名鼎鼎的人就像是洒在壁炉里的灰豆子,灰姑娘都要捡上一整晚。
此人便是春秋时期,第一个弑杀国君,且成功夺位的卫国现任国君州吁!
卫州吁在历史上根本没什么名声,但之所以说他大名鼎鼎,便是因为他开启了春秋时期“弑君”的先河,简直便是狼子野心之人的楷模。从他开始,宋国南宫长万一拳打死宋公,庆父谋夺鲁国国君之位,僭越之事比比皆是!
其实卫州吁现在还不能被称呼为卫侯,因为卫州吁杀了自己亲哥之后,正巧先王去世,所以还没有得到天子的正式受封,他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
卫州吁这一遭来洛师,并不是简简单单来为先王奔丧的,而是来请天子册封自己的。
卫州吁显然喝大了,脸色涨红,酒气上头,他这个人素来胆子便大,可谓是胆大包天,要不然也不会杀了自己的兄长僭越上位,在卫国之内,卫州吁就没什么好口碑,仿佛是破罐子破摔,如今见到了祁律,将一脸的不屑恨不能甩在祁律脸上。
祁律眯了眯眼睛,不过并没有计较的模样,特别的亲和,口中却说:“卫公子怕是眼神不好使,不知您口中的小吏,所指何人?”
卫州吁没事儿找茬,但是也没有明说祁律就是小吏,这会儿被祁律点名问出来,其实也不好开口。再有令卫州吁拱火的便是,祁律张口便是一句——卫公子。
谁不知道卫州吁现在是自封的卫侯?卫国都是他的,祁律却不给面子,狠狠戳在了卫州吁的痛楚上,简直不着痕迹的羞辱了卫州吁。
“你!”卫州吁举着酒杯,指着祁律,说:“你!你说甚么!?你再敢说一遍孤听听!?”
祁律微微一笑,说:“卫公子,宫中有医官上士,每年考核全都无错,医术应当是过硬的,要不然……请医官来为您医看医看耳疾?律观卫公子年纪轻轻,这耳朵不好,恐怕是肾亏无力导致的。”
“你!?”卫州吁没成想祁律真的再说了一边,不只是再说了一边,而且还变着法子的挖苦自己。他气的脸色又红了两个度,手指打颤,使劲往前戳过去,已经不是虚指,而是直接点了过去。
嘭!
卫州吁狠狠的戳了过去,然而并没有戳到祁律的肩膀上,而是戳到了一个很结实的物什上,定眼一看,一片黑色。
一抹黑色的衣摆突然走过来,有人挡在祁律面前,正好挡住了卫州吁指人的动作,卫州吁本想去推祁律的,正好推在那抹黑衣的胸口上。
卫州吁定眼一看,涨红的脸色慢慢褪色,眼眸越缩越小,眼白越阔越大,嗓子哆嗦着说:“天天天……天子?!”
无错,卫州吁的手指,正好点在姬林的胸口上,怪不得觉得结实,毕竟那胸肌不是吹的。
姬林突然走过来,挡在祁律面前,其实他并非正巧路过,而是一直观察着这面儿。
开席之后,姬林身为天子,自然有很多国君首先过来敬酒天子,姬林的目光却一直跟随着祁律转来转去。祭牙拉扯祁律手的时候,姬林便皱起眉头,心中思忖着,从之前开始,祭牙这个恶霸便与寡人抢吃抢喝,还总是欺辱寡人,如今还要和寡人抢太傅?
