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五)

    ——魏无羡左景仪,右思追,把两个小朋友的脖子都圈了一把,道:“好了,赶紧都出去吧。”
    金凌心里微微泛酸,然而又无话可说。
    谁让他“自己”捅了魏无羡一剑呢?
    “温宁”自发出去开路,蓝思追向余人陈清去留利害,便与一众蓝家小辈随着三人出去了。接着,欧阳子真等在义城□□处过的少年们也纷纷跟上,余下的一群世家子弟,只得拖拖拉拉跟了上去。
    一行人快到洞口,“温宁”倒飞而回,砸在洞壁上。
    蓝景仪道:“温先生的手臂——江宗主这下手也太狠了!”
    ——他从坑中栽倒,站起来默默把断掉的手臂粗暴地接了回去,魏无羡定睛一看,只见一名紫衣青年垂手立在伏魔洞前,紫电滋滋在他手下流转灵光。方才温宁就是被他这一鞭子抽进洞里来的。
    不管怎么说,温宁当年可是救过他的!就算后来又结了仇,也不至于这样吧!
    江澄脸色暗沉。
    至下一句“难怪温宁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温情眉梢轻轻一挑。
    “难怪”?
    因为金子轩与江厌离的死,对江澄心怀有愧?
    至于江澄本人的态度?只瞧他对方才脱险不久的外甥都是这么个态度,实在不能指望什么。
    ——江澄冷冷地道:“金凌,过来。”
    ——他身后的黑树林之中,缓缓走出一群服色各异的众家修士,越聚越多,粗略数来竟有一两千人之众,黑压压的一大片,将伏魔洞团团围住。这些修士,包括江澄,皆是周身浴血,一副疲倦神色。那群世家少年纷纷冲出伏魔洞,口里叫道:“爹!”“阿娘!”“哥哥!”拥入了人群之中。
    ——金凌左看右看,仍是犹豫着没有下定决心。江澄厉声道:“金凌,你磨蹭什么,还不过来?想死吗!”
    蓝景仪道:“大小姐你犹豫什么?”
    金凌道:“你问我做什么?”
    魏无羡神情微微柔和。
    犹豫什么?
    自然是因为,不愿意这么快、不甘心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就又站到他的敌人当中了。
    至于究竟要说什么,怕是连金凌自己都不知道。
    他又道:“蓝先生也是辛苦了。”
    ——蓝启仁站在人群之前,模样苍老了不少,鬓边竟出现了缕缕花白。他道:“忘机。”……蓝启仁再明白不过了,这便是蓝忘机不可撼动的坚定回答。他神情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试图劝诫。
    无论如何,“魏无羡”手上有姑苏蓝氏的人命。
    蓝景仪道:“先生这态度,是不是有些,太镇定了?”
    蓝思追道:“先生应该早有预知。”
    蓝景仪道:“为何?先生他们也知道含光君对魏前辈……?”
    蓝思追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会不知。”
    蓝启仁听得长长叹了口气。
    魏无羡一晃神,想到了“蓝忘机”背后那三十多道戒鞭。
    蓝忘机对魏无羡的心思,纵然不是姑苏蓝氏人尽皆知,蓝启仁这个一手把他带大的叔父,也早该在十三年前就知道了。
    无怪会如此。
    ——一名白衣飘飘的仙子站了出来,目含泪光,道:“含光君,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你变得不再是你了,明明从前你是与夷陵老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魏无羡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蛊惑了你,让你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蓝景仪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
    金凌停下来,满脸嫌弃地看他:“你笑什么?”
    蓝景仪肩膀抖了抖,强行把笑意压了一压,才道:“大小姐你居然问我为什么笑?仙子……哈哈哈你自己都没有感觉的吗?仙子……哈哈哈!”
    金凌看看他,又看看那段话,忽然觉得身上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冒了出来。
    蓝思追的脸色也变得十分怪异。
    魏无羡捶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仙子!以后姑娘们都不能叫仙子了不然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厌离:“……”
    温情:“……”
    蓝景仪笑完了,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又道:“而且这位……这话说的,不是说她不能伤心难过,可是……她从前和含光君很熟吗?”
    做什么要“目含泪光”、还问“你究竟是怎么了”、“你变得不再是你了”?
    简直、简直就像是含光君对她……蓝景仪甩了甩脑袋,把那个叫他毛骨悚然的句子甩了出去,道:“含光君理都没理她,嗐!”
    ——蓝忘机没有理会她。这名仙子得不到回答,只得遗憾地道:“既是如此,枉为名士啊!”
