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景仪道:“魏前辈不佩剑……根本不是这种原因啊!这些人、这个人——他知道些什么!就在这里妄加指责!”
一阵沉沉。
蓝思追道:“……没有人知道的。”
深吸一口气,他道:“也不能让人知道的。”
蓝景仪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金凌道:“你觉得给人知道了会怎样?除了一些装模作样的惋惜风言,然后有更多的人盯上他、对他再无忌惮之心,还会有什么?”
蓝景仪道:“……为什么人心会坏到这种地步?!”
是啊,为何人心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自己为何无论如何不肯说出真相?究竟是纯粹的桀骜、不想给人看轻,还是预料到了说出来只有不利?
魏无羡叹了口气,其余诸人脸上尽是沉沉。
半晌,金子轩干巴巴道:“子勋实在太不知礼了。”
——半晌,金子勋终于回过神来, 大喝一声:“魏无羡!不过一个家仆之子, 你也太猖狂了!!!”
魏无羡神情微冷道:“金公子,你最好让你家里人好好管教这个——不然就别怪魏某人哪天越俎代庖了!”
金子轩咬牙道:“这个自然。”
魏无羡这一声“金公子”,可见他当真被触怒极深了。
——听到那四个字, 蓝忘机目光一凝, 魏无羡瞳孔骤缩, 右手似乎就要扶上陈情了。正当空气中满是火·药味, 一触即发, 忽然一人道:“阿羡!”
蓝景仪道:“家仆之子?瞧不起魏前辈出身吗?!他就是出身世家,又有什么高贵了?!”
蓝思追的脸上是一片压抑的平静,缓缓道:“即便出身世家,也不意味着可以随便轻贱别人,有的人即使出身稍次一筹,无论品貌才德,却也都比前者高出得多了。”
金子轩脸上霎时有如火烧。
魏无羡神情不自觉缓和下来,轻轻笑道:“思追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不得了啊。”
蓝忘机淡声道:“嗯。”
“江厌离”婉拒了金夫人的劝阻,让“魏无羡”站到了自己身后,向金子勋等人一礼。
蓝景仪道:“小金夫人这——”这是要对他们低头?!
怎么可以!
蓝思追道:“景仪,全都读完了再说话。”
见“江厌离”当真顺着他们的意思道了歉,金子勋等人皆是得意不止,江澄冷冷哼道:“什么时候,我云梦江氏与兰陵金氏情同手足了?他是什么人,也能代两家家主说话?”
——金子勋哈哈道:“江姑娘真是大方得体,明白事理。您师弟干的事的确是大大的不妥,也确实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既然你知道不妥,看在江姑娘和江宗主的面子上,道歉就不必了,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两家原本便情同手足嘛。”
他本来要说的还要更不客气,直接就要问“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看本宗主的面子”,但想到两家日后多半还是要结为姻亲,总算稍微委婉了几分。
即便如此,金子轩的脸色也够难看了。
——江厌离一躬鞠完,直起身来,又认真地道:“可是,纵然我没参加过围猎,有一点却是知道的——古往今来的历代围猎,从未听过有一条规矩,是不允许一个人猎得太多。”
——一圈人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刹住便凝固了。
只要稍一想象这场面是多么滑稽,魏无羡就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金子轩的神情本来应该更难看,却因为说话的人是“江厌离”,稍微心平气和了几分,甚至是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欣赏起心上人的处事来了。
——江厌离道:“所以,您说阿羡不守规矩,不守的究竟是哪一条规矩?”
一席话说得金子勋这等狂徒也无话可说,本来该是值得高兴,江厌离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金子勋脸色发青,却没出声反驳。原因有二,第一,他从没见过江厌离站出来说话,不好把握回应分寸,金夫人和江澄都对江厌离看重非常,他不敢随意冲撞,第二,则是追究起来——还真找不出这条规矩!
她出神地想着:只凭我自己,还是不够叫人正视啊。
——这时,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了。在这种时候,姚宗主总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他道:“江姑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有些规矩虽然没有写出来,但大家心里都是清楚的,并且都很遵守这个规矩。”
蓝景仪道:“姚宗主?总是第一个跳出来?谁啊……哦!乱葬岗上那个!无冤无仇却要找魏前辈麻烦的!”
魏无羡“噗嗤”一声,道:“这种货色,难为景仪还要想着他是谁了。”
他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道:“百凤山围猎时如此,到十几年后乱葬岗上还和我没仇,哈,怎么那什么穷奇道截杀和血洗不夜天没他这一份血债呢?莫不是每一次都第一个跳出来,再第一个逃回去?”
聂怀桑道:“说不定就真像魏兄说的一样呢!”