后来齐侯又来了,虽齐侯的两个儿子的确可人,但齐侯这人老谋深算,也一直抓着祁律的手,一看便是想要拉拢祁律去齐国谋事。祁律一出场,“不战屈人之兵”,这可是兵家最厉害的战术,长眼睛的诸侯都想要拉拢祁律,祁律必然十分抢手,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姬林才先斩后奏,当朝给祁律了一个太傅的头衔,便是怕有人将祁律抢走。
祁律被祭牙和齐侯拉拉扯扯,天子已然很不欢心了,哪知道又跑来了一个卫州吁,突然撞了祁律一下,看样子便知道疼得很,祁律还扑进了虢公忌父的怀里,姬林当真是再也忍不住了。
姬林走过来,正好卫州吁想要对祁律动手,卫州吁一看,吓得魂儿都飞了,他虽然看不起祁律,但是胆子还没有大到对天子指指点点,关键他想要名正言顺的成为卫侯,还需要过了姬林这一关,倘或姬林不松口,卫州吁就只能做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天……天子,州吁……”卫州吁连话也说不出来,和刚才的嚣张判若两人。
姬林脸上挂着笑容,他的笑容却很森然,之前祁律觉得姬林是个二哈,其实没有错,因为二哈端正的时候,那面相也是威严又英俊的。
姬林抬起手来,“啪啪”掸了掸自己胸口本没有尘土的地方,那是刚才被卫州吁推中的地方,幽幽的说:“卫公子这是在聊甚么?不知寡人可不可以听一听?”
“没、没没……”卫州吁哆哆嗦嗦,也不敢造次。
卫州吁吃了瘪,一上来就指了天子,因此也不敢提起受封的事情,赶紧夹着尾巴逃走。
祁律拱手说:“多谢天子解围。”
姬林收敛了方才的情绪,转身对祁律微微一笑,声音低沉的很,说:“太傅放心,寡人定不会让旁人欺辱了太傅去。”
祁律:“……”天子您这个样子,旁人会以为咱们有一腿的。
果不其然,齐侯何其精明,看到姬林对祁律那个“袒护”的模样,眯了眯眼睛,一脸老谋深算的模样。
筵席才开始没多久,正在酣时,一个士兵突然跑进来,来到虢公忌父旁边,耳语了几句,虢公的脸色瞬间落了下来,黑成一片,阴沉的仿佛要下雨,他摆了摆手,示意士兵退下。
随即便来到姬林身边,因着祁律就在旁边,两个人正在说话,就听到虢公忌父用很小的声音说:“我王,罪臣黑肩……企图在狱中自尽。”
祁律吃了一惊,不过仔细一想,“企图”,说明并没有成功,起码是自尽未遂。
姬林眯了眯眼目,说:“现在如何?”
虢公忌父说:“医官已经施救,尚无性命之虞。因为罪臣企图自尽,圄犴之臣自作主张,给黑肩……戴上了枷锁。”
给一个曾经高高在上,做过太宰的人戴上枷锁,这恐怕是莫大的耻辱,但是黑肩企图自尽,若是没有天子的命令,罪臣直接死了,牢卒们也是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姬林的脸色同样难看,而且难看到了极点,他稍微沉吟了一下,说:“备车,寡人亲去圄犴。”
虢公忌父立刻拱手,说:“敬诺。”
虽然宴席才开始没多久,但是姬林还有要事,很快便同虢公忌父离开了宴席,承夜出了洛师王宫,往圄犴而去,祁律身为新官上任的太傅,则是留在筵席继续应酬,款待诸侯。
辎车粼粼,天子的车架很快停在圄犴门口。
圄犴昏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潮气,牢卒一看到天子亲临,连忙导路,引着姬林与虢公忌父一路往里,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牢狱。
牢狱旁边有重兵把守,还没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虢公忌父不由皱了皱眉。
黑暗中,圄犴的牢室内,地上阴湿着一片殷红,虽殷红已经慢慢凝固变黑,但不难看出来,方才血流量有多少。
曾经的太宰,如今的罪臣黑肩坐在地上,他的脖颈上戴着厚重的枷锁,双手铐在枷锁之内,目光很平静,微微抬头,看着昏暗牢室内,唯一的气窗。
虽如今是暮春,正是草长莺飞之时,然而圄犴外一片荒凉,别说是黄莺,便是连一片草叶子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方逼仄的黑夜。
黑肩的目光很平静,很平静,寂静的犹如一潭死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是伤口,裹了厚厚的伤布,殷红刺目的血水从伤布里面透出来,越是凝聚越多,但黑肩根本不在乎。
他满不在乎……
姬林走进去,虢公伸手搭着腰间佩剑,声音冰冷,并且沙哑的说:“罪臣黑肩,见到天子,为何不拜?”