    魏无羡喃喃道:“这位姑娘自顾自遗憾个什么劲儿呢?简直就活像是含光君欺骗了她的感情……”
    蓝曦臣:“……”
    蓝启仁:“……”
    蓝忘机:“……魏婴!”
    魏无羡道:“在!——含光君叫我干嘛?其实仔细一想含光君确实欺骗了这些,咳,仙子们的感情,只不过都是她们自发送出来的,含光君没有要也没有收啊哈哈!”
    蓝忘机:“……”
    魏无羡继续乐不可支道:“含光君啊含光君,你可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蓝忘机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连着整张脸都按进了自己胸口。
    魏无羡:“唔唔唔——”
    ——苏涉背着他的那把七弦古琴,也站在人群之前,悠然道:“若非夷陵老祖刚回来就生怕天下人不知,大张旗鼓地刨尸抓人,想必我等也不会这么快就又来光临阁下巢穴。”
    蓝景仪道:“怎么又是他?哪儿都要掺一脚!烦不烦啊!”
    蓝思追没有答话,心下莫名升起一种预感:只怕还不止是这样。
    魏无羡从蓝忘机怀里艰难爬起,哂道:“掺一脚?怕不是抓你们上山都有他一份呢。”
    蓝忘机道:“尚无证据。”
    魏无羡道:“我瞧八九不离十。”
    ——不少人发出嗤笑,有人直接喊出了“贼喊捉贼”。魏无羡心知争辩徒劳无益,也不急于一时,微微一哂,道:“不过,你们这次来的阵仗,似乎有些寒碜,少了两位大人物啊。敢问诸位,此等盛事,敛芳尊和泽芜君怎么没来?”
    ——苏涉冷笑道:“哼,前日敛芳尊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杀,身受重伤,泽芜君现在还在全力救治,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蓝景仪道:“既是‘不明人士’,谁都有可能,说不定根本是敛芳尊自导自演的,怎么又成魏前辈明知故问了?简直毫无道理。”
    蓝思追叹气道:“正因如此,魏前辈才会想‘争辩徒劳无益’。”
    ——听金光瑶“身受重伤”,魏无羡一下子想起他当初偷袭聂明玦时假意自杀的英姿,一时没忍住,“噗”的笑出了声。苏涉眉宇微沉,道:“你笑什么?”
    魏无羡道:“这个‘身受重伤’,蓝湛你觉得如何?”
    蓝忘机道:“伤不知真假,但若受伤为真,兄长必会全力救治。”
    且不说还未拿到金光瑶害人的实际证据,就是拿到了,也不能放任他死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刺杀当中。
    否则,就不是公道,而只能结于私怨了。
    魏无羡道:“若泽芜君为他疗伤——这样看,怀桑兄方才,还真是一语中的。”
    聂怀桑道:“若是武力难以压倒,自然是苦肉计最好用,这有什么稀奇?”
    魏无羡道:“是啊,没什么稀奇。”
    ——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道:“阿爹,我觉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义城,是他救了我们。这次他好像也是来救我们的……”
    ——他顺着这声音望去,说话的又是欧阳子真。然而,他父亲立刻斥责了儿子:“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有个别人家的孩子为自己辩解,魏无羡不禁道:“哦呀,这小朋友不错啊?有胆色。”
    蓝忘机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当初在义城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存偏见,所见皆可为本真,现在即便知道了,他与夷陵老祖没有旧恨,自然是看到什么,仍能当成什么。
    不过,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也的确是颇为大胆了。
    ——收回目光,魏无羡从容道:“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
    蓝景仪道:“魏前辈这样……忽然……就觉得好难受啊……”
    魏无羡默然不语。
    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还未走到和另一个自己一样的境地,他却莫名十分理解。
    旁观者读这一句话,或许会有几分难过。可一个人真要走到这一步,其实也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他“嗤”了一声,道:“这算不算‘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虽然顺序因果颠倒了,可含光君逢乱必出多少年啊,不过一朝,仿佛尽作了虚无。”
    ——原先的蓝忘机说话倒是很有分量,但是和他搅合到一块儿之后,怕是也成为众矢之的了。本以为世家这边好歹有一个蓝曦臣坐镇,应该还能斡旋一番,谁知蓝曦臣和金光瑶都没有到场。
    孟瑶道:“魏公子射日之征出了多少力,战事一歇,不也无人肯念你的好?从前有分量,不过是因为,并未当真和他们两分而已。”
    人啊,是永远不会听他对面的人在说什么的。
    ——当年第一次乱葬岗围剿,金光善主兰陵金氏,江澄主云梦江氏。蓝启仁主姑苏蓝氏,聂明玦主清河聂氏。前两个是主力,后两个可有可无。如今兰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蓝家指挥;姑苏蓝氏依旧由蓝启仁调遣;聂怀桑顶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缩在人群之中,仍旧是满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来凑个数的”。
    魏无羡“噗”一声笑出来,道:“怀桑兄啊怀桑兄,就算装模作样,也不至于如此吧?”
