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魏无羡指着洞内的一潭幽水,道:“血池就是这个。”
    魏无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能地预感到,这一次的相见,如无外因,恐怕也要以与云梦楼台上那一次相似的情形收场了。
    ——蓝忘机道:“阴气重重。”
    ——魏无羡道:“对,阴气很重,适合养邪。这儿是我用来‘养’一些没炼完的凶尸的。你猜底下沉着多少?”
    蓝景仪道:“我觉得……魏前辈,不大对劲。”
    他明知含光君对鬼道颇有微词,先前在云梦楼台还有意转开话题,这会儿却又反其道行之,甚至……显得有些刻意。
    ——他笑了笑,道:“说实话,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不过,池里的水闻起来越来越像血了。”
    ——不知是不是光线缘故,魏无羡的脸色格外苍白,那笑容看上去也隐隐有森然之意。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魏婴。”
    魏无羡的脸色再次变化,静默须臾,几乎是喟叹一般道:“……‘鬼道损身,更损心性’。”
    蓝忘机握紧了他的手,沉默了许久。
    ——蓝忘机道:“你当真,控制得住吗。”
    ——魏无羡道:“控制什么?你说温宁吗?当然没问题。你看,他都已经恢复神智了。”魏无羡得意地道:“史无前例的凶尸。”
    魏无羡注视着书中的“自己”。
    他在得意。
    唤醒了温宁的神智之后,不止有完成承诺的放松,还有得意。
    可他本来不应该为此得意。
    他虽然稍微扭转了温宁不幸的命运,可温宁本来也不该是受他驱使的凶尸。
    由此观照,他方才提起血池,甚至对“蓝忘机”说“你猜”,显然,也不是有意了。
    但正因如此……正因如此,他是真的,没有控制住、反倒被这急于求成的鬼道,影响了心志。
    ——蓝忘机道:“万一他再发狂,该当如何。”
    ——魏无羡道:“对付他发狂,我已经有经验了。他是我控制的,只要我没问题,他就不会出问题。”
    可若是“魏无羡”出问题了呢?
    金凌几乎要脱口而出。
    回顾十多年前的旧事,虽然还不知内情,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时的魏无羡,身上的确出现了某种“问题”。
    而此时此刻,“魏无羡”的回答却只有“不会”。
    可无论这个这个回答说得如何笃定,最终也是没有实现的。
    魏无羡感到喉咙一阵发涩。
    ——蓝忘机道:“如何保证。”
    ——魏无羡语气坚定地道:“不会。也不能。”
    确实是不能出问题的,被一再提到的穷奇道与不夜天,再到后来的乱葬岗围剿,已经充分证实了这问题带来的后果有多么惨烈。
    可再怎么“不能”,问题已经出了。
    魏无羡低声道:“蓝湛,‘你’相信‘我’了。”
    ——蓝忘机道:“你打算从今以后一直如此吗。”
    相信了他不会出问题,才转而问及日后的打算。
    蓝忘机揽住了他,没有回答。
    魏无羡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发狠一般道:“‘绝了’?确实绝了,怎么也不肯听劝。”
    ——魏无羡无奈地道:“蓝湛你这个人……真是绝了。本来我都调转话头了,你又拉回来。”
    蓝忘机涩然道:“没有。”
    他道:“不是‘你’的错。”
    问题并不是出在“魏无羡”身上。
    沉默片刻,魏无羡道:“算了算了,咱俩都别纠结了,那个‘我’是个蠢货,‘你’又不会劝人。本来也是外忧内患焦头烂额,两个笨蛋能把话说开了才怪。”
    与他原本的预想不同,这场对话倒没有不欢而散,而是由于“魏无羡”伤势发作,不了了之。
    蓝景仪道:“魏前辈……是不想让含光君发现他的脉象吗?”
    金凌嘴动了动,把那句“废话”咽了回去。
    “蓝忘机”尚未捉到“魏无羡”手腕,“温情”带着“温宁”进洞,后者手上托着茶盘,腿上还挂着一个温苑。
    蓝景仪略微惊奇:“这个小朋友胆子还真挺大的啊!”
    不管怎么说,温先生现在可是死人啊,“皮肤一片死白”、“脖子上还能看到未擦干净的咒文”,如此明显,居然还敢抱他的腿!