黑肩没有反应,还是那样平静的看着气窗,似乎透过气窗看到了什么。他坐在地上,坐姿却依然挺拔,似乎忘不掉自己是周公之后的身份,即使流血,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苟,并没有拜见天子,反而没头没尾的说:“你是甚么时候,怀疑我的?”
这话显然是对虢公忌父说的。
虢公忌父的眉头稍微皱起了一些,呼吸也凝滞了一下,他似乎在忍耐什么,却还是开口了,沙哑的说:“在你提起……当年蒙受天子救命之恩之时。”
黑肩有了反应,不顾颈间的伤口,慢慢的回头。他记得,当时在路寝宫的太室之中,黑肩为了博取忌父的信任,他说起了当年还是太子的姬林,为了保护黑肩和忌父,把马匹让给他们,自己去引开敌军的事情。
黑肩乃是周公旦九世孙,尊贵无比,当时的事情在黑肩心里是一个污点,倘或他再思虑的周密一些,便不会被敌军偷袭,因着如此,这些年来,黑肩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件事情。
但那天不同,他在太室中,提起了当年的污点,而且还哭了。
黑肩本以为这能引起虢公的共鸣,万万没成想,却成了虢公怀疑他的导/火/索。
黑肩轻笑了一声,笑声何其沙哑,说:“是啊,是我……自作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姬林被黑肩无视了许久,听着他与虢公忌父叙旧,心里本就一撮的火焰,听到他提起当年的事情,心中的火焰更像是泼了油一般,他自认为对两位师傅是掏心挖肺,一片赤诚,从未想过是黑肩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如果不是祁律,这一刀必然致命!
姬林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般寒冷过,沙哑的说:“寡人问你,为何要叛变?”
“为何?”黑肩轻笑起来,语气十足傲慢,说:“因为你不配!不过一个黄口小儿,我大周百年基业,你凭甚么担得起?是凭你的优柔寡断,还是凭你的妇人之仁!?黑肩错了,黑肩果然错了,错就错在野心还是太小了,倘或黑肩的野心再大那么一点点,大那么一点子,不是扶持王子狐那个畜生,而是自己上位,你这黄口小儿,怕是已经一败涂地了!”
黑肩说着,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欢心,声音愈发的大,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枷锁“哐哐”发响。
虢公忌父呵斥着:“黑肩!退后!不得放肆!”
黑肩浑似没有听到忌父的话,仍然一步步逼近姬林,肆意的说:“我说的不对么?!你哪一点子配做天子?你担得起这个天下么?”
“嗤——!!”
是冷剑的铮鸣声,虢公忌父感觉腰间一轻,身上挂着的佩剑已经被姬林一把引了出来。
昏暗的牢室中银光一闪,仿佛要割裂这混沌的死寂,姬林手背青筋暴怒,死死握住长剑,剑尖点在黑肩的脖颈之上,一双眼目赤红,冷冷的说:“黑肩,你听好了……寡人,配得起这个天下。”
“是么?”黑肩淡淡的一笑。
姬林的手一直在抖,何止是手背上,藏在黑袍中的手臂同样盘踞着青筋,他并非害怕的颤抖,而是愤怒,被至亲背叛的愤怒。
姬林彻底被他触怒了,被他不痛不痒的轻视触怒了,声音却愈发平静下来,说:“好,既然你想死,寡人便成全你,待大父发丧之后,便赐你大辟。”
说完,“啪!”一声,姬林瞬间将长剑又插回虢公忌父的剑鞘中,一甩袖袍,步履如风,大步踏出了牢室。
等姬林大步离开,已然不见了人影,黑肩才突然一笑,用很轻的嗓音说:“谢天子……成全。”
虢公稍有迟疑,并没有立刻离开牢室,而是在昏暗中凝望着黑肩,说:“你这又是何苦?”
