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中

    宋亡元兴之后,中原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四派最为兴旺,人才辈出,在正道之中可说是一呼百应,而为数众多的中小帮派则一向唯丐帮马首是瞻。
    然而此次君山大会后,武林形势竟已为之大变。
    原本退守西域的明教以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崛起,先有天鹰教改旗回归,后有丐帮执盟属之礼,一干明教高层又同武当弟子谈笑风生,就连峨眉派灭绝师太那等出了名的脸硬心狠之人,态度竟也暧昧不明,至少绝不是往日里一见“邪魔外道”便要仗剑除魔的做派了。
    至于昆仑派……早在昆仑山中就被明教压得胆寒了。
    此来君山也不过是存了投机之心,若是明教大败他们自然少不得趁火打劫一番,可此时明教声势赫赫,凶名较从前更盛,他们哪里还敢再撩虎须。
    昆仑掌门白鹿子甚至在心中暗暗盼望明教就此大兴,最好将总坛也一并挪至中原繁华之地来,好还昆仑山一片朗朗乾坤,昭昭清天——“昆仑山上尚且轮不到昆仑派做主”这等嘲讽他们早已听得够了!
    因此任空智登门再如何诚恳地分说利害关系,晓以大义,白鹿子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绝不敢接他半点话头。
    他被一连两任强势的明教教主搓揉惯了,在本门琴棋剑的三绝功夫之外,唾面自干的养气功夫练得也颇到家,待空智暴跳如雷拂袖而去之时,犹能吩咐弟子们急急拿了西域土特产如皮毛葡萄干之流满满装了几大筐追上去相送。
    他座下爱徒何太冲此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忍辱负重的本领尚不及他师父十分之一,当下愤然开口道:“此人口出不逊,辱及师尊,为何还要送他东西?”
    白鹿子本正在捻须自得中,见爱徒发问,也不气恼,遂细细同他解说“特产”与“土特产”之详细区别。
    后者俱是些不太值钱的货色,却千里携来,足表心意,便是空智怒而毁之亦不心疼,若将来少林寺翻过盘来,还能借此表白昆仑派一向不重外物的操守。
    而真正的西域特产诸如贵重的香料宝石之类却是决计不能相赠的,万一被明教探子查到,按个“少林党”的名头,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白鹿子如此殚精竭虑曲折地示好明教,无奈明教此时掌管情报的青翼蝠王韦一笑却是个直来直往的豪爽汉子,并不能理解这等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在翌日的明教高层会议中,韦一笑一掌将昆仑派的情报拍在桌上,怒道:“昆仑派好大的狗胆,竟敢同少林勾结!教主,要不要传令留守光明顶的弟兄们……”他恶狠狠地做了一个挥刀斩落的手势,方续道:“……斩草除根!”
    白眉鹰王殷天正更是曾经跟着阳顶天将昆仑派来回碾压过多次的狠人,从来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当下冷笑一声,起身拱手道:“教主,待我去将白鹿子那老儿擒来跟您磕头赔罪罢。”
    五行旗使立时哄然应诺,纷纷争着要去将昆仑派这等“非但不投降,还胆敢还击”的出头椽子打烂。
    杨逍坐在左首第一位,听他们在底下吵吵嚷嚷,只觉心力交瘁,便是他还有个杨贵妃……不是,杨左相的野望,却也觉得快要带不动这群明明有脑子却只拿来当摆设的“开国侯”了。
    须知此时参与君山大会的上千武林豪杰中,唯有少林寺众人愤然离去,空智临行前更当众放言少林誓要除魔卫道,与明教不死不休。
    然而这等激烈逼人站队的手段之下,除了寥寥几个江湖散人之外,竟再无一人相随,少林寺千载威名一朝扫地,空智气得当场又多呕了几口血,才由弟子们负着匆匆走了。
    ——少林寺众人并不知道他们是第一拨,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拨服下了“悲酥清风”汤药版解药的人。
    其余各派或如武当派这样早已得了解药却密不外传的,或如崆峒派华山派这般早已对少林颐指气使心存不满的,或慑于明教威势凶名不敢作声,倒另有一大半人是明哲保身,只想看看少林寺众人试药效果如何的。
    多方作用之下方有了如今的大好开局。
    若今后还是这样一言不合便要灭人满门的做派,旁人只会觉得明教气量狭小,不足以成事。
    杨逍自知威望资历尚无法压制这群人,正思忖间,却听上首叶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需如此。”
    她语调冷淡,声音也并不如何响亮,但这话一出,满帐嘈杂却戛然而止,众人一起收了声,朝上首看去。
    “昆仑小事,不足为意。”叶燃一语将此事揭过,抬眼看向韦一笑,道:“蝠王辛苦些,多派人手跟紧了空智,务必要让他们活着进少林寺。”
    成昆此人最善挑拨离间,他被擒前一直为汝阳王府出谋划策,除了陈友谅,汝阳王府中应当也有继承他衣钵之人。
    他们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派人在中途截杀空智等人,而后将其栽赃到明教或武当头上。
    她早先已经提醒过宋远桥,武当自有后手预备着,而明教却是必须要将此事担起来的。
    韦一笑心念电转,立时想明白了此中干系,当即抱拳道:“教主,我亲自去罢!”
    叶燃不语,目光在众人面上逐一扫过。
    五行旗掌旗使要统管本旗教众,且武功境界不高,去了也未必能成事;
    韦一笑掌管暗门,每日里各路消息来往传递,均在他这里汇总,殷天正忙于天鹰旗改制整顿,都是脱不开身的人;
    杨逍范遥两人肩上事务比以上各人还要繁杂十倍有余……这么一看,明教高层中竟只剩一个黛绮丝还能抽得出身来。
    不由得眉头微皱。
    明教人手安排都是公开的,众人心里也都明镜似的,只是教主对黛绮丝向来要比别人娇惯些,遂一个个看天看地看别处,绝不开口去讨这嫌,黛绮丝自己却坐不住了,站起来请命道:“主上,让我去罢!”