    聂怀桑道:“不不,魏兄你要相信我,虽然我不一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什么都不想干’、‘就是来凑个数的’,绝对属实!我哪里是装模作样?我这是发自肺腑!”
    聂明玦黑着脸道:“怎么,你还很得意么?”
    聂怀桑:“不不不不是得意!但是魏兄不是坏人啊!他还那么厉害!我怎么可能真心和他对着干啊!”
    聂明玦:“……”
    聂明玦脸色一言难尽,却还是放过了他。
    聂怀桑吁出一口气。
    聂明玦觉得自己的拳头又痒了。
    江澄的脸色却是十分难看。
    从“江澄主云梦江氏”、“前两个是主力”……再到那一句“只有江澄,还是那个周身戾气、满面阴鸷、死死盯着他的江澄”,仿佛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他。
    是你带人杀上了乱葬岗、是你置他前世于死地,没有苦衷,没有隐情,只是因为你恨他。
    你毫无道理地恨他,你在迁怒他,却为了这份迁怒,生了杀他之心,还付诸了行动。
    在他把金丹给了你,在他大道尽断、修了鬼道之后。
    你既有杀他之心,又有杀他之行。
    却在十三年后,犹觉不足。
    ——犹觉不足。
    江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可这份近乎疯癫的心情,他却只能压在心底,不能再朝着任何一个人去倾吐了。
    ——魏无羡微微侧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无犹豫之色、更无退缩之意的蓝忘机。
    ——可是,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蓝景仪忽然发出一声抽噎。
    他抹了一把汹涌而出的眼泪,一把又一把。
    他一边抽噎一边道:“我好开心啊……可是,又好难过……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啊……”
    也许是开心,终于有人在他身边了,也许是开心,这么多年以后,含光君终于可以站在他身边了。
    也许是难过,这样两个人、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了一起,却是要面对,举世的仇敌。
    数千名修士的虎视眈眈中,有人跳了出来。
    第一个,与他有断腿折肢之仇。
    第二个,与他有杀父杀母之仇。
    无论当年究竟孰是孰非,无论这“仇”是怎么结的,总是有一个“仇”字在的。
    但是读到第三个人时,蓝景仪终于忍不下去了。
    ——紧接着,第三个人站了出来,是个身材瘦长、目光炯炯、看似一身清骨的中年文士。这次,魏无羡先行一步,问道:“我害你残废过?”
    ——这人摇摇头。魏无羡又问:“我是杀了你父母,还是灭了你全家?”
    ——这人又摇头。魏无羡奇道:“那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人道:“我跟你并没有仇。我来这里参战,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者,无论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无论从坟墓里爬出来多少次,我们都会再送你回去。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个‘义’字!”
    他响亮道:“我呸!”
    他骂道:“说得冠冕堂皇!既然无冤无仇,不就是为了好听,才来找魏前辈的麻烦吗?!什么是义?这算个屁的义!说完了就退了算什么?他不是要和魏前辈拼命吗?!”
    ——姚宗主含笑退下,其他人倍受鼓舞,一个接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宣战。
    真要如此慷慨激昂地动起手来,他还敬他三分衷肠胆色!
    ——“我儿子在穷奇道截杀之中,被你的走狗温宁断喉而死!”
    穷奇道截杀,布局者为谁,中计者为谁?何来颜面在此叫嚣?
    ——“我师兄因你歹毒的诅咒全身溃烂、中蛊身亡!”
    夷陵老祖修的是鬼道,御的是尸傀阴兵,若是他下手,何来的“中蛊身亡”?
    ——“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若有公道,为何聂明玦沉冤不得雪恨?为何薛洋先屠白雪观后灭义城、逍遥自在十年?
    ——“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若罪恶不容姑息,为何杀害聂明玦、陷蓝曦臣与姑苏蓝氏于不义的金光瑶仍是呼风唤雨的仙督,可以轻易将脏水泼在自复生起就不断救人的魏无羡身上?
    ——每一张脸都洋溢着沸腾的热血,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每一个人都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豪情万丈。
    ——每个人都丝毫不怀疑,他们此刻所为,是一件光荣的壮举,一个伟大的义举。
    ——一场足以流芳百世、万人称颂的,“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
    蓝景仪道:“正义?哪来的正义?!”
    对着水幕上最后一行字,他再一次用力道:“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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