……
祁律在筵席上应酬一番,已经累得不轻,因着他头一天成为太傅,还没有下榻的宅邸,所以还是要出宫回到馆驿去休息的。
祁律登上辎车回到馆驿,本以为能休息放松一下子,那宴席之上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诸侯关系错综复杂,尔虞我诈,一个个能笑出花儿来,却不知在背地里捣什么鬼。
“少庶子!少庶子!”
“不对……太傅,太傅!”
祁律有些头疼,一回来便被人如此大声呼唤,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一个仆役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什么,急忙的说:“太傅!不好了,太傅豢养的狗子,这几日竟是一直未醒。”
“什么?”祁律吃了一惊,原那仆役怀里抱着的,便是祁律的狗儿子——狗蛋儿!
姬林恢复了原貌,已经从狗蛋儿身上脱离出去,变回了自己的模样,自从姬林变回去之后,小土狗便没有醒过来,这些日期祁律太忙了,一直将小土狗交给仆役来照顾,好不容易回来,竟听闻小土狗从未醒来。
祁律赶紧把狗儿子抱过来查看,呼吸很平稳,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是哪只狗睡觉,能睡这么长时间?
祁律着急的说:“看过医师了么?”
仆役说:“看过了,馆驿里的兽医都看过了!只是不好,怎么也不见醒!”
馆驿里有医师,也有专门给动物看病的兽医,不过一般都是给诸侯们的马匹看病,这次轮到给小土狗看病。
兽医说不出所以然来,小土狗就是不醒,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馆驿里的兽医束手无措,也只剩下宫中的兽医,倘或宫中的兽医还是束手无措,那便是无力回天了。
祁律心中着急,狗儿子这么多天没醒过来,已然不能再耽搁了,他立时就想要抱着狗儿子进宫,去让值班的兽医帮忙看看,但是如今已经夜了,宫门紧闭,没有急招,祁律这个太傅刚刚上任,也不能破坏规矩。
就在这时候……
“太傅!祁太傅。”一匹高头大马仰头嘶鸣,猛地停在馆驿门口,只见一高大男子从马上翻身跃下,动作非常迅捷,大跨步跑过来。
祁律一看,来人正是虢公忌父!
忌父见到祁律,说:“太傅,天子从圄犴回来,便大发雷霆,任是谁也劝不住……天子如今最听太傅的话儿,还请太傅进宫去,劝一劝罢。”
祁律知道姬林去了圄犴,因着罪臣黑肩在圄犴中“畏罪自尽”,没成想姬林去了一趟圄犴之后,竟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儿,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被黑肩编排了。
祁律眼眸一转,正巧了,自己要进宫去找兽医,天子正在发火,正好带着小土狗一并子进宫。
当下祁律没有耽搁,立刻抱着小土狗上了辎车,又快马加鞭的往王宫赶去。
祁律本想先去找兽医的,但是寺人太过贴心,祁律刚下车,寺人就火急火燎的逮住祁律,祁律也没有法子,只好抱着一只狗子去了路寝宫。
刚到路寝宫门口,并未看到天子雷霆之怒的砸东西,而是听到“唰唰”的声音,似乎是风声,又觉不像,定眼一看,原是有一人乘着月色,竟然大半夜的正在舞剑。
是天子姬林!
姬林一身黑色的袍子,还是之前筵席的那身,他去了一趟圄犴那种肮脏地儿,回来没有换衣裳,反而手执一把长剑,在月色下,仿佛一只猎鹰,黑色的衣袍咧咧生风,剑光犹如狂蛇,撕扯着混沌的黑暗,妄图将天地劈开。
祁律走过去,还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姬林喝的不是美酒,而是高浓度酒精呢!