孟瑶淡淡一笑道:“陈词时越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真到大敌当前,恐怕也就退缩得越快越远。”
聂明玦微微蹙眉,道:“这样说话,可有凭据?”
聂怀桑也道:“对啊,虽然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但孟瑶你也不能把所有人都一竿子打死吧?”
孟瑶道:“我自然不是一竿子将人全都打死,但当真有担当的人往往不会多说,魏公子、含光君不就是如此?聂宗主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可曾如这位姚宗主一般卖弄唇舌、煽动人心?不至于所有人都如此,也总有泰半。”
聂明玦正蹙眉深思,魏无羡插口道:“哎孟兄,虽然你说的是很有道理……但我当真不是话少的人啊?”
孟瑶道:“魏公子素日里话的确不少,但当真要做什么的时候,却是一贯不会多说的。”
察觉到他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一周,魏无羡神情一滞,不再说了。
有姚宗主起头,他身后的修士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喊了起来,“江厌离”按住了要说话的“魏无羡”,再次开口。
——江厌离道:“可是……别人猎不到,并不是他的错啊。……围猎不是只关乎实力吗?就算鬼类已无,不是还有剩下的妖类和怪类吗?就算他不占走那三分之一,甚至不参加围猎会,猎不到的人,也还是猎不到啊。阿羡所用的法子虽和别人不一样,但也是他修炼出来的本事。总不能因为旁人无缘那三分之一的猎物,就说他是邪魔歪道吧。”
读到这里,蓝景仪不由嘿嘿然笑道:“可不,小金夫人当然是大方得体、明白事理!”
金凌“哼”了一声,脸上神情很有些骄傲。
横竖金子勋和他不熟,兰陵金氏上下也没讲过什么同气连枝,他亲侄子金阐还和自己一贯不对付,看此人出丑,他只觉得对自家阿娘与有荣焉!
孟瑶道:“先礼后兵,江姑娘高明。”
——江厌离又道:“况且,围猎是围猎,又为何要拿家教说事?阿羡是我云梦江氏的子弟,同我姐弟二人一齐长大,情逾手足。对他脱口而出‘家仆之子’,恕我不能接受。因此……”
——她挺直了腰,扬声道:“还希望金子勋公子,能向我云梦江氏的魏无羡,道歉!”
江厌离道:“孟公子谬赞。”
顿了顿,她苦笑道:“况且,这位金子勋公子是低不得头的,‘我’怕是也心知肚明,不能指望他当真会道歉。”
——倘若此刻说这话的不是江厌离,而是随便一个其他什么人,只怕金子勋早就一掌打去了。他脸色乌青,闭口不语。江厌离也静静地盯着他,绝不转移目光……江厌离轻声道:“夫人,阿羡是我弟弟,旁人辱他,于我而言,不是小事。”
魏无羡道:“师姐驳了他的脸面就够了,谁稀罕这小子那一句不情不愿的道歉?”
江厌离本不是强硬的人,可以说从来没有与人红过脸发过脾气,为了他站出来,已经是十分不易,金子勋说到底是金家嫡系,她又有什么手段,能当真压着对方道歉?
横竖他一向不怎么在意这些口舌,江厌离将对方驳到无话可说,就已经够了。
江厌离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几人正僵持不下,蓝曦臣与金光瑶御剑而来。
金子轩脸上又有些挂不住了。
——他一来,两人心头憋屈的怒火都在顷刻之间找到了发泄对象。金光瑶甫一落地,金夫人便骂道:“你还笑!出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还好意思笑!这就是你操办的围猎会,废物!”
蓝景仪道:“敛芳尊这有点惨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平白挨骂?干脆不要来才好呢。”
蓝思追摇头道:“敛芳尊若是不来,等金老夫人再想起他来,只有追究得更狠。”
金凌在一旁沉默不语。
一个是幼年时疼爱自己的亲祖母,一个是待他极好的小叔叔,他站在哪一边,都只有难受。
——金光瑶一贯都是这样的一张笑脸,谁知刚来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忙收敛笑容,老老实实道:“母亲,究竟怎么了?”
——金夫人乜眼道:“究竟怎么了你不会自己看?你不是挺会察言观色的吗?”
金子轩脸上一阵青青白白,憋了又憋,终于还是道:“孟瑶……”
孟瑶道:“金公子不必多说。”
金子轩一噎,只听他继续道:“令堂与我本来没什么恩义,不喜欢我也是理所应当。而‘我’既然操办了百凤山的围猎,出了岔漏,就该担着——在其位谋其政,换了什么人,都该是一样的。”
金子勋趁机冲着“猎物不够”发难,将道歉之事蒙混了过去,“蓝曦臣”不知前面还有那么一段插曲,只叫诸人少安毋躁,前者发不成火,索性摔弓退出。
蓝景仪“嘁”了一声,道:“摔什么弓箭啊,就算他箭法不济,拿好好的弓箭发泄什么?”