    蓝思追:“……”
    沉默片刻,他道:“温先生虽然外表异于常人,但看到过温前辈与他抱头痛哭,即便是稚儿,大概也不会觉得吓人了。”
    蓝景仪想了想,道:“也是。”
    ——魏无羡抬起一条腿,把温苑提到空中晃了晃,道:“你们怎么进来了?这么快就哭完了?”
    ——温情恶狠狠地道:“你看我待会儿怎么让你哭!”虽是这么说,声音里却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温情走过来就是啪的一掌拍在他背上,生生把魏无羡拍出了一口血,满面不可置信,道:“你……你好毒……”
    ——说着便两眼一闭,晕了过去。蓝忘机面色一白,接住了他,道:“魏婴!”
    魏无羡:“……那什么,蓝湛,你可真实诚。”
    蓝忘机:“……”
    其他人:“……”
    ——温情却亮出了三根明晃晃的银针……魏无羡又若无其事地从蓝忘机怀里起来,抹了把嘴边鲜血,道:“免了,最毒妇人心,我可不想见识。”
    江澄似乎是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啐道:“你无不无聊?”
    魏无羡的眉尖轻微抖动了一下,道:“这怎么能叫无聊呢?”
    他转头对蓝忘机道:“我这分明是想看含光君心疼我!”
    蓝忘机:“……”
    他实在“嗯”不出来。
    其余人虽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却俱感到一阵莫名牙酸,纷纷移开视线。
    戳穿“魏无羡”的恶作剧,“温情”请“蓝忘机”坐下。
    蓝景仪道:“这也能忘啊?”
    ——魏无羡恍然大悟,心说怪不得觉得像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原来蓝湛进来后这么久还没坐下。
    金凌忍无可忍道:“你不也没想起来吗?!”
    蓝景仪没回他的话,只对着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含光君这可怎么坐啊……”
    ——可洞内能坐的地方只有几张石床,而每一张上都铺满了奇怪的东西,旗子刀子盒子,还有擦过血的绷带,没吃完的水果,惨不忍睹。
    魏无羡:“……咳,这不是情况特殊,顾不上了吗?我平时住的地方绝对没有这么乱——进过我帐篷的人作证!”
    江厌离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对,我作证,阿羡帐中,确实还挺整齐的。”
    魏无羡闻言有点脸热:虽然他平时住的地方确实没这么乱,但手稿符篆之类也确实放得很是随意,说“挺整齐的”,还是稍微美化了那么一点点的。
    他一向自诩脸皮厚如城墙,这下却莫名不好意思起来。
    想了想,魏无羡道:“……温情,你好狠啊,这可都是‘我’的心血。”
    ——温情漠然道:“当然有。”说完,她便一把将一张石床上的东西全都毫不留情地扫到地上,道:“看,这不就有了。”
    温情微微一笑,毫不留情道:“滚。”
    魏无羡震惊了:“……喂!”
    ——温宁也道:“是啊,蓝公子,坐、喝茶……”说着,将手里的托盘往蓝忘机那边凑了凑……魏无羡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道:“太不应该了。下次客人来要准备点啊。”说完才自觉滑稽。哪里来的下次,又是哪里来的客人呢?
    气氛倏忽沉了下来。
    魏无羡摸了摸下巴,想说话,然而想了想,还是没想好能说什么。
    ……无论怎么想,乱葬岗都不是一个能待客的地方啊。
    他心有戚戚,下意识想叹口气,转念又想到这个举动极容易引发的某些连锁反应,生生憋了回去。
    蓝忘机握住他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虽然这句话让“魏无羡”自己都觉得滑稽,伏魔洞内气氛却是随之活泼了起来。几人正笑语不断,“蓝忘机”却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温情”、“温宁”一怔,蓝景仪也一怔,脱口道:“含光君怎么这就走了?!”
    难得气氛不错啊!
    蓝思追默默不语。
    ——蓝忘机脚步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道:“我该回去了。”
    这句“听不出什么情绪”,着实让人觉得大有深意。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的侧脸,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当然,他是不会像书中的温宁一样误会是“自己”这些人做错了什么才气走了“蓝忘机”的。
    他只是……忽然很为那个“蓝忘机”难过。
    当初在驿站,他和江澄是一家的人,蓝忘机是外人。
    这时在乱葬岗,他和温情温宁又成了一家人,蓝忘机还是外人。
    蓝忘机仍然握着他的手,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道:“不要多想了。”
    “魏无羡”夹起想追上去的温苑,赶上“蓝忘机”的脚步。
    魏无羡道:“如果我像阿苑一样留你——”你会不会当真留下来吃饭?