姬林身行虽凌厉又灵动,但仔细一看,仿佛在打醉拳,不过祁律要承认,饶是姬林已然烂醉如泥,他这个俊美的面庞,再加上逆天的身材,还有飘逸的身姿,舞起剑来,仍然赏心悦目,原地出道罢……
祁律走过去,还未开口说话,姬林突然“当!!”一声,将长剑直接一甩,剑锋闪光,一瞬间划开一线,竟然直接剁在了路寝宫的大殿门上,剑身震颤,发出“嗡——”的巨响。
紧跟着姬林一个踉跄,似乎要倒。
祁律赶忙上前,伸手托住姬林,以免天子那张美艳绝伦的脸撞在地上破相。
姬林身材高大,借着祁律托住自己的动作,突然展开双手,将祁律紧紧的拥入怀中,一片炙热带着酒气,不知姬林是不是因为年轻,总之体温很高,对于祁律这种体温天生偏低的人来说,滚烫滚烫的。
“天子……”祁律说:“您饮醉了。”
姬林没有回答,并没有像普通的醉鬼一样扬言自己没醉,而是静静的拥着祁律,恨不能将他揉进怀中,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丝委屈,说:“太傅,为何寡人做了天子,反而没有做太子之时欢心、自在?那时候多欢心,寡人虽自幼没了父亲,但是大父慈祥温和,周公教导寡人礼义廉耻,虢公教导寡人习武射箭……现在呢?”
祁律淡淡的说:“因为王上在做太子的时候,有慈祥的大父保护,有严厉的师傅督促,如今王上即位,该是时候,督促、保护,为这个天下遮风挡雨了。”
姬林仿佛一只巨大的小奶狗,越发的拥紧祁律,鼻音沉重伴随着沙哑,轻轻的“嗯”了一声,又缓缓的说:“太傅会不会也离开寡人?不要林儿?会不会一辈子……在寡人身边。”
祁律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抬起手来,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姬林宽阔的后背。
……
头疼欲裂,胃里也不舒服,姬林感觉自己宿醉难当,在祁律轻柔的安抚下,很快陷入了沉睡。
然而这个沉睡并没有多久,只听到耳边有人在不停的说话,还伴随着“噌——噌——噌——”的拖拽声。
“吃什么长大的,不是说古人长得都很矮么?”
“沉死我了。”
“还非要把寺人都遣走,妈呀,拽不动了……”
姬林蹙了蹙眉,这个声音很耳熟,不正是祁律么?他慢慢睁开眼目,四周黑暗一片,还是夜里,还是路寝宫前的空地上,那把宝剑明晃晃的插在路寝宫的大殿门上。
姬林却眼睁睁的看着祁律一边吐槽,一边拽着一个俊美黑袍男子的胳膊,拖死狗子一样拖拽着,“噌——噌——噌——”的往路寝宫拽去,倘或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杀人灭口之后,准备埋尸呢!
而且这个被“灭口”的,还是刚刚即位的新天子!
“嗷呜!?”姬林一惊,什么酒气瞬间灰飞烟灭,一开口,竟是奶声奶气的狗叫声。
因着寺人都被遣走了,天子大发雷霆,旁人不敢触怒,唯恐避之不及,四周根本没人,祁律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又不能把天子直接丢在这里过夜,只好单枪匹马的把人拽回去。
祁律累的直接瘫坐在地上,甩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姬林整洁的黑袍被拽的乱七八糟,香肩半露,不止如此,黑袍卷起来,还露出一截腹肌来,差点子连人鱼线都漏了出来。
祁律呼呼喘着气,撇头一看,这让人羡慕嫉妒酸的腹肌。他的眼目又一转,左右无人,摸一把试试看,反正谁也不知道?
祁律说干就干,还是个行动派,立刻伸手在姬林的腹肌上戳了两下,似乎觉得有意思,一面戳,一面喃喃的,发自真心的感叹:“好硬啊!”
姬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祁律“非礼”,低头一看,肉肉的小爪子,弹弹的小爪垫。
这场景……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呢?
祁律突听一声奶里奶气的狗叫,抬头一看,还没去看兽医,小土狗竟然自己醒了?惊喜说:“儿子,你醒了?”
“嗷呜……”
姬林:不,寡人定然还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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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