    叶燃抬眼望向黛绮丝,见她娇美明艳的面容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略一迟疑,便点头道:“好,你去。”
    杨逍在一旁不由得焦急了起来,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瞥见对面范遥朝他轻轻摇了摇头,遂将满腹话语俱都吞了下去。
    没过多久趁大家各自往外走的机会,他快走几步,赶上范遥,一拍他肩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范遥淡淡道:“教主行事必有道理。”
    杨逍原本当他是知道什么内幕,结果听这话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道:“那死丫头功夫还能看,江湖经验却是半点没有,怎么就轮到她了……”又道:“不行,我去找教主。”
    转身欲走,被范遥一把拉住,道:“教主比你疼她。”
    杨逍愕然片刻,再一回想过往种种,竟觉得此话难以反驳,却又不肯认输,只得抓着范遥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范遥扫他一眼,摇了摇头,拔腿便走了。
    他虽不知叶燃到底做了什么安排,但肯定是不会让黛绮丝一个没怎么在外历练过的姑娘独自出门的。
    杨逍此前也不过是关心则乱,此时也想明白了过来。叶燃肯松口放黛绮丝出去,安全肯定不成问题,至于其他的……便是受点罪问题也不大。
    遂恨恨地抹了把脸,继续投身于无尽的教务中去了。
    却说叶燃留下黛绮丝在帐中,又思索了片刻,这才让人叫了金九龄过来。
    金九龄当了二十年的六扇门总捕头,对各种鬼蜮伎俩、宵小手段十分精通,论起江湖经验来,明教上上下下有一个算一个,加在一起都不如他。
    这些日子她冷眼看下来,外门的事务一个韩千叶已经足以打理妥当,也是时候让金总捕头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了。
    金九龄也是聪明人。
    当日叶燃将他从大都带出来,问他志向的时候,他便隐晦表达了效忠之意。
    也因此跟着叶燃从朝廷六扇门总捕头,变成了明教外门门主。
    明教诸般动向他一直看得清清楚楚,越清楚便越心惊。
    这绝非一个传统的江湖帮派,目标也从来都不是“一统江湖”这等小事,而是直指那大都高高在上的至尊宝座。
    而以他混迹朝堂多年的眼光来看,这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原本也是颇有野心的人,只是元廷中凡是略高一些的位置向来不用汉人,所以他二十年下来也不过仍然是一个总捕头,日常行事间还要受汝阳王等蒙元贵族呼喝辖制,早熄了升迁的心。
    但托身在明教这数月以来,他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一颗心又再度火热起来了。
    所以叶燃此时再度询问他对未来的规划,在“外门门主”和“义军首领”中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这也在叶燃的意料之中,点了点头,令他先同黛绮丝一道暗中护送少林寺众人归寺,再持教主手令往袁州去寻明教五散人中的彭莹玉彭和尚——这位有着丰富的反元起义经验,且尤其热爱四处点火,足以扶助金九龄度过最初的阶段。
    明教对各地起义军也都有暗中的资助,再往后,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
    金九龄点头应了,叶燃又嘱咐了他和黛绮丝两句,这才放两人走了。
    黛绮丝出了大帐,心事重重地在明教营地中来来回回绕了几圈,本欲去寻韩千叶,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便决然转头,直奔范遥住处去了。
    范遥因“臂伤未愈”,怕在人前露出破绽,把要事都带回自己帐中处理,这时正在挥毫批文,却忽见黛绮丝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自行掀开帐帘进来了。
    他眉头微皱,却见黛绮丝也不说话,只呆呆地坐在案前,心下忽地一动,试探着问道:“可是教主有事?”
    他这话一问出来,黛绮丝却像是被触到了什么开关一般突地跳了起来,大声道:“主上才不会有事!”
    说完才惊觉失言,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范遥听她这么说,心中突地一跳,却也知道眼前这位是小孩子脾气,遂按捺住焦急,并不追问,她既然特意前来寻自己,必定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不多时,便听黛绮丝又开了口。
    “主上方才问我,问我打算何时同韩郎拜堂成亲,说趁此时空闲可以先将日子定下来,又问我是喜欢临安风物还是大都繁华,又说绣工还是临安府的最好,鹰王在那里呆了许久,必定能替我请顶尖的绣娘……”
    “我瞧她样样都替我筹谋好了,却还是连笑也不笑一下的冷淡模样,心里好生难过……我去拉她手臂,她却闪开不让我碰,又说并不是嫌弃我,只是在练一门功夫,不能近人。”
    她越说声音越轻,及至后来竟多了一丝哽咽之意。
    “这事我不能同韩郎说,我哥他便是听了也不会懂,我只能来寻你了,范右使,主上她,她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是不是在,是不是在……交待后事?”
    她尚懵懵懂懂之时母亲便已去世,在关于母亲的零星的记忆碎片中,最清晰的是,病重在床的母亲拉着她的手,温柔而坚持地反复交待着什么。
    时隔多年,当时母亲说的话她早已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是离别的开始。
    是以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几乎是连自己也吓到了,吐出的声音细若游丝,范遥耳目聪敏,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执笔的手不知怎地抖了一抖,一大滴墨汁随之落在了卷宗之上,将那页纸污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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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妃开脑洞的功力丝毫不逊于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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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