    ——温苑在魏无羡胳膊底下,仰脸望他,道:“哥哥不在我们这里吃饭吗?”
    ——蓝忘机看他一眼,伸出一手,缓缓摸了摸他的头……魏无羡道:“这个哥哥家里有饭吃,不留啦。”
    蓝忘机道:“‘你’不会的。”
    魏无羡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乱葬岗是四方环伺之地,“魏无羡”是是非缠身之人,若不是事出突然,他只怕上都不会让“蓝忘机”上乱葬岗来,更遑论再挽留?
    两人夹着一个孩子,一路无话地下了山,到了山脚,却是“魏无羡”又提起了先前未竟的话题。
    ——半晌,魏无羡道:“蓝湛,你刚才问我,难道就打算一直这样?其实我也想问人。如果不这样,我还能怎样。”
    金凌的脸色变得十分复杂。
    在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魏无羡果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坚定、那么一往无前、坚不可摧。
    只是不得不为。
    只是……再没有人能给他第二条路。
    ——他道:“弃鬼道不修吗?那这山上的人该怎么办。”
    ——“放弃他们吗?我做不到。我相信换了是你,你也做不到。”
    ——他道:“有没有人能给我一条好走的阳关道。一条就算不用修鬼道,也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路。”
    一群人皆是默默无语。
    不只是“蓝忘机”,一路看到这里,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彼时彼境,已经绝没有这样的路,魏无羡,也绝不会做出别的选择。
    ——魏无羡缓缓地道:“谢谢你今天陪我,也谢谢你告诉我我师姐成亲的消息。不过,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也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态度,蓝忘机微微侧首,闭上了眼。
    ——就此别过。
    蓝景仪忽然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
    哪怕是再粗枝大叶的人,读到这四个字,也很难只按照它表面的意思去解读。
    不仅仅是一次道别,简直就像是……就此分道扬镳。
    尤其是再看后一段话中那句“最后两人却在不怎么轻松的氛围中分道扬镳”,仿佛是一种印证。
    蓝景仪狠狠地摇了摇头。
    但是不会的!
    含光君和魏前辈怎么会分道扬镳?
    明明他们——明明只有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魏无羡心道:“哎,反正蓝湛那么有钱,让他再付一次账也没什么。话说他身上应该还有钱吧,不至于买了点小孩子的玩具就花光了。大不了下回我再请他好了……哪来的下回啊。”
    ——想一想,他跟蓝忘机几乎每一次见面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大概是真的不适合做朋友吧。
    蓝景仪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怎么会不适合!再没有比魏前辈和含光君更适合做朋友的人了!”
    魏前辈又怎么可以,把这么难过的事情、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不过,今后也没什么试图做的机会了。
    魏无羡挠了挠脸,道:“景仪这孩子诶……虽然他这话不能说不对,不过,我可不会和含光君做了朋友就满足啊?”
    蓝忘机深吸一口气。
    他道:“魏婴。”
    魏无羡本能地预感到什么,竟有些不敢看他。
    蓝忘机道:“你……别说了。”
    魏无羡沉默了。
    须臾,他道:“好,我不说了。”
    ——温苑左手牵他,右手拿着小木剑,把草织蝴蝶顶在头上,道:“羡哥哥,有钱哥哥还会再来吗?”
    虽然明知大抵是没有再来的,不然含光君早就难免被扣上一顶“与夷陵老祖来往过密”的帽子,更不会再有人觉得他曾和对方水火不容,但蓝思追竟忍不住在心里期盼起他再来到这个地方。
    他看着“魏无羡”,又忍不住想:果然,魏前辈这个人,是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在一件难过的事里沉浸太久的。
    ——魏无羡喷了,道:“有钱哥哥是什么?”
    ——温苑认真地道:“有钱的哥哥,就是有钱哥哥。”
    ——魏无羡道:“那我呢?”
    ——果然,温苑道:“你是羡哥哥。没钱哥哥。”
    ——魏无羡看他一眼,突然一把夺了蝴蝶,道:“怎么,他有钱你就喜欢他啊?”
    明明这种同小朋友计较的行为十分不成熟,以此为由欺负他更是有点恶劣的嫌疑,蓝思追却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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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可怜自己,如果可怜自己,人生便是一场永不终结的噩梦。——《文豪野犬》太宰治
    写最后这一部分的时候,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循环。感谢在2020-09-24 20:24:16~2020-10-03 22:0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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