蓝思追道:“景仪。”
魏无羡懒洋洋笑道:“景仪小朋友说的对,弓箭多无辜啊?”
金子轩深吸一口气,心知蓝景仪也好、魏无羡也罢,除了没给人留脸,一个字也没有说错,一腔憋屈的怒火便只有冲着人不在这里的金子勋而去。
场面乱成一团,眼见道歉是彻底没了指望,“江厌离”向金夫人告了一声罪,婉拒了对方叫金子轩相送的提议,便要与魏无羡一起离开。
蓝景仪忽然“呃”了一声。
金凌道:“你呃什么呃?”
蓝景仪道:“也没什么。”
他心道:只是觉得金老夫人这拖着小金夫人不让走的样子,有点……
——他与江厌离一同微一欠身,转身欲离去,金夫人死命拖着江厌离的手不让她走,正拉拉扯扯间,忽然,金子轩奔了出来,大声喊道:“江姑娘!!!”
有点什么,蓝景仪终归是没想出来。
——金子轩又喊道:“不是的江姑娘!!!”
——这下可无论如何也装不了没听到了,魏无羡只得和江厌离一起回头……金子轩抢了几步,似乎想追上来,又停住了,远远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额头青筋暴起。
——半晌,他突然大吼道:“不是的江姑娘!不是我母亲!不是她的意思!不勉强,我一点都不勉强!!”
——憋了片刻,他咆哮道:“是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你来的!!!”
“……”
“……”
“……”
须臾,魏无羡道:“哦豁。”
金子轩:“……”
——吼完这几句,金子轩一张白皙的脸霎时变成了几欲滴血的鲜红色。
——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扶着一棵树才站稳,抬头一看,愣住了,像是刚刚才发现这里还有很多人,才想起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什么话,呆滞了好长一阵,突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拔腿狂奔而去。
魏无羡皮笑肉不笑道:“这个场面,很眼熟嘛。”
金子轩:“……”
他看起来快要无地自容了。
江厌离低着头,肩膀抖了抖,才轻轻道:“阿羡,好了。”
魏无羡撇撇嘴。
金子轩似乎憋了又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颇有些垂头丧气道:“江姑娘,对不起……我不该跑的。”
江厌离的肩膀又抖了抖,仍是低头道:“金公子,无须在意。”
——半晌静默,金夫人大怒,道:“这个蠢货!你跑什么!”……朝金子轩逃跑的方向边追边喊。魏无羡也是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被这么一闹,只觉哭笑不得,道:“他搞什么鬼!师姐,我们走吧。”
——江厌离怔了怔,点点头。魏无羡对蓝忘机挥挥手,道:“蓝湛,走了啊。”
前面半晌静默,蓝景仪道:“金前辈这场剖白,可真是……惊天动地。”
金凌道:“你给我闭嘴。”
蓝景仪“哦”了一声,又道:“魏前辈居然还记得对含光君道别……”
魏无羡:“……”
他忍不住道:“真是!我是那种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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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其实原作虞三娘还真没说过“家仆之子”,她从来都是对着自己的儿女含沙射影:不过是一个婢女家仆、你又不是别人的家仆!
除了魏无羡自称“家仆之子”,第一个说出这个词的人是金子勋。
所以也请不要指责江枫眠没有在“虞紫鸢污蔑魏长泽是家仆”时,不澄清魏长泽的身份了,这个情境本身就不存在,又谈何澄不澄清呢?
若江枫眠真的说一句,长泽不是家仆,虞紫鸢怕是要来劲儿:怎么?我说过那个谁是家仆了吗?江宗主可真是在意啊!巴拉巴拉。
魏长泽和藏色远走高飞之后,他的身份毋庸置疑,已经变更为散修。
所以虞紫鸢也只能含沙射影而已,直说了,她以后也就别想逞这个嘴上痛快了。
金子勋就是没脑子直接说了家仆之子,于是他就被江厌离给怼了。
其实我觉得金子轩能被拒后再当场喊出来“是我自己想让你来的”,江厌离这一场先礼后兵,也有加成。
说江厌离没要到道歉就走了,是事实,觉得有什么没什么都要看各自的观念。但要说她是因为金子轩的表白才把道歉的事情抛诸脑后的,并不是这样。感谢在2020-08-13 23:34:15~2020-08-14 23:4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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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